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是進?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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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說政治傾軋、權謀決斷,孟順之不如這宮裏絕大部分人,但要說到治病救人、用藥用毒,那他在宮中絕無敵手。

    他在太醫局裏經營了這麽多年,耳目之靈通,影響之深遠,絕不是一個後來的李明東可以想象的。在李明東還沒有進入禦藥局之前,就已經有藥童過來報信,又想辦法支走了他一陣子,讓他順利先進入藥室,可以看明白他在做什麽。

    他在配讓人興奮的五石散。

    世人皆知五石散毒性極大,而且還會成癮,這種藥物已經被所有的方士和醫者所唾棄,幾乎不會有人去配他。

    幾乎是一瞬間,孟順之就明白了,不是他要配五石散,而是皇帝要配提神之藥,李明東來自民間,醫術學的龐雜,這種有錢人玩的東西恐怕知道的不多,皇帝找上他,也算是病急亂投醫了。

    皇帝的身體不行了。

    這是一個重要的訊息,重要到孟順之忍不住興奮莫名。

    即使心中心潮澎湃,孟順之依舊壓抑著自己的興奮,看著像是見了鬼一般的李明東,他搖了搖頭。

    “五石散毒性太大,且每日都要發散,瞞不過有心之人的眼睛。如果五石散那麽好改良,也不會被人當做洪水猛獸一般,這麽多年提之色變。”

    李明東緊張的神情一點點放鬆了下來。

    “我不知你要將五石散給誰用,但如果他知道你用的是五石散,不但不會感激你,還會怪罪於你。”

    沒辦法,誰叫五石散臭名昭著呢。

    李明東早上被皇帝叫去問平安脈,原本是喜出望外的,他以為自己為大皇子放血、招魂等事在皇帝麵前終於露了臉,讓皇帝記住了自己,從此就踏上了一步登天之路。

    結果皇帝將他找去,卻遞給了他一把雙刃劍。

    他說能保自己富貴,甚至可以讓他當上太醫令,但他必須要悄悄地為他配一副能夠提神醒腦之藥,至少短期內不會讓他頭風發作、手腳麻木的藥。

    但凡風痹、消渴之類的病症,除了家族通有,也絕非一日累積,是根本無法根除之病。更何況他翻過醫案,知道皇帝的案牘勞累之症(頸椎病)也很厲害,幾症並發,除了靜養,別無他法。

    這些話,他原本該誠懇的告之皇帝的,可看著皇帝期望的眼神,想著自己能坐上醫者能夠坐上的最崇高的位置,他竟鬼使神差地應承了下來,並且在皇帝地催促下,確定了十日之內必定把藥配好。

    但他自己知道,想要十日之內配成這種藥容易,但皇帝身邊不可能沒有試藥和驗藥之人,一旦藥出了一點點問題,那富貴路就會變成抄家滅族之路。

    可他已經沒有了回頭路,隻能咬著牙嚐試。

    一想到十日之後配不出藥犯下欺君之罪,又或者十日之後匆匆配出來的藥有問題,李明東就生出悔不當初之感。

    這種對於未來的惶恐和對於自己的不自信,像是巨大的陰影壓抑著李明東,根本沒有辦法像往日那般快意或是對外來充滿憧憬。

    他原以為自己能夠扛得住,可是孟太醫狀似關心地這麽一提,李明東的心防就徹底崩潰了,幾乎是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

    “太醫令救我……救我!”

    他嚎啕大哭。

    “是我之前鬼迷心竅,竟想著一步登天,太醫令救我,嗚嗚嗚……我家中還有幼子和寡母,不能就這麽賠上性命啊!”

    ‘沒有在宮中殘酷的鬥爭裏浸/淫過,又是少年得誌,心性實在是太差了點。’

    孟太醫心中感慨。

    他還沒使出什麽手段呢,他就已經崩潰了。

    “陛下命我十日之內配成提神之藥,我聽他的意思,是要能讓他精神振奮如常人之藥。可我才疏學淺,實在想不到什麽藥既能壓抑人的病痛,又沒有什麽損耗人精血和根本之隱患的……”

    李明東見孟太醫沉默不言,還以為他準備撒手不管了,連忙膝行過去,一把拽住孟太醫的褲子。

    “我知道孟太醫您醫術高明,請教教我吧!之前我豬油懵了心說的那些話以後再也不提了,我抄的那些醫案等會兒就交給您……”

    “我從不擔心你會把這些事抖出去。”孟太醫俯視著李明東惶恐不安的臉,露出了一個可謂是冷酷的笑容:“你能看到的那些不合規矩,往日裏都是陛下授意我去做的。你說,你若抖到陛下那裏去,先倒黴的是誰?”

