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鍾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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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t·順流而下]

    巨大的珍奇館營帳轟然倒塌,像一個夢幻的肥皂泡,火焰突然把它刺破。

    所有的浮華泡影都化為烏有,受困於其中的野獸驚慌失措的奔逃,變成洶湧狂流。

    兩個命運的囚徒,也在大衛·維克托的指引下,爬出了艱深的囚籠——

    ——可是對他們來說,故事似乎才剛剛開始。僅僅隻是和人類動物園的奴隸一樣,解開了心中的大鎖,慢慢要從野獸變回人身。

    樹懶鎮的香水瓶幫眾依然在想方設法的撲滅火焰,似乎舍不得這座銷金庫,舍不得這個溫柔鄉。

    火勢一路蔓延到美食街去,要把木質樓房都燒得一幹二淨。

    有無數人在哀嚎,為自己的地產房產痛哭流涕,也有帶著老婆孩子背井離鄉的人們,要毅然決然的踏上新旅途。

    從一片熱氣洶湧的鼓包帆布裏,文不才抱住維克托鑽了出來。

    黝黑的魚人靈體撕開布料,把奄奄一息的維克托先生送到黃土地上。

    緊接著這位獨眼戰士重新鑽進布包之中,好比從母羊的肚腹裏掏出胎盤,艱難的把傑克·馬丁也扯出來。

    他們受到煙氣熏燎,眼耳口鼻糜爛發炎,身上還有不少火苗,在泥土中翻滾著,痛苦的掙紮著——過了許久,終於坐直了身體,找回了神智。

    維克托再沒有說什麽鼓舞人心的場麵話,他抱住了這個小警長。

    文森特把吉姆·克勞送來的沃克左輪槍丟回了火場,他不需要這種使命,更不需要這份工作——他再也不想成為誰的雇工,再不想收錢辦事。

    彈巢裏的子彈受到烈火的灼燒,銅皮炸裂轟碎槍身。美國總統要工作一整年才能買得起這精貴玩意,就在眨眼之間,變成了烈火裏的廢鐵。

    文不才佝下身,與維克托和傑克抱成一團。

    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這孤獨且荒蕪的大地,或是太平洋的另一邊,都找不到容身之處——除了維克托和傑克,再沒有人願意接納他。

    三兄弟踉踉蹌蹌的爬起來,慢慢的離開了火場,離開了樹懶鎮,誰都沒有說話。

    自從進入珍奇館以後,他們就把小命交了出去。維克托以作家特邀資格買的票,傑克·馬丁出的錢,文不才開的第一槍。

    短短的幾個小時過去,從這人間地獄爬出來的時候,各自人生已經大不一樣。

    如果文不才要滿足身體裏的複仇心,那麽這嗔怒的烈火也要將他焚化。

    如果小傑克要填滿靈魂裏的空虛感,那麽這貪欲與悔恨也要把他吞下。

    唯獨隻有一個癡情癡心之人,執拗倔強多管閑事,不願意向命運低頭的大衛·維克托,靈體好似奇異墮天使的奇葩怪客,把這兩個異族異種的智人同胞喊醒。

    「太陽升起來了,幹燥的暖風吹得我臉皮發癢」

    從血液和汗垢裏,露出一雙好似碧玉的綠色眼眸。

    「可惜日誌本用完,不然可以把這種感受記下。」

    維克托兩條胳膊一左一右,搭在文不才和傑克·馬丁的肩上,他受了最重的傷,卻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幾乎虛弱得難以站立。

    他們往鎮子外走去,沿著鐵路繼續前進。

    維克托一直在碎碎念,他就是這樣囉嗦的人——連他自己都無法忍受這種囉嗦,與人溝通時,總要強調著,希望客人能夠忍受這種沒完沒了的絮叨,能夠稍稍有點耐心,可以接受他過於旺盛的表達欲。

    「朝陽曬幹了岩台的水汽,踩上去的感覺讓腳趾稍稍發酸,和平時背陰的岩地環境不一樣.」

    「空氣裏的塵土太多了,令人呼吸不暢,冷熱交替的黎明時分

    ,風總是來的很突然——它像一封書信,帶著舊情複燃的曖昧意味,使我坐立難安。」

    「西南矮坡綠洲一側,被城鎮火災驚擾的野獸跑去更遠的地方。」

    「鎮子裏的飛禽走獸比人類要愛惜生命,它們沒有房屋沒有財寶,也沒有放不下的愛和恨——它們終於自由了。」

    「鐵軌依然有牛糞的味道,或許是用畜力運來的材料,也留下了這些難以消散的臭氣,我討厭這種氣味,讓我想到了奧地利的鄉下。我的父親有一個大莊園,自小他會帶我去田野裏命令傭人幹活——我恨透了那種窒息且野蠻的氛圍,似乎一切都不能歡喜,不能輕鬆。」

