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中秋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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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酸書生說得沒錯,不管是百姓還是修士,讀書總是有好處的。
從那天頓悟以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裏,陳無雙幾乎天天都要聽張正言念書,念來念去都隻是那一本《春秋》。到中秋節前後,穀雨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甚至能脫口背出來幾句,這讓年輕書生很是欣喜,聖人說有教無類,果然不假。
常半仙不願在屋裏聽這些拗口的之乎者也,跟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自己搬了躺椅悠哉悠哉坐在枇杷樹下,守著那六枚銅錢白日乘涼、夜裏賞月,日子過得既清閑又愜意,半睡半醒留著哈喇子的時候,就恨不得在這裏了此餘生才好。
今夜是滿月,一輪皎潔玉盤高掛當空,陳無雙也來了興致,招呼著在亭亭如蓋的樹下支了張矮桌子,圍著喝酒說話。跗骨之毒不知道解了幾成,但他右肩窩處的傷勢倒好了許多,隻是新長出來的細皮嫩肉偶爾會覺得發癢。
他早就問過張正言,年輕書生說這本《春秋》成書於數千年前,經無數後人注解、改動,民間流傳的版本怕不有十幾種之多,他這一本是孤本,幾乎跟原版一模一樣,其中很多內容聽著是難懂了些,但所含的浩然之氣最是正統,這才是能為天地立心的聖賢道理。
“你是說那聖人跟你一樣沒有修為,但能孤身而入十萬大山,且凶獸皆退避三舍?”白衣少年坐在院子裏,月光透過茂密的樹冠稀疏灑落下來,在他如雪的白衣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層層重疊。
令世人聞之色變的南疆凶獸,他已經見過兩個,蘇慕仙豢養的黑虎和蟄伏在洞庭的玄蟒,無一不是強大到讓四境八品修士側目的存在,像這種實力強橫的畜生,十萬大山裏還不知道有多少,書生口中推崇備至的那位聖人,竟然能隻身闖入並全身而退,這事聽著確實難以想象。
張正言笑著點頭,道:“公子這些天應該有所體會,聖人善養浩然之氣,此氣為天地之正氣,自然百毒不侵、百邪辟易。”常半仙對這個說法很是鄙夷,撇著嘴道:“說不定那時候南疆的凶獸還都沒成氣候,老夫要是早生個三五千年,也能在那十萬大山裏殺幾個來回。”
陳無雙沒有理他,仰頭麵對當空皓月若有所思,此時此景,正對應了蘇慕仙的劍意,三千裏長空月明,其氣正天地。張正言講得故事或許真有幾分可信,那位聖人雖然沒有真氣修為,但一生孜孜不倦求索的至理,卻與當代劍仙的劍意頗有些殊途同歸的意思。
那日被書生幾句話引入頓悟狀態之後,陳無雙所得到的好處比在白馬禪寺青磚瓦房裏更多,穀雨看來自家主子僅出神了一刻鍾功夫,其實他心神沉寂時無異於度日如年,感覺自己的神識在一片虛無中經曆了數次輪回一樣。
虛無中什麽都沒有,隻有兩個大字:春秋。陳無雙從有記憶以來眼睛就看不見,雖然聽別人說過三師叔“書畫雙絕”,卻不知道把字寫成什麽樣,才能得前任首輔程老大人這麽一句評語。他在頓悟中看到的那兩個字,起筆處如仲夏驚雷、收勢處又似暮春細雨,一橫一豎之中隱隱仿佛還能聽見怒浪排空、曇花綻放,好像區區兩個字就寫盡了世間萬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大字的十八筆墨跡突然就拆分開來,淩空飛舞幻化成一十八道恢弘劍氣,呼嘯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頃刻間就填滿了少年所見的整個虛無世界,而後東邊有日、西邊有月,上有無盡之青空、下有無涯之碧海,識海中如同生出了一方天地,萬般色彩爭相而現,繼而有鳥有魚,有花有草。