    “是是是,是我蠢笨如豬!求孟太醫提點!”

    上鉤了!

    “你先起來,我也極少接觸這樣的藥物,讓我好好想想。”

    孟太醫嫌惡地抖了抖自己的大腿,將腿部的掛件抖落。

    李明東聽到孟太醫願意幫他,哪裏還顧得上他是不是嫌惡,連忙爬起了身子,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子,像是普通的醫學生那樣準備著聆聽孟太醫的教誨。

    孟太醫裝作沉思的樣子,低著頭一言不發,實際上腦子裏已經飛快地思索起來。

    用“龍虎散”?

    不,不行,龍虎散有亢陽的情況,皇帝如今沒有心思沉溺在女色之上,如果用了龍虎散,恐怕夜間休息不好,他不會用的。

    那就用“銷金丸”?此藥若煎酒服用,卻有奇效。

    不行,此藥毒性太大,陛下身邊試藥之人用上個十幾日,就會麵如枯槁,骨瘦如柴……

    一時間,孟太醫也有些了解李明東為何會如此惶恐不安了。

    給天子用藥,絕不是在民間治病那麽簡單。

    “我昔日在《藥王錄》裏似乎見到過一劑藥方,叫做‘八物方’,是道人‘升仙’之前服用的方劑,可保耳目靈敏,精神振作數月而不虧心神。隻是其中需要的藥材十分複雜,需得肉芝、獨搖芝、雲母、雲沙等多種不常見的藥材。有一些禦藥局裏或有,但像是肉芝這種道門養生之物,禦藥局裏卻是不曾用得。”

    孟太醫思忖了一會兒,抿了抿唇道:“雲母我那裏還有一些,是上次給袁貴妃配藥所剩,可以暫借與你。下次禦藥局進了藥,你要用你的配額還我。”

    李明東大喜過望,連連點頭:“是,是,一定加倍奉還!那肉芝是何物?為何連禦藥局都沒有?”

    “肉芝是年歲老到已經發黑的蟾蜍,以藥材喂養的蟲子喂大,在五月五日日中時殺之,陰幹百日,可得肉芝。這藥劇毒,禦藥局是不會存的,但道家用肉芝煉丹製符籙卻是常用,你需自己想法子解決。”

    孟太醫頓了頓。

    “時日太久,我已經記不得具體了,你可以去書庫自行尋找《藥王錄》。既然陛下讓你配藥,你要有什麽缺少的藥材無法湊齊的,也可以去尋陛下要。”

    “是!謝孟太醫!”

    “我不知陛下配藥為何不找我,想來這是機密之事,陛下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找你是因為你是新進的太醫,迫切需要往上爬,而我已經任太醫令許久了,不會為了富貴冒險……”

    孟太醫一句話戳破了李明東的野心。

    “如果你想好好的謀這般富貴,最好不要讓陛下知道是我幫你的,陛下生性多疑,一旦知道你不是嘴嚴心硬之人,你就有了殺身之禍,切記!”

    李明東此時已經是進也有危險,退也有危險,皇帝隨時都能殺了他,孟太醫雖然不能信任,至少能讓他把眼前的坎兒給過了。

    日後的路,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明東千恩萬謝的送走孟太醫,此時已經是快到拂曉之時了,他迫不及待地直奔書庫,一刻也不願意耽擱。

    回到自己值夜之所,孟太醫翻出自己櫃中的雲母,嘴角露出了一絲誌得意滿的笑意。

    雲母有五種,人多不能分辨,用於藥中多為藥引,所用區別不大。可一旦用作‘八物方’,一旦用錯,便成劇毒。

    五雲中,其中五色並具而多青者名雲英,宜以春服之。五色並具而多赤者名雲珠,宜以夏服之。五色並具而多白者名雲液,宜以秋服之。五色並具而多黑者名雲母,宜以冬服之。青黃二色者名雲沙,宜以季夏服之。晶瑩純白名磷石,可以四時長服。

