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殺熟?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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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邊界。

    方順德的嘴上起了一大串泡,臉上也滿是菜色,不過短短幾年的功夫,他保養得當的麵容已經是老朽幹枯,頭發也已經花白,和當年在京中那個春風得意的“方老爺”再不可同日而語。

    他的兒子方嘉在他下令秘密將死人做成肉幹的時候就憤而出走,也帶走了他自己的幾個兒子。方順德派出不少人馬去追,都沒有追到,想來他早就有了去意,而且已經安排多時,所以一旦離開,就毫不牽掛。

    加上之前送去書院卻在半路失蹤再沒有聯絡的孫子,方順德仔細想想這幾年來的日子,可以稱得上四個字:

    ——眾叛親離。

    然而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隻能成功,不能失敗,隻要再拖一陣子,再拖一陣子……

    “老爺,方大將軍傳回來的消息,說是臨近幾州的州府開了城門收容逃難的災民,又在城外設了粥廠,消息一出,青州膠州兩地的人逃得厲害,現在連軍中都有些控製不住局麵了,每天夜裏都有南逃的……”

    方順德的心腹見到主子一嘴的泡就不想上去觸黴頭,可又沒人願意接這爛差事,隻能硬著頭皮上。

    果不其然,他話一說完,就聽到頭頂上傳來嘎啦嘎啦的咬牙切齒聲,沒一會兒,方順德冷笑著開口:“跑?往哪兒跑?既然他們不想活了,就別活了,告訴祥兒,逃兵全給我殺了做肉幹!”

    這話實在太過血腥,那心腹喉間一陣作嘔,卻隻能做出一副麵色如常的樣子連忙點頭,帶了他的口令下去。

    待自己的心腹走遠,方順德口中一陣攪動,突然“呸”地一聲,吐出了一顆帶著血沫的牙齒。

    原來之前他聽到消息的時候,心情大為忿恨之下,竟咬鬆脫了一顆牙齒。

    他原本年紀就大了,北方接連兩年大旱,莊稼和蔬菜半點不生,今年冬天更是連野草都恨不得都啃了,長期沒有食青除了讓他滿嘴是泡,麵色蠟黃,牙齒還經常出血,鬆脫,但他身為主帥,一直隱忍不語,等到心腹走遠了,才敢呸出那一顆被自己活生生咬脫的牙齒。

    之前那心腹所說的“方大將軍”是方宜君的長子方祥,方宜君和他一起死在密道裏,可除了一些死士,沒人知道方宜君是死於他手,方家上下皆以為方宜君是斷後時被皇帝派來的人馬追殺而死。

    方順德和其父是一個類型的人,殺了方宜君,卻依舊善待方宜君的後人,對子侄堂孫比親子親孫還要妥當,方祥當時沒有入京,留在膠州料理其父的“生意”,聽聞父親遇難,伯父帶著自己一家老小並妹妹等人逃出京中,心中大為感動。

    在家中無主又大難臨頭之時,方祥變賣家財,將其父這麽多年經營下來的一切都托付給了伯父,自己則一心一意帶著手下人馬為方順德攻城略地,誓要殺入京中為父報仇。

    方宜君若泉下有知,一定會氣的爬出墳墓,然而世間沒有如果,他也隻能看著自己的兒子孫子為虎謀皮,活生生斷送了一家的生路。

    當初大旱之下遭遇饑荒,各路人馬補給食物太過困難,方順德下令死士殺死平民以作軍糧的時候,率部來投方順德的人馬都無法接受,有的離去,有的拒絕,隻有方祥心中被仇恨的怒火吞沒,第一個接受了那種可怕的“幹糧”,沒有告訴自己麾下的將士那些是什麽肉,就這麽硬生生又撐了三個月,直到攻下青州半州的城池,得到糧倉的補給。

    但無論如何,這樣那樣的風聲還是傳了出去,方順德“暴虐弑殺食人鬼”的名聲是跑不掉了,這也造成了方軍第一次大逃亡。

    有些人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之後,當夜就自盡了。

    可惜饑餓是比吃人更加可怕的痛苦,當無法得到食物補給,又沒辦法像災民一樣逃之夭夭時,這些“吃人部隊”變得越來越麻木不仁,成了一群隻會殺戮的機器,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似乎就等著入土為安的那一天了。

    方祥帶著的那一群人被百姓成為“吃人軍”,方祥在方軍中被稱呼為“方大將軍”,百姓卻叫他“吃人將軍”,叫方順德“吃人老鬼”,每一個都不是什麽好名頭,可治小兒夜啼的那種。

    正因為這一支部隊十分可怕,到現在青州人人自危,方家卻還沒有崩潰,再加上先是天狗食日,後又有臨仙城地動山搖,方順德乘機又宣揚了一番劉未血統不正,老天也會震怒之類的觀點,才堪堪穩住已經瀕臨嘩變的軍心。

    而且按照慣例,日食之後不得動刀兵,方順德居然就這樣又苟延殘喘了幾個月,但也是強弩之末了。

    “報!報!西邊來了一支人馬!”