貪婪地想看清楚時,陳無雙就不由不震驚了,他所見的那輪光芒耀眼的太陽,竟然就是龍王廟裏跟常半仙借來的那顆珠子,所有催生萬物生長的光,都來自於此。也就是說,春秋二字所化的劍氣劈開了混沌,珠子所化的太陽又在混沌初開的時候造就了那方天地,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海麵的褶皺上泛著粼粼波光,天邊的雲邊上染成淡淡金芒,奇怪的是如此不可抵擋的日光,竟然還沒能遮住西邊的明月交相輝映。一瞬間,陳無雙就明白了劍意跟心境還有神識之間的關係,就如同日月,兩相成全卻不爭輝鬥豔。
陳仲平說,抱樸訣不是誰都能修的。所謂彼之仙草、我之毒藥,若非先天靈覺出眾、天資聰慧之人,要修煉這門功法無異於斷送自身前程。但陳無雙不一樣,不靠譜的司天監第一高手沒有騙他,三境以下不修真氣的抱樸訣的確像是為他量身定製,再合適不過。
隨著少年領悟之後,眼前色彩絢爛的世界轟然消散,眼前再度恢複虛無的黑暗。醒過神來才知道短短的一刻鍾裏,他的靈識中凝成實質的已然有九成之多,已經到了手可摘星辰的地步,三境修為觸手可及。
所以這些天裏,陳無雙才耐住性子聽張正言念書,而且要求隻念那一本不到五千字的《春秋》。窮酸書生倒沒有反對,既然生意做成了,讀哪本書都無所謂,正好溫故而知新,聖人可是說過的,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你要做的事,可不比孤身闖南疆容易。”陳無雙拈起塊書生買來的棗泥月餅,皺眉慢慢嚼著,河陽城裏的點心,做得可比孤舟島的手藝差遠了,要是墨莉也在這裏,定有香甜的桂花糕吃。
沒等張正言開口,少年就能猜到他準備說什麽,提前擺了擺手,轉而問向這些天來劍不離手的侍女,“穀雨,你的劍意是什麽?”穀雨以前就說過,二十四劍侍中有半數學的都是陳仲平親傳,青冥劍訣聽起來隻是一門禦劍術,其實卻是一門包含了禦劍法門的完整功法。
穀雨沉吟了片刻,才張口道:“我隻知道,要斬去司天監麵前的一切障礙,雖死不悔。”侍女這句話說得極為堅決冷厲,連邋遢老頭和窮酸書生都能感覺到她不屈的意誌,甚至因此對那位高高在上的觀星樓主陳伯庸暗暗心折不已,能調教出這等忠心的劍侍,陳家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陳無雙卻笑了,咽下嘴裏甜膩的棗泥月餅,喝了半杯溫茶權當漱口,“是要斬去司天監麵前的一切障礙,還是觀星樓主麵前的一切障礙?”這兩者外人聽起來沒有區別,可在場的幾人都知道,其中區別很大。
司天監畢竟是大周的司天監,所有出發點都是基於大周江山穩固,但觀星樓主就不一定了,要是陳伯庸百年之後真由陳無雙來接任的話,或許穀雨要斬去的障礙就不一樣了。張正言看向穀雨的眼神裏已經有了一絲期待,如果她回答的是觀星樓主麵前的一切障礙,這就代表窮酸書生以後要做的事就有了助力。
侍女默然垂首想了很久,久到常半仙已經跟少年因為誰多喝了一口酒而起了爭執,才緩緩抬起頭來盯著陳無雙,很艱難地道:“樓主大人讓我跟隨公子,那穀雨就要為公子斬去一切障礙。”陳無雙隻微微怔了一怔,旋即趁機劈手從常半仙手裏搶來酒葫蘆,笑罵道:“你這老頭好不講道理,我明明看見你剛才偷喝了好幾口。”
常半仙猛然站起身來指著他,怒道:“你能看見?你哪隻眼睛看見的?書生,你評評理,說好了一人一口輪著喝,老夫可曾多喝一口?”張正言淺淺一笑,看向穀雨的眼神中慢慢亮起來,少年為什麽故意跟老頭打岔,他心裏很清楚,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沒必要再多說半句廢話了。
陳無雙猛灌了一大口,才把酒葫蘆還給常半仙,擦了擦嘴角的酒漬,滿意道:“河陽城是個好地方,酒好喝,月色也好。”
誰也沒料到,穀雨又伸手搶來酒葫蘆,在邋遢老頭驚訝的目光裏舉過頭頂,倒出一道渾濁下垂的酒線,仰頭接在嘴裏,而後強忍著咳嗽看向天上滿月,笑道:“公子說的沒錯,這裏的月亮是比觀星樓上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