    即使五雲都分辨清楚了,這五雲也不是能直接使用的,服五雲之法,或以桂蔥化之以為水,或以露置於鐵器中,或以玄水熬之為水,或以硝石合於筒中埋之為水,或以蜜搜為酪,或以秋露漬之百日,皆有其法。

    他會知曉,是因為當年在偏僻之地行醫時,得遇一元山宗的老道,相處了百日有餘,得以傳授。那《藥王錄》也是一醫道所著,隻是“八物方”所著不詳,李明東若想要配成藥,還是得找他。

    他這裏的雲母正是冬季所用的五黑之雲母,如今寒露剛過,此時使用自然是毫無所害,反有裨益。

    可等到冬日一過,依舊還用雲母,不換成雲英,就會積下暗毒,時日一久,便會精血耗盡、癱軟在床,徹底成為一個廢人。

    劉未得的頭風雖然麻煩,卻不至於立刻就亡,反倒是痹症更為致命。但痹症和風疾會不會致死都看運氣,劉未畢竟年輕,說不得就能硬扛過來。

    但他自己用虎狼之藥,虧空掉自己的精血,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他不死,劉淩如何能有機會……

    這事,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呂鵬程,但最終會有什麽結果,就要看劉淩自己的造化了。

    此外,李明東此人心性不堅,不能完全信任,必須留有後手。

    “小七,你明日是不是休沐?”

    孟太醫喚起自己的藥童。

    “大人,您不會又讓小的不準休沐吧?我這身上都要臭了!”

    藥童愁眉苦臉。

    “不是,城西的富商老王托我給他兒子寫一個方子,你明日休沐,幫我順便送過去。”孟太醫從匣子拿出一封書信。

    “告訴他,他兒子的病拖不得,趕快照方抓藥。”

    “是。”

    ***

    第二日大朝,大臣們依然老生常談,一麵求皇帝明年春天大選選妃,一麵求皇子們去六部曆練,劉未依舊是推脫不行,想辦法顧左右而嚴他,但是個人都知道他是拖不了多久的,因為這件事已經徹底被推上了台麵。

    多日博弈之後,劉未屈服了大選選妃的要求,正式下了詔令,從冬至起,禁止民間和官宦人家婚嫁,各地開始為了選妃做準備,凡三品以上官員的人家,必須送入入選。

    選妃一定,儲君的事情暫時被壓了壓,劉未還沒鬆口氣,沈國公進宮了。

    沈國公進宮,自然是為了劉淩所告知之事,和劉淩隻是得到消息不同,戴執和戴勇都是思慮周全之人,一旦開始調查,自然是遍訪各地,向好多巨賈討教,又悉心收錄了這幾年來糧價和馬價的價格,這才上呈禦覽。

    這其中的門道,連劉淩都看的懂,更別說是劉未了,他當時就差點掀翻了禦案,心中明白此事已經避無可避,唯有你死我活而已。

    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劉未自然也不會客氣,一邊下令讓各地的軍隊戒備著可能發生的動亂,一邊下令對關中受了旱災的地區減免今年的賦稅,又召了戶部官員入宮,準備等冬天一過,就對各地的糧儲情況進行徹查。

    就在劉淩還沒鬆一口氣的時候,朝中出事了。

    先是以方孝庭為首的吏部官員紛紛稱病拒不上朝,而後各府衙的實缺官職都有稱病的。

    還有“告老還鄉”的,請求“辭官回鄉”的,一時間,早朝上居然有近半的官員罷朝了。

    “什麽?中書侍郎遇刺?”

    劉未倒吸一口涼氣。

    “天子腳下,居然會遇刺?!你這個京兆尹怎麽當的!”

    “陛下,盧侍郎為京郊的亡父掃墓,刺客藏於墳塋之中,暴起傷人,這種事情,怪不得京中防衛不利。”

    馮登青也是委屈無比。

    “誰能想到會有人這般下手?”

    “他如今傷的如何?還能上朝嗎?”

    劉未五內俱焚,中書侍郎乃是宰輔,中書省負責掌管機要,發布詔書,如徹查糧倉也好、減免賦稅也好,都需要加蓋禦印和中書省的印記才能發布各州各府。現在正是需要盧侍郎的時候,他卻遇了刺,其心可誅!

