第三章 衡陰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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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故鄉的感覺很奇怪。
    他看著數年前陳舊的老街翻新,乘機場大巴回到縣市的玉明江大橋。
    隻在一千多個日夜裏,一切都變了樣子。
    老百姓的生活從來不像是boss那樣充滿了儀式感。
    這裏沒有高大宏偉的建築,沒有五光十色的繁華街道。
    從巴士的車窗看去,前後兩條沿江風光帶甚至找不出一棟超過三十層的大廈。
    渡口的輪船還在馱貨,灘頭的挖沙船轟隆作響。
    小西州人工島上的漁船上,依然有漢子曬著七月的太陽,在賣力的拖網撈蝦,喊出震天的號子。
    臨江主幹路的橫街雜巷裏,小市場前邊擺滿了二手電腦和手機的地攤,人力資源市場的大門前還是那樣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人民商場的大曲尺櫃台裏沒有幾個人,桌台下的金器與幾年前是同一批貨,店員倒是換了新麵孔。
    大興安嶺路的瀝青道口翻新了,幾年前這個十字路口要堵上半個小時,現在隻需要八分鍾就能過紅綠燈。
    河西的老宅區依然沒拆,說是拆遷款太貴,這地方已經拆不動了,後來市政幹脆給這片區域掛上了曆史文物的招牌供人參觀。
    在這兒還能看見前幾年的老舊海報,說是一顆流星曾經落在某個老宅裏,電視台也來報道過,後來不了了之。
    人來人往的街頭巷尾,偶爾會出現幾個熟麵孔。
    ——這一切都讓江雪明感到莫名心安。
    到處都是人間煙火,到處都是為了生活奔波的日子人。
    這裏是衡陰市,雪明先生小時候來過的“大城市”,從小到大但凡有稀奇的玩意,都是從這座城市裏流向他的老家平陽縣城。
    “哥!你看!”江白露坐在雪明身側,指向巴士窗外,“那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
    江雪明應著妹妹的手看去。
    電池廠的環保吸收塔矗立在那裏,旁邊是幾根早已廢棄的冷卻塔。
    工人們套著那身簡簡單單的藍色工作服,戴著小黃盔騎著電動車往工廠的大門擠。
    ——江雪明也曾經是其中一員。
    他應著“嗯”
    江白露興致勃勃地說著“哥!你以前做二班的時候,下了班就騎車來學校接我了!我就在後座上抱著你。然後我倆就一路風馳電掣颼颼颼颼回家啦!”
    他想到以前三班倒的時候,二班算是最正常的作息。早上八點開工,下午四點放工。一周隻有兩天時間,能去接白露回家。
    坐在哥哥後座上,是白露最開心的時候。
    江雪明依然隻是“嗯”了一聲,像塊木頭。
    許是覺得哥哥實在無趣,江白露嘟著嘴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她隔著巴士走道,伸手小手去拉扯小七姐姐的衣服。
    “嫂子!嫂子!哥哥欺負我!他不理我!他有了你就不理我了”
    小七睡得正香,根本沒醒過來。
    “別吵人家睡覺。”江雪明摸著妹妹的腦袋“乖聽話,我帶你去買新衣服,給你買好吃的,帶你去看貓咪。”
    “好!”白露立刻就開心起來,也不擾人清夢了。
    隻是鄰座小七不知道做的什麽夢。
    依稀能聽見幾句夢囈,還有臉上那副喪心病狂的怪笑。
    “抱我對對對抱緊點兒啊對對對”
    聽到這些意義不明的詞匯。
    雪明和白露臉上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像是在看恐怖片似的。
    巴士停靠在平陽農業大學的公交站,此地算衡陰市的西部郊區,臨近鄉野。
    從這裏開始,他們就得選擇其他交通工具回平陽縣城了。
    在回家之前,雪明還有幾件事情要做。
    下車以後,他就給白露戴上帽子和口罩,免得熟人認出來。
    他先是帶著兩個姑娘去了一趟平陽農大周邊的小市場。買了幾身便宜衣服,去農貿市場周邊選了個清冷的店鋪,拎回來六雙假鞋,準備回去糊弄父母。
    又順著小東門的美食街,往農大的校園門口走。
    路上有許多人認識江雪明,都打過招呼。
    像是山寨美宜佳的紅招牌,稱作新美家便利店的老板,見著雪明也上來送煙。
    “唷!你回來了?!幾年不見了都,你家裏人好像在找你!”
    “謝謝老板,我還是不抽煙。”雪明擋住送來的香煙,一副客套的假笑。
    他拉著妹妹往前走,聽見身後老板的嬉笑聲。
    “還找老婆了!看來在外麵發財了呀!”
