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 死亡拉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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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某個星期天的晚上,人群是要前往伯明翰街的聖光教堂做晚間的禱告——中產們擁有的資產讓他們對神明的信仰更加虔誠,教會活動對女人們而言是真正的洗禮,而對男人們而言僅僅是加強彼此之間利益交流的工具,他們在教堂這樣神聖的地方交頭接耳,不停討論生意。
    克萊恩眼神恍惚之間,男人們之間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看起來足夠高大,肩膀足夠寬闊,健美的體型在人群中看起來和其他瘦弱者們格格不入。
    那是我,克萊恩心想。
    ——眼神恍惚的那一刻,時間已經一晃來到很多年後,同樣是這樣的雪夜,同樣是落雪的街道,同樣是失去了喧囂的人群,他不可避免的成為了他們的一員。
    那背影的動作代表著他正在熟絡的和其他人打著招呼,動作本身的自然程度代表了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對於他這樣家庭出身的人而言,和三教九流產生社會交際就像喝水那麽簡單。
    我並不喜歡,克萊恩心想。
    他看著自己偶爾會展現側臉的背影,已經從那張標準的半張笑臉上看出正在內心瘋長的厭惡。
    我討厭那樣的笑容,克萊恩心想。
    他進入社會之中,遵照著既定的社會規則生存,享受了社會規則帶給他的便利,也承受著得到享受便利所帶來的代價——因做出太多違心之事而導致自我產生了內心的譴責。
    內心的譴責如同噩夢,自出現那一刻起便日夜煎熬,不再停歇。
    隻要生活在這個社會中,大部分事情就注定不可避免——這是爺爺和父親告訴過他的事,也是他大半生篤定的人生信條。
    他按照這樣的人生信條生活了很多年,那時他並不認為這是錯的——他沒有思考過這樣的人生信條是對是錯,僅僅是被生活的慣性推著向前走,僅僅是因社會規則給予他的便利而從未對信條的對錯進行追究。
    成年之後,他擁有了自己的事業,成為了沃克街的警長,他因職業的特殊性而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麵對自己必須做出的違心抉擇。
    違心的抉擇一開始是很難做出來的,可隻僅僅做那麽一次出來,之後的每一次都被潛意識的趨利避害當成了理所當然。
    直到遇到了陳宴,直到因承認了殺人的罪責而被關進亞楠市公立監獄,那天晚上,他開始拷問自身——
    我所做的事情,我所堅守的人生信條,到底是正確的嗎?
    不是正確的。
    他已經得出了結論。
    是錯誤的。
    他萬分肯定。
    ‘現在,即便我即將死去,也已經擁有了超脫一切的機會。
    我將不再受到社會規則的約束,甚至不再受到更高級規則的束縛。
    我是自由的。’
    眼前的世界裏開出了無數純白色雪花,那些卑微到足以被任何人忽視的細小造物在半空中綻放,直到占滿了整個視野,直到花瓣延伸到了他的瞳孔裏,直到一根純白色的冰刺花蕊紮進他的晶狀體,在他眼中生根發芽。
    極端的危險降臨自身,克萊恩已經嚴重超載的大腦完全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冰花刺穿了整個身體——他的意識在轉瞬之間被無數冰刺花蕊完全貫穿,陷入一片冰花鑄成的冰刺煉獄!
    與此同時失控暴漲,克萊恩心神一片混亂,失控在思維發生混亂的同時再次突破了某個閾值,內心徒生的暴虐幾乎將理智完全吞噬,他在這一刻隻差一步就會徹底失去自我。
    僅存的理智開始尋找求生的出路,理智帶著他的意識沿著冰刺煉獄的縫隙前進,意識體中因撕裂而產生的血花將整個煉獄瞬間染紅!
    僅僅由一層理智包裹的幾近失控的意識漫無目的向上瘋狂衝刺——他記得那是太陽的方向,他知道太陽能夠融化寒冰!
    因痛苦而扭曲的視野不知持續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終點——冰刺的縫隙之中透進來了一絲日光!
    可現在明明是晚上,從哪來的日光?
    下一刻,不顧一切隻為求生的意識衝出了冰刺煉獄。
    克萊恩抬頭看向天空,正如他小時候每個祈禱日都會做的那般。
    他沒有看到所謂的聖光。
    他僅僅看到一輪黑日!
    目光顫動之間,黑日已然降臨在他麵前,於是他終於看到,黑日周圍散發的亮光並非日光,而是一隻環繞著黑日,咬著尾巴,正在吞噬自我的白蛇!
