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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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躺在酒店床上的宗穀,早早地醒了過來。

    為了不被朝陽影響睡眠,上床前他就將落地窗的簾子完全拉攏,隻是自然醒來的時間卻比昨天還早一些。

    “因為今天要去見他們嗎……”

    望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宗穀得不出別的結論。

    朝霧鈴睡在旁邊,保持著往日裏的習慣,不著寸縷。

    將被子往她胸口拉了拉,宗穀坐起身,從另一邊下了床。

    七夕祭已經結束,而街道上各種紙花、彩球以及綠竹等七夕祭的裝飾還沒有完全拆除。長長的飄帶垂落下來,挽留著路過的行人,隻是節日已過、舊情不再,即便不舍,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停留。

    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宗穀回過頭,望向坐起身的朝霧鈴。

    “鈴也醒了。”

    “嗯。”

    “那就起來吧。吃完早餐,我們一起去墓地。”

    “嗯。”

    過去為她穿衣服的時候,宗穀看見床頭的手機在閃爍。

    拿起一看,紅子昨晚兩點多的時候給他發了條消息,而那時他早已深睡。

    紅子茜有跟宗穀說什麽嗎?

    “……”

    宗穀忍不住歎息,希望時間能稍微倒流幾秒,能回到自己看見這條消息之前就好。

    他不想待會兒去掃墓的時候還在為這件事情困擾。

    “她也知道了嗎。”

    看了眼消息,朝霧鈴又看向他,昨天晚上她就已經知道了桐野茜的異常。

    “桐野大概也跟她說了什麽。”宗穀說道。

    她一點也不嫌事大,反而煽動起來,“問問她打算怎麽辦,選擇你還是選擇她。”

    “……”

    宗穀丟下手機,提起她小腿間的單薄布片,拉到腿心才鬆開,“算了吧,這個點她八成還在睡覺呢。”

    朝霧鈴在床上站起,自己調整了一下。

    “你在逃避。”

    宗穀拿起另一件內衣,“我不希望自己剛起床,連早餐都還沒吃,就要麵對這種事。”

    她搭著他的肩,“你在逃避。”

    “是是……我就是在逃避。回去再說吧。”

    “隨便你。”

    “這種事也隻有麵對麵的時候才說得清楚,不是嗎。”

    “嗯。”

    “這也是為了更好地解決問題……”

    “就是在逃避。”

    “好吧。”

    抱了一會兒,她鬆開手,他繼續為她穿衣服。

    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朝霧鈴忽然低下頭,在他額上親吻了一下。

    宗穀隻是看了看她,將襯衫套上去,然後係起了扣子。

    “今天還是情侶嗎。”

    “嗯。”

    穿好衣服,兩人下樓去吃早餐,接著就出發去掃墓了。今天有好幾處地方要去。

    天氣晴朗,還沒到炎熱的時候。宗穀拉著朝霧鈴坐上電車,兜兜轉轉地回到許多年前生活過的地方。

    “這麽快就到了……以前總覺得這邊是很遠的地方。”

    走出車站,宗穀左右望了一會兒,打量著眼前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區域。

    地震與滔天的海嘯仿佛就在昨日,而新的城市已經在廢墟上重建起來。

    “每次回到這邊,都感覺和上次回來的時候不太一樣。”

    “嗯。”

    “大地震都已經過去十年了。我聽丹生老師說,當初那些離家避難的人,現在好像也漸漸回到這邊了。”

    朝霧鈴又點了下頭。

    深吸一口氣,宗穀結束回憶,拉起她的手,“走吧,先去花店。”

    “好。”

    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宗穀很順利地找到了以前常去的那家花店,墓地也在不算太遠的地方。

    “還好,這裏還在經營。”

    兩人走過去,各式各樣的鮮花裝在籃子或者小盆裏,五顏六色,擺滿店內店外,清新亮麗。

    陽光明亮,花朵飽滿,正是最新鮮的時候。

    “歡迎光臨。”

    店裏有兩個人在忙碌,見客人上門,其中一名店員走了過來,“您好,需要什麽鮮花?”