    這個時候,小七臉上笑開了花。
    江雪明就回頭應付幾句。
    “虧了虧了!我虧大發了!帶媳婦回來準備好好過日子,家裏不是還有一套房子嗎?”
    身後的議論聲也快活起來。
    “這小子,回家啃老來了哈哈哈哈哈!”
    到了小東門的盡頭,有一家紙紮鋪,賣喪葬用品的門店。
    雪明走到店鋪門口就停下,駐足觀望。
    小七遂即問道“怎麽不走了?”
    “我找人。”雪明立刻答“這家店的老板和我一個大哥很熟。在我從電池廠辭工以後,他們對我很好,給我安排了不少閑雜的工作。”
    “哦具體是什麽事?”小七望著紙紮鋪門店裏滿堂的神仙,有種莫名膽寒的感覺。“看著怪邪乎的。”
    那些佛像與平日廟宇裏的金身不太一樣,在大紅燈籠的光照下,顯得邪氣凜然。
    都說人像人偶之類的東西,做出來的時候就帶著匠人的靈慧,造出這些佛像的人,恐怕也不是什麽正常人。
    江雪明也沒在意小七的話。
    他隻是進門去,把燈籠的紅線開關給拉下。換了一盞明晃晃的白燈。
    小七再去看門店裏兩側貨櫃上的佛像,就變得莊嚴肅穆喜樂安康起來。
    廟堂上供著一座武聖法身,兩側的牌匾寫著對聯。
    上聯叫“但行好事就別來問鬼神”
    下聯叫“心中有愧你還敢進我門”
    橫批三個大字。
    “算個逑”
    小七心中琢磨著,這對聯的意思還怪俏皮可愛的,亦正亦邪。
    她又看見,那座二爺武聖的法身上邊,手裏的青龍偃月刀斷了一截,心中還奇怪怎麽把一座殘破的舊像供在靈龕的主位上
    就在此時,從裏屋鑽出來一個金發碧眼戴著圓墨鏡的外國人。
    “陳先生。”江雪明立刻說“我回來了。”
    這位“陳先生”就是紙紮鋪的老板,是正兒八經的美國人,在農大外邊做喪葬生意已經有十來年了。
    具體是什麽時候來的,江雪明也不太清楚,隻知道這個假洋鬼子很市儈,一口漢語說的賊溜。
    當初雪明不願意在電池廠賣青春,托這位老板介紹,去了農大外邊的奶茶店打雜工,偶爾也送送外賣。
    “哦!你可算回家了!”陳先生摘下墨鏡,露出那對藍汪汪的眸子,又操著一口地道的京腔,對小七看了又看“還帶女朋友回來了!要是江老頭知道這事兒不得從壩口傳到石灣去,方圓百裏的鄉親都能聽見他吹的牛逼。”
    “葉老板在奶茶店裏嗎?”江雪明又問起以前的舊人。
    這位葉老板,就是雪明以前的雇主,在衡陰當地頗有人脈,雪明見過葉老板和警局的人打過交道,是個非常靠譜的人。
    雪明準備把妹妹送到葉老板店裏躲兩天。
    “白露不方便回去是吧?”陳先生一眼就看出來江雪明的難處“我知道,你爹媽看見白露估計又得發瘋——這事兒我就給你保密了。小北這會應該在店裏,他放了個長假,你直接去找就行。”
    “好的,謝謝陳先生。”江雪明一邊道謝,一邊退了出來。
    白露也跟著鞠躬道謝“謝謝陳叔叔!”
    陳先生撇撇嘴滿臉的不爽“叫哥哥!聲音甜美一點!我最討厭你們這些零零後說的大實話了!”
    小七還在門口疑惑,店鋪門前的水泥地板上有個豁口,像是用子彈打出來的,可是那道蛛網裂紋的深處,又像是刀削斧鑿一樣切口平齊,隻覺得這家店鋪越來越神秘了。
    雪明正準備走。
    “等會!等會等會小江!”陳先生從裏屋拿出來一個油紙包,塞到江雪明的大背包裏。
    雪明問“是什麽東西?”
    陳先生塞完東西,把拉鏈給帶上,拍拍手“剛好你回家,我就托你帶點東西給你爹媽。你也別問是什麽,別私自拆開啊,我不會往你家送炸彈,你放心。”
    “嗯”雪明點點頭“那我替家裏人再說聲謝謝了。”
    江白露換了個甜美的聲線,捏著嗓子矯揉造作“謝謝陳叔叔!”