    突然間,戰鼓聲大作,青州益都城外大營裏亂成一片,震得方順德心驚肉跳,當下將嘴一擦,連忙奔上牆頭。

    隻見得西麵方向塵頭滾滾,看著倒不像是騎兵或步卒,而像是……

    城牆垛口上有一斥候定睛望去,眼淚奪眶而出。

    是被嚇的。

    “是衝車和霹靂車!來了攻城兵!”

    衝車和投石車是代國兩樣十分先進的攻城器械,平時多拆卸後保存,待到攻城略地之時,立刻就地組裝,就地取材,大多是在多山地方采石為彈。

    隻是代國久不攻伐,國內又太平,已經很久沒見這麽多霹靂車出現了。

    方順德一看這麽多霹靂車同時出現在益都城外,胸口一陣血氣翻湧,為的不是別的,而是後麵斥候接下來說的話。

    “主公,來的人馬打著‘秦’的旗號!”

    在代國,隻有一支人馬敢用“秦”字的旗號,不是秦州的刺史,而是……

    方順德又開始覺得牙床劇痛。

    “秦王劉祁!”

    ***

    相比於焦頭爛額,七處冒火八處冒煙的方順德,陳武的日子就要好的多。

    但那也僅限於和方順德的人馬比較。

    方順德畢竟有方老賊折騰了幾十年的家底,本身又有門生故吏,他輸就輸在拚不過老天。

    而陳武的野心,是一點點壯大的,他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稱王稱霸的野心,隻不過對平帝、對朝廷恨之入骨,積蓄力量,也不過是為了自保。

    然而隨著追隨他的人越來越多,不滿的人越來越多,他敏銳地發現到“門閥”的力量也有左右天下的影響,之後便開始不動聲色的招攬人才。

    他身為元家的繼承人,元推之的外孫,原本就有許多便利,其中之一便是人脈。蕭家出事時,有不少將門中人托庇到他門下,就是為了其外祖父的名望和人心,至於之後鐵騎山莊主動聯係,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說實話,陳武被蕭無名坑的不輕,他當時鋌而走險準備劫秦王而起事,除了有種種巧合以外,更多的底氣來自於蕭家鐵騎。

    陳武隻是母族親戚被牽連,蕭家卻是滿門皆被屠戮,蕭無名對代國朝廷和皇族的恨意可想而知,那時候兩家都集聚了不少財富,蕭無名想反也不是一天兩天,隻是卻一個契機,而他思忖著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可對臨仙成包夾之勢,便順而結盟,意欲從中獲利。

    誰能想到蕭無名恨了一輩子,蓄意了一輩子,臨到他動手的時候,卻突然反悔了?

    不但反悔了,還帶走了蕭家鐵騎,不但帶走了蕭家鐵騎,還弄出個蕭家九郎來,領著鐵騎歸順了朝廷,又成了新的黑甲衛!

    蕭家九郎他也認識,那孩子和他爹一個德行,不耐煩在鐵騎山莊裏悶頭發財,年紀尚小的時候就去闖蕩江湖去了,隻不過他爹闖蕩江湖時有蕭家做後盾,混的風生水起,他混江湖時蕭無忌不願幫他,到如今也就是個小蝦米而已。

    又哪有那樣的本事去領什麽黑甲衛!無非就是和皇帝做戲罷了!

    “報!”

    一聲通報之聲,打斷了陳武的思緒。

    陳武揉了揉額角,命下人將人領進廳來。

    “又是何事?是誰又出事了嗎?”

    陳武看到來的是誰,腦門一陣炸痛。

    “是,主公,支持我們的徐州刺史遇刺,身首異處,腦袋被人摘了,裝上了一顆狗頭。”

    探子聲音低沉。

    “又是那一群用絲線的黑衣人?”

    陳武心中悶極。

    他自認一直處事低調,從不好勇鬥狠,也沒有得罪過什麽江湖人,可是從去年起,不知從哪裏出現了一群神秘人士,各個身手毒辣,出入府邸猶如無人之境,連連刺殺得手了他這邊好幾個重要人物,引得人人自危,出門動輒帶上十幾個護衛,更不敢獨處。

    好在這群人並不多,後來他們又有所防備,否則這麽刺殺下去,不必他再支撐,他底下的人都走完了。

    “是的,他們還留下了一些東西……”

    那探子抬起頭,伸手在懷中開始掏起什麽。

    陳武心中急切,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伸了伸。

    “主公危險!”