    宗穀低頭在花叢間掃望幾眼,先挑選了幾束白色和黃色的夏菊。

    “這個,還有這個……多拿兩枝。”

    “好的。”店員揀著花枝,“這些就可以了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指向旁邊的一叢紅色菊花,“這個也來兩枝吧。”

    “好的。”

    店員挑揀兩枝,宗穀在旁邊看著,也走進花叢揀了幾枝,一並交給他。

    “就這些吧。”

    “好的,請稍等。”

    店員將花拿去包裝,宗穀也跟過去,準備結賬。

    “媽媽喜歡紅色的花。”

    “嗯。”朝霧鈴握住了他的手。

    付了錢,接過裝著一大叢菊花的袋子,兩人離開花店,步行前往墓地。

    “我記得是這邊。”

    “嗯。”

    走了一會兒,兩人在路口的紅綠燈前停下。

    宗穀一手提著花,另一隻手拉著朝霧鈴,望了望前方的山坡,“累了嗎。”

    “還好。”

    她並不是第一次過來,以前還在兒童福利院時,她就陪著他來過幾次。

    “以前都是坐叔叔的車過來的呢……完全感覺不到從花店到墓地居然要走這麽久。”

    “嗯。”

    宗穀幾乎沒有單獨過來的時候。

    每年到父母的祭日,家族裏的某個親戚都會來車站接他。一起掃過墓後,基本也會帶他回家吃頓飯,然後再送他去車站,或者直接開車送他回福利院。

    紅燈轉綠,兩人穿過馬路,繼續往前。

    墓地在半山腰的位置,宗穀和朝霧鈴第一次沿著階梯攀爬上去,倒也沒有太累。抵達停車場時,墓地也就近在眼前了。

    在階梯頂端停下腳步,宗穀望了望上方的墓園,直起腰身。

    “今天沒什麽人呢。”

    朝霧鈴落後半步,拉著他的胳膊,有些氣喘,“今天隻是普通的一天……”

    “說的也是。”

    以往他過來時,墓地裏都是同一天過來掃墓的人——有許多人的祭日是在同一天。

    “稍微有點冷清的感覺。”

    “墓地也不是熱鬧的地方。”

    宗穀短暫地笑了一下,讓她拿著花,自己去一旁拿取清洗墓碑的工具。

    嘩嘩——

    在水龍頭底下接了小半桶水,他提著桶,朝霧鈴拿著花,兩人穿行墓碑之間,很快找到了宗穀家的墓地。

    “父親,母親,好久不見。”

    宗穀打了聲招呼,隨即沉默下來。

    朝霧鈴在旁邊看著他,又看向墓碑。

    站了一會兒,宗穀結束一次漫長的呼吸,接著便清洗抹布,開始擦拭墓碑上下的灰塵。

    朝霧鈴蹲下身,將之前買的那一大捧菊花稍作整理,幾枝為一束,安插在墓碑前。

    從上到下,擦過墓碑正麵【宗穀家之墓】的文字,宗穀又彎下腰,在桶裏搓洗著抹布。

    “這兩年間,叔叔他們應該也來祭拜過。”

    “嗯。”

    將水擰幹,他抬起頭,看著墓碑上的姓。

    “就是不知道祭拜的時候,他們有沒有把我也算在內……唔,我現在不會還是失蹤人員吧。”

    朝霧鈴沒說話,繼續往墓碑前擺放著菊花。

    擦幹淨正麵,再擦拭側麵和背麵,抹去塵泥,陽光下的大理石墓碑光亮如新,倒映著遠處的碧藍天空。

    接過她遞來的最後一束菊花,宗穀也在墓碑前跪坐下來。

    “真好看。”他看著手裏紅白相間的花,又低頭嗅聞著。

    “嗯。”