    “肩部、胸部和腹部各中了一箭,凶手在極近的位置用手/nu行刺,能保下一條命就不錯了,現在還在昏迷之中。”

    京兆尹低下頭,“臣入宮也是為了此事。我朝律法,nu與nu箭不得私下使用,私藏nu與nu箭者視為謀逆,如今京中出現了這等兵器,還用來行刺中書侍郎,臣擔心是有人蓄養了死士。”

    “死士?”

    劉未臉色陰沉。

    “正是如此。所以臣請陛下暫停冬日的一切祭祀和慶典,上元節宮門城樓前與民同歡今年也請歇止。如果陛下真的不能停下這些,可以請兩位皇子代為祭祀和出麵。有些死士善於易容改扮,陛下不能冒這個風險。”

    京兆尹馮登青跪求。

    “朕不能冒這個風險,朕的兒子們就能去?”

    劉未蹙眉,“你可吩咐四門戒嚴,多方搜查刺客!”

    “可是陛下,如今正是年底,京中多有返京過年的商人和官員,加之京中人口龐雜,想要找到一名早有預謀的死士,無異於大海裏撈針。這樣的死士,即使被抓到,也是立刻自盡在當場,不可能查出什麽端倪。”

    馮登青壯著膽子直言。

    “陛下是萬乘之尊,有心之人自然願意花費極大的心血圖謀不軌,可如果是兩位皇子,就未必會用上所有的本錢了。”

    在眾軍保護之下刺殺一個皇子和刺殺一個皇帝的難度一樣大,養士不易,不見得就會用來刺殺皇子。

    劉未心中掙紮了一會兒,在兒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之中衡量了半天,最終壯士斷腕般說道:

    “既然如此,今年的迎冬之祭和明年的春祭,都讓老二劉祁替朕去祭祀。上元節燈會登樓會萬民之事,交由老三劉淩代為出麵。”

    春祭和冬祭都在城外的社廟之中,相比宮中登樓,危險更大。但刺客十有*是方黨蓄養,他們想要扶植老二劉祁,相比之下,他主持祭祀的危險要比劉淩小的多。

    登樓觀燈是在內城與宮城之間,又是在高樓之上,劉淩有少司命保護,應當安全無虞。

    馮登青聽到皇帝做出了決斷,舒展開了眉角,連忙領旨。

    皇帝一旦在宮外出事,就該他丟官丟命了,他當然比所有人都要慎重,甚至比皇帝自己都怕出事。

    “我將兩個兒子的性命都交到你手裏了!”

    劉未壓下心底的不安。

    “如有不對,你提頭來見!”

    “保護兩位皇子的安全,臣萬死不辭!”

    馮登青重重頓首。

    東宮。

    “什麽?讓我和三弟主持今年的祭祀和登樓?”

    劉祁掏了掏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雖說祭祀需要穿著重重的祭服奔波辛勞一天,但除非皇帝老邁,又或者久病在身,否則哪任皇帝都是親力親為。

    更何況冬日主“殺”,所以冬祭一個重要的內容便是祭祀亡靈,尤其是為國捐軀的將士,如此,冬季的休養生息才會安穩,這讓迎冬之祭有別於其他幾個季節的祭祀而有了一絲莊嚴的含義。

    往日劉祁也跟隨父皇陪祭過,但陪祭和主祭相差極大,劉祁不過是個連戴冠都沒有的少年,乍聽得自己要代替父親去北郊主持迎冬祭禮,頓時瞠目結舌。

    “登樓不是帝後親臨嗎?我一個皇子去為百姓祈福,真的合適?”

    劉淩比劉祁也好不了多少,眨了眨眼。

    來傳旨的薛棣笑了笑,為兩位皇子解釋。

    “陛下的頭風到了冬日更容易發作,太醫們都建議陛下冬天不要著風。冬祭正在北麵,冬日多掛北風,陛下如果吹上一天,恐怕頭風要加重,因為太醫局苦苦力勸,陛下隻能擇一皇子主持冬祭。”

    薛棣給劉祁帶了高帽。

    “三皇子從未陪祭過迎冬之禮,陛下怕他去會有差錯,便點了二殿下您主祭,三殿下陪祭。二殿下,京中您如今居長,為陛下分憂責無旁貸。”

    劉祁聽到又是因為頭風的緣故,不由得升起焦急的表情。

    “父皇頭風又犯了嗎?”

