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內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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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營大帳。

    翟青、翟聲等狄人兵頭依次列座。

    翟聲已經聽說宋人的使者來過營地了。他一見麵就大聲責問道“翟青,你是不是要投降了?”

    今天,翟青並沒有派出倒黴蛋去斷後,也沒有分出士卒去河邊取水,抑或是顯露出任何拔營的打算。在如此山窮水盡的情況下,要麽應該拚死反身和宋人打一場突圍前的會戰,給予追兵意料之外的痛擊,打疼他們,迫使追兵喪膽;另一種辦法就是不斷忍痛割肉,就像之前翟青做的那樣,不斷分兵斷後,以給大部隊逃亡的契機。

    然而今天的翟青的行為十分詭異,大軍按兵不動,仿佛不知道軍中已經斷糧了一般,如同待宰的羔羊,靜靜等候命運帶走它的那一刻。

    翟聲忍無可忍,他當初主張騎兵丟下步兵跑路,遭到了翟青的嚴辭拒絕。

    作為暫定的統帥,翟青原本是步隊的統領,步兵大隊是他的命根子,豈能輕易舍棄。他很懷疑翟聲逃回去後,不會存著什麽好心思,真的如約來運糧,支援步隊,隻要翟青不存於人世,那長狄部的下一任緣斯還不是要唯翟聲之命是從。

    翟青的打算是騎兵掩護步隊後撤,他的好算盤顯然也得不到翟聲的配合。

    即使情勢危急,狄人的兩個陣營就在宋兵的威脅下打起了摩擦,一如漁翁,鷸與蚌。

    對著翟聲不加掩飾的怒色,翟青也不緊張,他的眼神掠過翟聲座位後頭的眾將,慢悠悠地開口道“我軍大部能帶回去嗎?”

    “怎麽就不行了?”出乎翟青的預料,翟聲的言辭信誓旦旦,竟然沒有絲毫虛擬語氣,不假思索道“我們隻要把步隊構成防線,有馬的弓騎兵先行返程運糧。我軍兵力勝過宋兵,豈能有不勝的道理?”

    “騎兵多久能帶來糧草?”翟青又問。

    “兩天。”翟聲答道。

    看到眾人的眼光不善,他又改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是啊,即使奇跡發生,饑腸轆轆的族人能張開弓箭,擊退宋人,也要堅持四天。四天後這裏斷水斷糧還有幾多活人?”

    翟聲諾諾不能答,低聲咕噥“或許能抓一些俘虜充饑。

    這些天,不是有宋人使者來訪嗎?不如多騙幾個進來殺了吃了。反正人肉咱們也不是沒吃過。”

    “一個宋人能有幾斤肉?一百五十斤嗎?全軍現在一千到兩千人,十人分一斤都不夠吃,怎麽管飽。

    況且宋人又不是傻子,第一個使者到營裏回不去了,難道他們會接二連三地給我們白送人肉嗎?

    退一萬步說,宋人就是這麽傻,這麽軸,送命的使者絡繹不絕,全軍要堅持四天,也需要把四十個使者煮了吃。你覺得現實嗎?”翟青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

    帳內的人聽了都黯然失聲,馬匹都殺得差不多了,大家的前途渺茫,一如戈壁上的枯草。

    “不如就降了吧!”氣氛烘托得正合適,翟青眉毛挑了挑,一個步隊的軍官會意,出言如同驚雷在水蓮中乍起。

    “這是什麽胡言亂語!”翟聲拍案而起,厲聲喝道。

    翟聲手下的弓騎兵軍官們也開始議論紛紛,正常的行軍速度是一日一舍,即周製的三十裏。而現在一天的行軍速度都不到正常情況下的三分之一,腹中空虛的兒郎們各個開小差,沒有了必勝的信念,大夥不過是聚在一起的禽獸罷了。

    “已經有人餓得病死了。”翟聲的部下近乎哀求地訴說,他的眼眸中已經沒有勇者的銳氣,和對官長的敬意。

    世界上各個地方的人種,挨餓能力是不同的。比如說黃皮膚的華夏之人,他們雖然汗腺不夠發達,在某些體育競技項目上吃虧,然而這些人天生是戰爭民族,他們脂肪含量高,在對抗中容易得到緩衝,不易被內傷重創;他們耐力足,在長途行軍、長時間持續作戰中,能持久的保持戰鬥力。

    長狄就不一樣了。他們身長兩米,重心高,任何戰術動作都要做更多的功,消耗掉他們更多的能量,他們肌肉密度大而體脂率低,因此在斷糧的情況下,不耐餓,身體的處境會急轉直下。在相同的噸位下,長狄的力量本就不如諸夏之人,況且當下腹中空空如也,肌肉在解體,體力在流失,一如灰陶罐子開個窟窿,軍中原本能開60磅的射手現在恐怕能拉動一半就不錯了。

    翟聲沒閱讀過斯坦福大學出版的《自控力》。當血糖低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大腦會倦怠,耐心和情緒都會被瓦解,人們思考的就會降低到冰點。

    眼前的翟聲還在聲嘶力竭地陳詞,絲毫沒有察覺到危機“這還是人話麽?我們絕不能降宋!”長狄的軍官們的眼睛逐漸變得猩紅,扯著脖子和翟聲爭吵了起來,不論是步兵的軍官,還是騎兵的軍官。

    翟青冷冷地旁觀,軍人們用大嗓門完成了對投降與否的投票。

    “人各有誌。”翟青拍拍手,帳外一大群衛士湧了進來,人人刀劍出鞘,把軍帳擠得滿滿的,翟聲被圍在一個難以轉身的小圈子裏。

    他滿臉錯愕,翟青迅速退開兩步,躲到部下的身後去了。

    翟聲的臉色蒼白如紙,他終於意識到對方計較議定,自己這邊也是眾叛親離,再沒有人立場堅定地站在他的背後了。

    在有秩序的場合,人與人的爭論,憑的是喉舌;在沒有秩序的場合,人與人的爭論,憑的是刀劍。

    翟聲意識到,他再強硬地主戰,恐怕要被亂刀分屍,淪為同胞的杯中肉羹,釜中菜肴。

    他的呼吸愈發急促,淒然道“兩百年以來,我們長狄部受寒流的侵擾,草木枯萎,百獸凋零,不得不舉族東遷,穿越險阻才到這塊水草肥美之地。

    我們一路上多少人死於瘟疫,多少人猝死道路,多少人在異族的絞殺中拋灑熱血。難道兩百年的遷徙,就是為了成為宋人的奴隸?難道兩百年的血雨腥風,換來的卻是窮途的屈膝?

    諸君難道要放棄尊嚴、放棄自由,來給這苦難的征途畫上終點嗎?

    我生是長狄的戰士,死也要是頂天立地的鬼魂。”

    翟聲終究還是把心裏話訴諸於口。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而明亮,掃過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

    “人各有誌,我不強求,就從你所願吧。”躲在甲士身後的翟青道“你需要自由,我們需要活路。多說無益。不過,做鬼要人頭也沒用,暫且借給我們一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