    陳先生翻了個白眼,回店裏的路上差點絆在門檻上跌死,“我恨熊孩子”
    離開紙紮鋪,江雪明尋到農大正門,終於看見此行的第一個目的地。
    那是一家裝潢華麗的飲品店,油泥彩瓦的天頂,兩條門廊柱上繪著龍蛇浮雕,他還記得,自己給這家店送外賣的時候,倚在柱子上打過盹兒。
    店鋪門廊裏邊就是紅木櫃台和兩列座位。
    門前的牌匾上寫著[忘憂奶茶]。
    充滿了一股子暴發戶土大款的審美,基本上等於有錢沒地方花才會在飲品門麵上下這麽大的手筆。
    江雪明一度懷疑,這家店的老板是不是有著什麽神秘的副業,開這家店完全隻是出於興趣而已。
    隔壁的貓咪咖啡廳和寵物診所依然在營業,一切都沒變。
    白露和小七走著走著就被隔壁的貓兒迷得失了智,脖子都往外帶著步子一塊拐進了咖啡廳裏。
    江雪明也沒多在意,他隻是來托人辦事。就徑直走進了奶茶店裏。
    櫃台裏的三個小妹沒換人,上次見麵時,她們還是半工半讀的大一學生,現在已經畢業了,也沒打算換工作。看來葉老板給的工資真的很高。
    江雪明禮貌地打過招呼“你們好,葉老板在嗎?”
    “哦!在庫房蹲著呢”收銀台那頭的小妹頭也沒抬,客人少的時候就在玩手機。
    江雪明聞聲往裏走“好,謝謝。”
    小妹突然覺得哪裏不對,猛的一抬頭。
    “雪明哥哥!你是雪明哥哥嗎?!”
    “對”江雪明聞聲走得快了一些,感覺有麻煩上身,“回頭再敘舊,謝謝啊。”
    他拐進後廚,避開廚房裏的瓶瓶罐罐,來到庫房大門前,剛想敲門又停住了。
    因為他聽見,庫房裏似乎有人在對話。
    他心中想著,葉老板也許在見客,不方便打擾,也就多等了一會。
    門內傳出一陣嘈雜的爭吵,還有葉老板低沉又嬉皮的調笑聲。
    等得久了,江雪明有些心焦。
    他終於抬手敲了敲門,緊接著立刻推門而入。
    “葉老板,我來求你幫個忙”
    江雪明立刻看見了信息量非常大的一副畫麵。
    房門內,一個男人蹲著,臉上有一道斷眉刀疤,穿著一身幹淨爽利的衛衣,套著牛仔褲,顯得非常年輕,雜亂的頭發束在腦後,編成一個小辮子。
    正是葉北,葉老板本人。
    地上擺著一副飛行棋。
    除此之外,沒有別人了。
    這一幕非常詭異
    因為和葉老板下棋的,是一頭大白貓。
    那隻貓和葉北一樣,同步率極高,以人類的蹲姿,蹲在棋盤旁邊
    貓咪的身上套了一條小裙子,腦袋上戴著花冠裝飾,額前有一朵火蓮紋路。
    它兩隻小爪子握著骰子和棋子兒,眼睛也是輸紅了的狀態,又委屈又凶悍,吐著小舌頭幹著急。
    看棋盤上的局勢,它已經輸了很多步,輸了很多棋子,計分板上的數字更是慘不忍睹。
    屋內的一人一貓同時齊刷刷的扭過頭——盯著江雪明。
    江雪明皺著眉頭內心暗想。
    難道說,剛才自己聽見的對話,還有那些嘈雜的聲音,是葉老板在和這隻大白貓聊天嗎?
    江雪明的腦袋有點難以處理這些信息,他當時非常禮貌的把門給帶上了。
    他覺得不太對,緊接著又敲了敲門,“不好意思,我冒昧了。”
    從門內傳出葉老板低沉的應答聲
    “進來吧,別來無恙呀,男主角。”
    江雪明聽見門裏的吆喝,平心靜氣再次推開門,這才算正經的闖到了人家庫房裏。
    他迎麵就看見,那張桌子已經攏到庫房的正中央。
    葉老板坐得四平八穩,正兒八經人模狗樣的。
    桌上的貓咪身上那套奇奇怪怪的衣服也沒了——之前那套裝扮,倒不如說像是整蠱遊戲裏的女裝懲罰。
    經過這麽一通分析,江雪明內心得出了一個非常離譜的猜想——葉老板剛才在和這隻貓下飛行棋,誰輸了誰就得穿小裙子。
    畢竟雪明已經去過地底世界,那裏的boss也是一隻黑貓,隻不過比起葉老板身邊這隻大白——boss看上去要威嚴得多。
    顧不上這些雜事了,他開門見山,說出此行所求“葉老板,我要回家,就想把白露留在你店裏幾天,她能幫工,我托你來照顧她,你看方便不方便。”
    葉北敲了個響指,神氣活現的笑著。
    “沒問題!”
    貓咪跟著麵無表情的應了一聲,像是在打招呼。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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