    “那倒沒有,但是小心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薛棣耐心地回答。

    他又偏過頭,細心為劉淩解釋。

    “至於登樓,往日都是陛下和貴妃一起在上元節會見百姓,共賞花燈,但今年貴妃娘娘薨了,陛下未免有些觸景傷情之感,竟不願形單影隻的登樓了……”

    薛棣言辭感歎地說:“登樓會見百姓,原是為了向百姓展示帝後和睦,朝堂安穩,但如今是多事之秋,兩位殿下也知道,前朝百官為了立儲之事,竟罷朝了過半,也不知上元節登樓會有多少官員前來。如果到時候樓上隻剩陛下,樓下官員稀稀拉拉,未免難看,請三殿下主持登樓,也算是好看一些。”

    至少可以對外宣布今年陛下觸景傷情,不願單獨登樓,所以派了三皇子前往,既然不是皇帝親至,百官來的少些,在家中和家人共聚,也是正常。

    劉淩看了眼二哥,好奇地問:“那為何不讓二哥主持登樓賞燈?”

    薛棣看了看劉祁,摸了摸鼻子,有些難以開口。

    劉祁看了看劉淩,再看了看自己,突然了然了原因。

    隻是這原因太過傷人自尊,所以他隻是冷笑了一下,便搖了搖頭,直率地跟薛棣說道:“勞煩舍人親自過來傳旨,既然立冬的迎冬由我主祭,那時間已經不到一個月了,恕我先行回殿,好生安排一下主祭的事情。”

    別的不說,至少精氣神上不能弱於劉淩!

    “殿下請慢走……”

    薛棣躬身相送。

    等劉祁走了,劉淩還是一頭霧水的模樣,也不知道為什麽二哥突然惱了,不由得滿臉疑惑。

    薛棣看到劉淩這個樣子,啞然失笑,湊近了他的身邊,小小聲的解釋著:“登樓觀燈,自然是要站到高處,讓百姓們看到樓頂之人的英姿。殿下從小身量便比同齡之人高大,又長相不凡,替陛下主持賞燈,百姓一見殿下如此俊朗,自然就對皇家生出敬畏之情……”

    他眼睛都笑的眯了起來。

    “二殿下長得也十分清秀,但,咳咳,總而言之,倒不如殿下適合登樓。”他頓了頓,又悄聲透露了個消息:“您可能有所不知,往日陛下登樓,為了顯示自己威武過人,鞋底比旁人要墊高些許,連冠冕都選擇通天冠,您明年登樓,最好也和陛下做一樣的打扮……”

    至少看起來不那麽稚嫩。

    劉淩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連連向薛棣道謝,謝過他的提點。

    東宮裏的人來來往往,劉淩想要再和薛棣說說話,無奈薛棣人才相貌太過出眾,無論在宮裏還是宮外,走到哪兒,無論是宮人也好、侍衛也罷,甚至連官員們都喜歡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根本做不到低調,更別說私下密談。

    劉淩搜腸刮肚想了一會兒,才用了一個沒那麽蹩腳的理由,緩緩道:“我這幾日練字總是不得要領,薛舍人的書法是連父皇都誇獎過的,能不能向薛舍人要一紙墨寶,讓我回去臨摹?”

    “殿下謬讚了,不過是從小苦練罷了。”薛棣頓了頓,笑著說道:“陛下還等著下官回去覆命,不能在東宮久留,這樣吧……”

    他看了眼劉淩身邊的戴良,“勞煩戴侍讀將背借給下官一用,在下以指當筆,給殿下寫幾個字。”

    劉淩知道他是要用無色水給他傳達什麽消息,連忙點頭,吩咐了戴良靠過來,彎下腰將背讓給薛棣用。

    薛棣從腰上取下一個鎏金的墨盒,在懷裏掏了一會兒,苦笑著說:“殿下,下官的墨塊用完了,盒中隻餘一點清水,我給您寫幾個字,你看我如何運筆,至於字帖之事,下次下官有時間,再給您認真寫一副。”

    什麽?連墨都沒有,用水?

    戴良苦著臉彎下腰弓著背,隻覺得那位薛舍人用手指沾了一點濕漉漉的東西,在自己的背上指指畫畫,癢的他不住的抽抽,又不敢動彈,隻能咬著牙堅持。

    “您這位侍讀大概是在抽個子,老是抖。”

    薛棣寫了一會兒,挑了挑眉打趣戴良。

    “戴侍讀多喝點骨湯,也許這種情況會好點。”

    你才老是抖!