    「爸爸媽媽在哪裏呢?他們會想我嗎?」

    維克托說到此處,幾乎要睡過去,他已經太久沒有喝到一口水。從酒吧區橫跨三個演出會場,沒來得及歇一口氣,把文不才和傑克撈上岸,又得在火場裏奔走逃命——在此之前,他前後受到的致命傷難以計數,體內的蛛毒也在折磨他的神經。

    文不才很難想象這個纖細瘦弱的文化人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維克托好像有講不完的故事。

    「維克托老師!你需要水!」傑克慌了,想改道往綠洲去。

    「他們應該不會想我吧」維克托傻乎乎的笑著:「為了把我從監獄贖出來,花了好多好多錢,我也搞不清,到底是我重要,還是錢重要——我從監牢裏走出來的時候,他們要哭,交贖金建劇院的時候,他們也在哭。」

    文森特這才意識到,大衛·維克托已經陷入缺血失智的瀕死狀態。

    他連忙和傑克一起,把維克托扛到了河穀邊,走過七百來尺的荒地,走進一片卵石苔地,三人匍匐在小溪裏,像是三條擱淺的魚。

    「傑克,我的[地獄高速公路]讀過文不才先生的故事。」

    維克托眯著眼,他**著上身,前胸後背全是疤痕,銀貓腰帶和褲腿也是破破爛爛。

    他一頭爆炸卷發浸在水中,勉強側過身體去舔舐水源,喝飽了又開始講話發問,總是那麽好奇——

    「——我想知道你的故事,卻不能直接動用魂威的力量。」

    「除了攸關生死的危機時刻,我不能濫用這種神力,否則我就不是我了。」

    「在初次見麵時,有那麽一瞬間,我就被它的魅力吸引,毫無顧忌的探查你的內心世界。」

    「我的身體裏有一個魔鬼,它或許會反過來控製我的肉身。」

    傑克·馬丁沒有回話,他依然害怕,依然無法開口。

    他不知道該怎麽闡述自己的故事,幾乎難以啟齒。

    「你在舞台上叫喊著,撕心裂肺的哭泣。」維克托低聲問道:「那個男人是誰?是香水瓶的大首腦嗎?他就是你?」

    文不才:「我不明白.如果他是你,那你是誰?」

    維克托同樣想不明白——

    ——這三兄弟的智商加起來都不超過一百五,是無名氏光榮傳統。

    「這家夥的魂威.」傑克·馬丁說出了真相:「這家夥的魂威可以把所有東西都一分為二.」

    「我看見了。」維克托回應道:「他把旺卡女士劈成了兩半。」

    文不才緊接著補充道:「馬戲團的頂棚也變成兩半了,然後又立刻變回原樣,就好像有個裁縫在剪切布料,又迅速把它縫上.」

    「不僅僅是如此.」傑克·馬丁接著解釋說明:「我是他的另一半。」

    維克托疑惑道:「你們曾經是連體怪嬰?他是你的兄弟嗎?」

    文不才不以為意:「哪怕他是你的親兄弟,你也不必如此傷心.」

    「他就是我!」傑克·馬丁厲聲指正:「他!大首

    腦!他的另一半就是我!」

    「你的意思是」維克托終於領會傑克小子的真意。

    傑克·馬丁慌亂的解釋道:「他把所有的怯懦和善良,所有的天真浪漫都留給我了!把貪心好色膽小怕事的性格,全都留給我了!」

    「他就是這麽對我說的,從一個靈魂裏裂解出兩副軀殼,一人一半!」

    「為了成就他的事業,他把這些無用的東西丟給我,然後搖身一變,成了香水瓶的大首腦。」

    「他為喬治·約書亞幹活,為邦聯修鐵路.」

    「文不才,害死你同鄉的人是我!是我呀!這條鐵路代表著什麽?它是美國的血管.我這個美國人在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說到此處,傑克·馬丁雖然戰勝了內心的貪婪,卻也把貪生怕死一同拋在腦後,他又一次想要提槍自戕——要把腦花灑在溪流裏。

    「隻要我死了!一切就結束了吧!隻要我死了!」

    他直起身來,信誓旦旦的說,護著濕漉漉的槍械,展示著虎口處的疤痕。

    「我手上的星形疤痕,是準尉用槍打出來的!大首腦也有這道疤」

    「當我向他開槍,他的肚子流血了,我的腸子也流了出來!」

    「文森特!我和他並非是什麽兄弟,也不是什麽連體嬰。我和他是同一個人,是用魂威創造的兩個化身!」

    [prt·莫問前程]

