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滿眼秋色好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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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半仙一口氣禦空疾飛出去三百裏遠,才在一條橫亙東西上千裏的丘陵山脈前停下來,山腳下有不少小村落,上空正盤旋著陣陣炊煙,靠近一些落下身形來,就能聞見一股飯菜香味。時值正午,百姓家的煙火氣衝淡了他心頭的緊張和不安。

    “前麵大概是落雁山餘脈,後麵有沒有人追上來?”邋遢老頭舉手遮在額前當著陽光,目光順著山勢走向朝西遠遠看去,如果猜的不錯,這些不算陡峭挺拔的丘陵,應該就是從肅州落雁山一路延伸出來的餘脈,楚州西邊跟肅州接壤,再往南不到千裏,就是雲州境內。

    陳無雙慢條斯理地把手裏攥著的驚鴻劍又包裹起來,收回神識道“附近也有修士氣息,但不像是駐仙山等人。那妖婦受了重傷,一時半會先不用考慮她。”常半仙點點頭,伸手跟穀雨要了點散碎銀子,晃了晃酒葫蘆道“那你們在這裏等著,老夫去前麵村子裏買些吃食來,熱乎乎的飯菜吃著才舒坦。”

    邋遢老頭拄著拐杖自顧自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而去,穀雨微蹙著眉上前兩步,“公子,都怪穀雨無能,沒能殺了那妖婦···這回跟駐仙山的誤會恐怕更深了。”一路上侍女暗自思量,也想明白了為何當時陳無雙麵色大變,那妖婆子委實可恨,臨走竟然還使了這麽一計。

    少年笑著搖搖頭就地坐下,溫聲道“穀雨啊,那妖婆子可不是易於之輩,八品的修士哪這麽容易殺死?她傷勢極重,就算有不可思議的法子再把斷手接回去,想來一年半載也沒閑暇再來找咱們晦氣,等見著了師父,她還敢露麵出來撒野?”

    侍女默然點頭,挨著少年蹲坐下來,擔憂道“公子說的在理,可咱們後麵還有駐仙山一幫子人窮追不舍,萬一進了劍山以後他們再動起手來,耽誤了樓主大人交代的事情···還有,那個獨臂修士若真跟妖婦是一丘之貉的話,也不好對付。”

    陳無雙伸手輕輕撫摸著鐵箱子上的符咒,陳仲平封禁在內的青冥劍氣一共隻有三道,這保命的殺手鐧對付了馮秉忠一次、重傷了不知名的黑衣老婦一次,僅剩下最後一道。

    能重傷那妖婦,其實說起來還是瞅準機會取了巧,她既要分心抵抗穀雨的劍氣、又被常半仙手裏的《春秋》吸引了注意,然後少年猛然詐稱救兵來了,這才擾亂了她心神,否則若是單獨對上,就算她擋不住那道青冥劍氣也不會受如此重的傷。

    照拜相山下獨臂修士斬殺駐仙山柳孝銘的過程分析,他的修為應該還要在黑衣老婦之上,而且心機城府也更深上不少,法寶又神妙,真要碰上他恐怕會更危險。陳無雙皺著眉回想,自己動手之前想著狐假虎威借獨臂修士嚇退那妖婆子的時候,黑衣老婦曾說過一句那姓顧的,姓顧···

    “穀雨,你能不能主動聯係三師叔?玉龍衛那邊或許知道,大周哪個門派裏有這麽個姓顧的八品獨臂修士。”陳無雙問道,他本來就判斷那人十有七八不是個散修,隻要是有師門的修士,能修到這個境界,必然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侍女歎了口氣,道“三爺的信鴿隻有玉龍衛的人知道怎麽聯係,我使喚不動。”司天監裏看著鬆散,實則規矩極嚴,陳叔愚負責的一攤子事旁人誰也插不上手,玉龍衛一萬修士,陳仲平都不一定能指揮得動。同理,二十四劍侍也隻聽命於觀星樓主,所以那位“臭棋簍子”陳季淳在鎮國公府才一向沒有存在感。

    陳無雙在問這句話之前,心裏就已經能猜到是這個結果,所以也沒有太過不滿。既然聯係不上,怨天尤人也沒什麽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所幸常半仙一路上的用處著實不小。少年想過很多次,覺得邋遢老頭肯一直跟在他身邊患難與共,雖說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從他表現看來至少沒有惡意,那就暫且不用管他。