    抖你個大頭鬼啊!這大冷天你用冷水在背上寫寫看試試!

    戴良背著身,齜牙咧嘴。

    “殿下可看明白了?”

    薛棣打趣完,收回了手。

    劉淩麵色已經漸漸嚴肅起來,慎重地點了點頭。

    “是,謝過薛舍人,我已經看清您是怎麽運筆的了。”

    戴良聞言大喜,直起身扭了下脊背,隻覺得冷風一吹,後背涼颼颼的,自己身體中的熱量既像是被背上的水字給吸走了似的,讓他十分難受。

    薛棣沒有多耽擱,也沒和劉淩多做攀談,寫完幾個字便施施然帶著幾位宮人回去覆命了。

    劉淩送他到了門邊,直到他和宮人都沒了影子,才領著戴良回了自己的寢殿,對戴良抬了抬下巴。

    “脫!”

    “什什什麽?”

    戴良張大了嘴。

    “你身上的外衣啊!”

    劉淩有些鬱悶,怎麽這般沒有默契!

    “殿殿下,這這不太好吧?”

    戴良看了看四周。

    “這是冬天呢!”

    “你外衣上有薛舍人的墨寶,我要看!”劉淩無力地翻了個白眼。“你脫不脫?你不脫我就動手了!”

    “啊?是這樣?可殿下,他隻是用手指蘸了少許的清水,這外衣給我穿了這麽一會兒,水跡早已經幹了,我脫下來您也看不到了啊!”

    戴良一邊嘮嘮叨叨,一邊順從地脫下外衣。

    “薛舍人的字到底哪裏好了,看著跟老樹枯藤似的,您和其他人一個兩個那麽寶貝……”

    “總比你的狗爬要好!”

    劉淩嗤笑著接過他的外衣。

    “話說字如其人,你那字才是要好好練練,日後出去說是我身邊的侍讀,我真丟不起這個人!”

    “……您又笑話我。”

    “你這外衣便給我吧,回頭我讓王寧取一匹貢緞還你,就當是補償。”劉淩看了看他的外衣,笑著說道。

    “好歹薛舍人在這上麵給我賜過字,我留著做個紀念。”

    “瘋了,你們都瘋了……”

    戴良喃喃自語。

    “不過就寫了幾個字……”

    劉淩可不管戴良怎麽詫異,提著那外衣就回了自己的主殿,命王寧守著門外,自己小心翼翼地打開外衣,仔細看著背上的水跡。

    確如戴良所言,他身上的溫度已經烘幹了水漬,什麽都看不清了。

    他想了想,點起一根蠟燭,將衣服小心的在上麵烘烤了一會兒,果然顯出清晰的幾行字跡。

    “宰相遇刺,陛下心憂。

    方黨難除,天下將亂。

    小心自保,出入慎重。

    靜觀其變,切莫妄動。”

    劉淩看完這幾行字,心頭猶如墜了一塊巨石,手中的外衣一時沒有拿穩,掉到了蠟燭上,火舌舔了一下那件衣衫,頓時燒出了大洞。

    劉淩想了想,幹脆看著那火燒了一會兒,將寫著字的部分燒了個幹淨,才對著屋外叫了起來:

    “來人伺候!我不小心把衣衫燙了個洞!”

    ***

    不止宮中暗潮洶湧,朝堂上劍拔/弩/張,就連國子監中也比往日更加喧鬧不堪。

    國子監的徐祭酒壓下了一批又一批想要去宮外“叩宮門”的學子,早已經是疲憊不堪,連臉色都比之前蒼老了許多。

    “去把陸博士叫來。”

    徐祭酒吩咐身邊的司業。

    沒一會兒,陸凡翩然而至。

    “你究竟想做什麽?”

    徐祭酒歎了口氣:“我年紀已經大了,唯有的心願便是教書育人,保護好國子監中的學生,實在是不願意這麽折騰。”

    “祭酒,雛鳥總是要學會飛的,老虎也不能一直困頓於圍牆之中,如今有了合適的機會,您應當高興才是。”

    陸凡知道若不能說服這位老者,自己想圖謀之事是不可能成功的。

    “你入國子監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這裏留不住你,可我卻沒想到,你誌不在朝堂,竟在這國子監一留就是二十年。我原以為你和我一樣,不喜歡權謀爭鬥,隻想要教書育人,繼承薛家的門風,還想著再過幾年,便請陛下將國子監祭酒的位置授之於,你卻沒想到你竟是以退為進……”

    他的眼神中露出失望之意。

    “你煽動那些不知世事的學子,難道就不覺得羞恥嗎!”