    「傑克.」文不才眼神頻頻變化,他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

    把他逼到自殺的人,是傑克·馬丁。

    在鐵軌上救他一命的,也是傑克·馬丁。

    「你的轉輪手槍剛才泡在水裏。」維克托提醒道:「傑克,火藥進水就打不響。你應該選個良辰吉日再去自尋死路,而且這故事也不夠動聽。」

    「維克托老師」傑克·馬丁又癱了回去,把槍也丟掉,他仰頭看向天空,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從來都不想當英雄,可是我也不想當惡棍!我不想這樣!」

    「這樣下去就糟糕了。」維克托呢喃著:「如果我們想殺死大首腦,傑克你也會死,對嗎?」

    「不如走一條捷徑吧!」傑克·馬丁反複強調著:「等到天黑,沒有人看見,我把警徽交給你們,找到野狼禿鷲喜歡的荒山野嶺。一定沒有人知道,遊騎兵也找不到你們,更找不到我的屍體——文森特,我還欠你一條命,你可以順理成章的拿回去。」

    「我不想再走捷徑了.」文不才偏開腦袋,不願在傑克麵前流淚:「我不想再走捷徑了,我不要再走捷徑了。」

    隨著氣溫變化,從河穀湧來的水勢越來越猛烈,它托起三兄弟的身體,一路往下遊緩慢的飄去。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處,身體再也抽不出一點力氣,隻能隨波逐流。

    大衛·維克托說:「總會找到辦法的,傑克。」

    傑克·馬丁說:「要怎麽辦呢?這家夥的魂威非常厲害!再怎樣堅固的鎧甲,一瞬間就劈開了!」

    文森特說:「不被打中就好。」

    「我不能朝你開槍。」維克托強調著:「傑克·馬丁,我不能朝一個心懷正義的遊騎兵開槍——這不符合我的道義,隻會讓我的心千瘡百孔。」

    「他從來都不是你,傑克·馬丁。」文森特跟著強調:「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也不是報仇雪恨——我要伸冤,為我死掉的同胞爭一口氣,我要這畜牲跪在我麵前痛哭流涕,要他飽受折磨低頭認錯,我要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這很重要!」

    「走捷徑是沒有用的,隻會讓我更痛苦.」

    「要怎麽辦?」大衛·維克托認真執著的問:「要

    怎麽辦?傑克能活下來嗎?」

    「箭!或許找到箭就能想出辦法!」文森特從湍急的水流中爬起,險些摔倒,「吉姆·克勞說!箭很重要!那是大首腦一直追求的神器,是庫庫爾坎羽蛇神遺址的寶物。這家夥一定會繼續深挖遺址,他要得到更強大的力量!」

    「我們的力量都來自箭。」大衛·維克托跟著站了起來:「或許再一次對大首腦使用箭,天神就會把這份神力收回去.」

    「我和這家夥的魂威形態.」傑克談起大首腦的靈體,努力回憶著那個虛幻的影子:「原本是渾然一體的,是一台擺鍾。」

    「他擁有鍾櫃和表盤,有方塊形狀的指針,空蕩蕩的箱體。」

    「我的靈體就隻剩下一根懸絲,還有三葉草花紋路的圓形鍾擺。」

    「如果是完整的靈體,完整的座鍾,可以把靈魂也一分為二。現在他隻能把物體切成兩半,再也沒辦法切開靈體了——或許能行!文森特!用箭來對付他!」

    箭呢!箭!箭到哪裏去了?

    小傑克這才警覺,文森特留在他身上的信物,原本用來抵押槍彈馬匹的亞金箭頭也不見了!

    「被他偷走了!被他偷走了?!」

    毫無疑問,箭已經落入大首腦之手。

    「是個好消息,至少我們不用回到樹懶鎮,不用鑽回廢墟裏找它。」大衛·維克托抓住傑克的手,終於在溪流的盡頭站了起來。

    維克托雙手互抱,提起濕漉漉的醫生包:「去遺跡找他!」

    文不才把滿是彈孔的牛仔帽重新按在傑克·馬丁的頭上——

    「——首先得養精蓄銳,填飽肚子。」

    三人恰好停在戈壁野地的道標路口,就有一家店麵,名字叫屠羊旅館,是來往郵差和獵人的歇息驛站。

    傑克·馬丁恍如隔世,再也不會迷惘恐懼——哪怕這條路的盡頭直指死亡。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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