    將菊花擺到中間朝霧鈴特地留下來的位置,他稍微調整了一下。

    “媽媽應該也會喜歡。”

    她點了下頭。

    很久都沒過來看望父母,宗穀覺得應該跟他們交待一下自己的去向。

    “過去的兩年,我不小心掉進了黃泉裏。再出來的時候,人已經來到近畿了。被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收留,我就在那邊住了下來……”

    以及,未來的打算。

    “……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和長輩扶持,我在那邊過得很好,現在也已經能依靠自己生活下去了。我想留在那邊。所以……以後也沒辦法經常回來了。”

    父母罹難之時,宗穀隻有七歲,還沒從父母那裏得到“當一個好孩子”以外的其他期待,而如今陰陽兩隔,也無法再知道他們對他的選擇是否滿意。

    “為機構工作,雖然偶爾會有些危險,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都能化險為夷,反而還能救下不少人……應該說,沒有比這個更適合我的工作了。也沒有別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當然,我也在繼續上學,學校就在琵琶湖旁邊,很漂亮又很安靜的地方。然後,我也認識了許多女孩子。”

    朝霧鈴看了他一眼,接著便被他握住了手。

    “這是之前來過幾次的鈴,現在也是我的家人。”

    “還有另外三個女孩子。”宗穀停頓了一下,誠實地袒露著自己的內心,“雖然很貪心,但我想讓她們也成為我的家人。用我自己的方式。”

    “……”

    朝霧鈴又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什麽。

    “能力也好,道德也罷,她們各自都對‘宗穀芳明’抱著不同的要求與期待,我不想讓她們失望……”宗穀忽然歎了口氣,“人最擅長的就是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我果然也不例外。”

    “我想萬無一失地得到她們的全部,一個也不想失去——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朝霧鈴也終於確定,他說給已故父母的話,同時也是說給她和他自己聽的。

    或許是受到隱約覺醒的桐野茜的影響,他開始誠實地麵對自己的。

    雖然目前看來,他還是抱著最保守的態度。

    保守意味著他更相信自己,依然不希望她插手,還是會選擇被動應對,而這也就意味著進展會相當緩慢。

    換言之,他需要很多時間……

    “就這樣吧。”

    宗穀拍拍膝蓋,站了起來,“下次再過來,可能得是在年底或者明年春天了。接下來,莪準備去探望一下英二叔叔他們,明天上午返回近畿。”

    對著墓碑說罷,他又伸出手,將朝霧鈴也拉起來。

    兩人鞠躬道別。

    “走吧。”

    “嗯。”

    提起水桶和抹布,清洗幹淨後放回原處,宗穀拉著朝霧鈴,沿原路下山。

    回到車站附近,兩人又找到一家專門經營酒類的店,挑選了一瓶相當名貴的純米大吟釀,當作接下來上門拜訪的禮物。

    “希望英二叔叔不會嚇一跳……”

    坐了兩站電車,到英二叔叔家附近,宗穀才忽然想起自己忘記提前打招呼了,於是又轉而希望他今天能在家裏。

    “就是這裏了。”

    走進熟悉的小巷,來到宗穀宅前,宗穀調整呼吸,準備了一會兒,然後才抬手按響門鈴。

    沒過多久,一個中年女人過來開門了。

    “……”

    見到門外那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她一下子怔住,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宗穀微微低頭,“涼子阿姨,好久不見。”

    “芳明……英二!”

    她幾乎是尖叫著喊了一聲,屋子裏很快傳來男人的回應“怎麽了,是誰過來了?”

    一邊說著,他也一邊走了出來。

    “……”

    四目相對,宗穀深吸一口氣,卻無法回歸平靜。

    “英二叔叔……是我,芳明。”

    宗穀英二,芳明的堂叔,雖然多年前因為工作、家庭等諸多因素沒有將他收養,但依然是在父母罹難後對他照顧最多的人。

    “久疏問候。”拉著朝霧鈴,他提起手裏的純米大吟釀,“我來探望您了。”

    “芳明!”