    “在下對功名利祿,確實沒有興趣。”陸凡眼神灼灼,“但在下不認為今日策動之事,乃是一樁罪過。在下在做的,正是為陛下排憂解難才是!”

    “叫國子監的學子們去叩宮門,請求再開恩科,是排憂解難?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徐祭酒怒喝道:“如果天子震怒,你是想宮門前血流成河嗎?”

    “祭酒,朝中已經有過半官員罷朝了!如今朝官罷朝,各地必定有地方官員紛紛效仿,文官一旦不作為,便無人治理國家,到時候代國將陷入一片混亂!”

    陸凡毫不退讓:“那些文官為什麽敢如此逼迫陛下,正是因為他們篤定了自己無可替代!如果讓天下人知道並不是隻能靠他們才能治理國家,又有幾個人會冒著真的丟官的危險繼續罷朝?”

    從地方官一級一級爬到京中,如果不是蒙蔭入仕,至少要用上十幾二十年,罷朝是為了謀求更大的利益,可如果假借罷朝讓皇帝能順理成章地借機辭了官,還有誰甘冒這個風險?

    方黨勢力再大,那也是以利惑人,如果丟了官,一切都是白搭,還有什麽利益好謀取?

    “就憑國子監那些年輕人,能夠治理國家?”徐祭酒痛心疾首,“所謂老成謀國,不是一群空有抱負而無經驗的太學生,恐怕為一吏都不合適,更別說替代這些官員了!”

    “在下知道,所以他們並不是去求官,而是去求恩科。”

    陸凡意氣風發,傲然應道:“隻要開一場恩科,天下學子和有識之士便會紛紛應科入仕,就算不能填補高位,但如縣令、縣官、吏胥之流總是能解燃眉之急。以此為機,在對官職由下到上的進行調整,或許能暫解吏治之危。”

    “更重要的是,太學生中不乏朝中官宦子弟,即使為了這些蔭生的安全,朝中也不會對這些太學生施加毒手,此時除了國子監,再無更好的對象來振聾發聵了!”

    “吏治之爭,朝中自然會有辦法。六部之中,並不是人人都屈從方黨的威逼利誘,隻要再等些時日……”

    “等不及了,已經有太學生告訴我,家中有長輩在密謀著彈劾門下侍郎莊駿,讓他為陛下頂罪,換取暫時平息局麵。如今中書侍郎遇刺生死不明,門下侍郎再要下野,兩位宰輔便都成了方黨的囊中之物,陛下和朝廷也會變成方家的傀儡朝廷,到那時,除非殺一個血流成河,再不可能有所轉機!”

    陸凡捏緊了雙拳。

    “徐祭酒,你是知道的,以陛下的性格,最大的可能就是大開殺戒!”

    “方黨等著的,就是陛下將屠刀對準自己的臣子!所謂‘殺士不祥’,一旦這般殺伐開了頭,那才是真的大廈將傾了!我代國曆朝曆代,除了先帝之亂時局麵無法控製,何曾有過皇帝大量弑殺臣子之時?”

    徐祭酒赫然起身,頓時明白了陸凡說的是什麽意思,滿臉不可置信。

    陸凡從未如今日這般慷慨激昂,他一直是漫不經心的,放蕩不羈的。

    可現在,他的眼神中爆發出強烈地鬥誌,一股絕不會為任何人讓步和低頭的堅決。

    “徐祭酒,你們都以為方黨發動百官罷朝是在借機在逼迫陛下低頭,我卻擔心方黨是在一點點抹滅天下人對劉氏皇族的信任。這個頭一開,日後無人再敢出仕了!”

    他言語間有些咬牙切齒,在徐祭酒看來,陸凡的麵容甚至因為激動而有些猙獰之色。

    陸凡就這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喝問:

    “當年高祖為何而起義?百姓為何揭竿而起紛紛歸附?不正是因為暴君弑殺高祖之父,弑殺了自己的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