    這次以神識激發劍符時,少年刻意沉下心神來揣摩其中劍意,體會遠比上回威懾馮秉忠要深。之前他覺得師父的劍意,是如同寸草不生的荒涼大漠般浩瀚而死寂,可現在卻體會到,那種認知似乎有些狹隘了,司天監第一高手、五境十一品的陳仲平,劍意中隱含著天道無情的意味。

    在河陽城裏聽張正言念書的時候,窮酸書生提到《春秋》開篇幾句的含義是說天道有常、萬物有度,世間萬事發展都有規律可循,這種規律就是所謂的道,聽起來簡單,但真要往深處理解卻非常難。

    當時常半仙還冷笑著插了幾句嘴,說天道有常卻無情,豈不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陳無雙好奇之下詳細問了幾句,老頭的意思是說,天地之間的萬物確實遵循道,這種道可以是四季變化、可以是二十四節氣周而複始,也可以是晝夜交替、花開花落,甚至可以是芸芸眾生的生老病死,即使飛升成上界仙人,壽元也是有限的。

    天地不仁,就是說在天道之下,萬物萬事都是平等的,五境十二品的修士跟雨中忙著搬家的螻蟻並沒有任何區別,不會因為漠北苦寒就賜予妖族風調雨順的氣候和適宜耕種的沃土,也不會阻攔南疆凶獸殘害誤入十萬大山的百姓。

    張正言對這個說法很認可,卻也很不滿意。在年輕書生看來,隻要在道的範疇內,萬物是可以跟命運爭一爭的,比如京都八月百花落,而雲州則可以四季如春、花開不敗,之後為此跟自稱術數一道獨步古今的常半仙,引經據典地爭論了整整三個時辰才罷休。

    現在陳無雙體會到師父的劍意就近似於天道無情,荒涼的大漠中看似了無生機,其實就像花開花落一樣,每一次的凋謝都是為了孕育下個春天的蓬勃,物極必反、於無聲處聽驚雷,大抵就是這麽個意思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揣摩旁人的劍意自然能對自己的劍意感悟更深,何況到現在為止陳無雙接觸最深的的兩種劍意,一是陳仲平的天道無情,另一個是蘇慕仙的三千裏長空月明,這兩位都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劍修,劍意之深遠堪稱無出其右,對少年的幫助極大。

    陳無雙認為,自己的劍意如果以天道規矩的角度去看,剛好介乎於陳仲平、蘇慕仙兩者之間,春秋二字在他頓悟時感受到的虛空中,化作十八道劍氣縱橫,劈開混沌另立乾坤,正是從無到有的一個完整過程,也正是從陳仲平的荒涼浩瀚過渡到蘇慕仙的其氣正天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所謂不破不立,首先要做的是破。在這個字上,青冥劍訣也好、劍十七也好,倒是態度一致,劍修出手當睥睨,萬法在前、一劍破之。陳無雙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胸中呼之欲出、恨不得展露鋒芒一劍劈開混沌的念頭強行壓了下去,現在可還不是一鳴驚人的時候。

    常半仙端著一大盆還冒著熱氣的白米飯喜滋滋走回來,笑道“瞧瞧,二兩銀子換了這麽多來,那村子裏的獵戶正烤著兔子吶,老夫給了他銀子,說是一會烤熟了就送過來。”天天吃穀雨香囊裏冷冰冰的醬肉和幹糧,邋遢老頭可扛不住多久,再這麽下去就算南疆玄蟒不追,他也得考慮扔下陳無雙先去雲州了。

    一老一少說笑幾句,穀雨已經手腳麻利地拿出一張油布鋪在地上,又擺上兩個酒碗,白衣少年滿意地點點頭,幾個月下來侍女越發有個侍女的樣子了,剛出京那會想跟她聊兩句都困難,臭著臉擺出一副愛答不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來,如今倒是讓人順心多了。

    果然,不到一刻鍾功夫,就有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提著兩隻烤得外焦裏嫩的兔子找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個歲大的男童,虎頭虎腦憨笑著抱來一小壇子酒,好奇又羨慕地打量著賣相極佳的陳無雙。

    “老先生給的銀子太多,還給我兒子算了一卦,公子不肯委屈去家裏坐坐,我這心裏實在過意不去,獵戶人家沒什麽別的稀罕東西,這壇子酒還不錯,公子嚐嚐?”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的獵戶把兩隻野兔放在油布上,不好意思地搓著滿是老繭的雙手,連多看穀雨一眼都不敢。

    陳無雙笑著站起身來,擰下一根兔腿來遞給那孩子,道“多謝這位大哥,我等也是路過此處,不敢多有叨擾,就著這秋色下酒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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