    被抓著肩膀又搖又晃,又被前後左右地撫摸了半天,他才得以走進久違的宗穀家。

    緊挨著宗穀英二在沙發上坐下,沒過一會兒,宗穀就開始慶幸自己先回的是兒童福利院。

    宗穀家隻有他一個靈覺者,他同樣不想讓宗穀英二為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困擾,所以又搬出了那套被父親曾經的朋友所收養的說辭。

    而最原始的那套說法,應付對宗穀家毫不熟悉的老師們沒什麽問題,但對知根知底的堂叔來說就漏洞百出了;

    好在被問得多了,原本沒想到的地方以及各方麵的細節,也都得到了他的後續補充,基本沒什麽遺漏。

    “敬介在大學裏的後輩嗎……那我確實不太熟悉,叫什麽名字?”

    放下水杯,宗穀臉不紅心不跳,“桐野宏幸。”

    “桐野麽……果然是沒聽過的名字。”

    宗穀英二沉吟一會兒,又說道“雖然不聲不響地帶走了芳明,不過我還是得感謝他。有時間的話,我會去近畿一趟,親自拜訪那位桐野先生。”

    “……”

    宗穀擠出微笑,“好的。”

    眼下先應付著,以後英二叔叔再想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再想辦法解決吧……

    宗穀英二想了想,又看向他,“芳明打算明天就回去?”

    “是的。”

    “剛好明後兩天我有時間,我跟你一起過去吧。”

    “……”

    預想中的“以後”來得太快,宗穀甚至來不及擺出微笑,臉色有些僵。

    “不方便?”宗穀英二看出了他的為難。

    “是的……”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直到見底才放下,而堂叔依然在看著他,等待他的解釋。

    “這幾天,桐野先生和家人去北海道旅遊了,不在家裏。”

    朝霧鈴望了過來,他隻能當作沒看見。

    “原來如此。那芳明怎麽沒有跟養父母一起去北海道?”

    “已經離開這邊兩年多了,我更想回來為父母掃個墓,也探望一下英二叔叔還有涼子阿姨……對了,園子姐不在家嗎?”

    宗穀將話題轉移到在上大學的堂姐身上。

    “不在。”宗穀英二沒有多想,“園子暑假隻回來待了幾天,就又跟狐朋狗友們出去鬼混了。”

    “是嗎。”

    仙台這邊要探望的親戚沒有多少,在宗穀的計劃裏,上午的時間都留給了這位堂叔,因此他們要留他吃飯時,他也就答應了下來。

    “芳明在那邊待著還習慣嗎?”

    “剛開始不太習慣,現在已經不想離開了。”

    “芳明在哪裏都適應得很快呢,以前剛去兒童福利院的時候也是這樣。當初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沒能收養芳明,我一直覺得很遺憾……算了,不說了。芳明應該能喝酒了吧?”

    “不,我還是高中生來著……”

    宗穀帶來的那瓶名貴的純米大吟釀,中午就打開了。

    “這麽貴的酒,是芳明自己花錢買的嗎?”

    “是的。”

    “養父給的錢?”

    “嗯……是的。”

    飲下一杯酒,宗穀英二回味無窮,臉上都是享受的表情。

    “話說回來,芳明在那邊的家裏,是怎麽稱呼養父的?”

    “稱呼麽,當然是‘桐野先生’。”

    “果然。”宗穀英二一副理解的樣子,“畢竟芳明被收養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呢,很難再改口叫他‘父親’吧。”

    “嗯……”

    “不過,如果芳明能叫他‘父親’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或許吧……”

    久別重逢,宗穀英二既高興,又對收養侄子的人充滿感激,“他對芳明照顧這麽多,回去之後就改口吧。”

    “我知道了。”

    “不如現在就打個電話。”

    宗穀立即拿著酒瓶站了起來。

    “再來一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