    一旁護衛陳武的老將突然感受到一股殺氣,心中大叫不好,猛地撲上陳武的身子,將他往後一推。

    陳武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摔的頭暈目眩,但他畢竟是學武之人,立刻警醒到情況不對,扭頭一看,頓時怒發衝冠!

    已經忠心耿耿護衛了他幾十年的老家人,就這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沒了腦袋,轟然一聲倒地,隻留下一大灘血漬。

    那“探子”眼中露出懊惱之色,一擊沒有得手,立刻抬手射出一根天蠶絲,飛身上梁,輕輕巧巧地從屋頂撞了出去,逃出生天。

    “亂臣賊子,洗幹淨腦袋,等著吾等大司命取爾首級!”

    一聲長嘯從屋頂傳來,之後是整個陳府裏兵荒馬亂抓刺客的喧鬧嘈雜之聲,一切都猶如劈頭蓋臉給了陳武一擊巴掌,煩躁的他恨不得捶胸頓足一般。

    “老付,老付!”

    陳武撿起滾落在腳邊的頭顱,發指眥裂。

    “主公,這裏不安全,那些刺客隨時可以去而複返,他今日能變成老猴的臉行刺,明日有可能就變成其他人,主公還是小心為妙。”

    聞訊趕來的武將們憂心忡忡。

    “您還是暫時不要出現了!”

    “他們就是想要逼得我不再出現,好使大軍神龍無首。”陳武怒火中燒,“我偏不如他們的意,我不但要出現,還要出現在前線!我就不信他們能獨闖大營,在萬軍之中取吾首級!”

    “主公!”

    幾個武將麵麵相覷,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此事休要再提,讓蔣進深準備接應,我要去慶州大營。”他珍而重之的撿起地上老將的頭顱。

    “命人厚葬付將軍!”

    “是!”

    大司命……

    陳武望著頭頂屋簷上撞出的窟窿,用怒火掩飾住心中的恐懼。

    能夠易容換臉,又有削鐵如泥的利器,還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殺人功夫……

    到底是什麽來頭?

    ***

    去刺殺陳武的,正是從劉淩那裏得到易容之術的大司命之首雲旗。

    蔣進深當初差點讓少司命素華翻了船,素華撂下了狠話,命鉛華在秦州繼續保護秦王,自己卻立刻入京,告知皇帝蔣進深已經投奔了陳武之事。

    劉淩並沒有把二哥身邊的少司命都召回來,有意讓她們在外麵鍛煉,隻是命令少司命素華替他再訓練一批可靠的護衛,也不必非得和少司命一般從小培養,至少懂一些護衛之道便可,素華就這樣留在了宮裏,開始挑選合適的苗子。

    雲旗和素華原本是親姐弟,當年兩人家貧,雲旗又從小生的就瘦小不像是能活到長大的樣子,於是姐弟兩人年幼時就被父母賣入宮中,雲旗淨身做了宦官,素華就去當了宮女,直到被上一屆的少司命和大司命看出根骨不凡,一個成了大司命,一個成了少司命,也算是有了一番奇遇。

    姐弟兩個分離了這麽多年,也算是造化弄人,所以當劉淩終於決定將大司命派出去幹老本行刺殺時,雲旗就一心一意想著要替姐姐出口氣,不但要殺了蔣進深,還要讓陳武也吃吃苦頭。

    不過陳家的名頭不是假的,他們做了那麽多謀劃,設了一道又一道的連環計,直到將易容的他送到陳武麵前,還是失手了。

    “怎麽,雲旗你失手了?”

    一位接應的大司命見他滿臉不甘的出來,慎重問道。

    雲旗接過同伴送上來的鬆油水,在臉上一擦,用帕子將臉上易容的粉油等物擦拭幹淨,這才點了點頭。

    “是,失手了,陳武身邊的人很謹慎,我隻殺了一個護衛。”

    他想到那人居然用自己身子去擋,心中也不免為之感慨。

    這樣的一條漢子,怎麽就跟了亂臣賊子呢!

    “陛下隻準我們試一次,他說刺殺始終不是正道,不可長久,隻是動搖陳武的信心而已,如今不成……”

    那大司命提醒雲旗。

    “我們該去保護太妃娘娘會見陳武了。”

    雲旗長舒一口氣,心中仍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嗯,走吧……”

    他歎息。

    “我們去竇太妃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