    在克萊恩看向白蛇的那一刻,白蛇也睜開了眼。
    它的眼睛裏沒有眼球。
    那是一顆死者的眼睛。
    在和白蛇對視的那一刻,暴漲的失控完全吞噬了克萊恩的一切理智。
    克萊恩的意識開始沉淪——無止境的向下墜落發生了,但他並沒有感覺到害怕,反倒變得平靜起來。
    ‘終於結束了。’
    意識裏誕生了模糊的念頭。
    ‘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意識沉淪之間,冥冥中有模模糊糊的聲音間斷出現——
    “臥槽!克萊恩怎麽融化了!”
    “我!我不知道啊!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這芯片……他腦漿裏長出芯片了!”
    “臥槽!這芯片怎麽燒起來了!這麽多血!腦漿怎麽也燒起來了!”
    “這顆生物質芯片過載太嚴重了!我得給芯片降頻……但我沒有能接入這種芯片的數據線啊!”
    “草四聲)惡狠狠)!到底能不能搞!你不是能用無線嗎?!”
    “我……我盡量!”
    “這位姑娘,你隻有3分鍾時間——距離他徹底腐壞,隻剩下最多3分鍾時間,3分鍾過後,我會出刀。”
    “成了!”
    畫麵飛速倒退。
    克萊恩感覺自己忽然開始向上升。
    與此同時,黑白世界中的黑日飛速倒退,幾乎在頃刻間離開了自己的視野範圍,冰刺煉獄縮回漫天純白雪花之中,熟悉的伯明翰街再次出現在他麵前。
    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一絲理智在控製意識的一瞬間,克萊恩奪取了生物芯片的使用權。
    ‘我回來了。’
    ‘開始再次確認自我,以穩定生物芯片的暈在狀態。’
    克萊恩付出了對抗失控的努力的一瞬間,一個聲音清晰的出現在他耳畔:
    “他們遲早要遭天譴。”
    這是父親曾經對克萊恩說過的一席話。
    父親是對著那些在禮拜日前往伯明翰街小教堂進行祈禱的人們說出的這句話。
    記憶開始重新確認克萊恩的自我。
    在這聲音出現的同時,克萊恩眼前伯明翰街的不遠處畫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尚且還算年輕,並沒有如他熟悉的那般佝僂,那身影出現在準備前往伯明翰街教堂做祈禱的人群之中,右手並未如往常一般習慣性的放在腰間靠近槍套的位置,而是拿著一隻精致的深褐色石楠木小煙鬥,時不時的放在嘴邊吸上一口。
    克萊恩還記得這是母親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已經用了很多年,以至於盛放煙葉的鬥腔已經被劣質煙葉熏得焦黑。
    父親出現在了記憶裏,於是麵前的整個畫麵更加清晰——
    泥濘街道上的渾濁色彩轉眼從發黴的磚紅色牆壁的牆角攀爬而上,直至將空氣染成了暮色,太陽早過了下山的時間,亞楠市的夜晚總是會在冬天時來的更早一些,完全不需吝惜煤氣費用的伯明翰街早已在暮色降臨之前點亮了路燈,所以克萊恩看到的暮色來自煙囪之上的部分。
    他小時候最喜歡從這個角度觀看天空。
    這樣的喜好完全沒有來由。
    父親是個正義的人,克萊恩心想。
    對父親的追憶讓克萊恩找回了一部分自我,於是更多的理智回歸了,那些聒噪的、像是紊亂無線電波一般嘈雜到無法分辨的聲音也如驚鴻一般掠過克萊恩的意識:
    “咦四聲)!腦漿子熄火了!”
    “嗯,已經完成了降頻,解除了芯片的超頻狀態,刪了一堆錯誤代碼……但之前超頻的時間太長,你看他這個地方都燒焦了,估計即便救回來,也活不長了。”
    “真不行換個腦機?”
    “進行腦機植入手術的前提是生理狀態健康,意識完整且沒有精神類疾病,他這個樣子……即便換了腦機,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個賽博精神病,不可能正常了。”
    “唉……”
    這些聲音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呢喃囈語,克萊恩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已經完全聽不清了。
    克萊恩隻知道,既然已經拿回了一部分意識的主動權,就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完全清醒過來。
    當克萊恩再次強行調用注意力,色彩便在眼前的畫麵中飛快鋪張——
    路燈表麵的鐵紅色鏽蝕沿著燈杆向上攀爬,一轉眼到了燈帽,那些並不美好但足夠真實的色彩朝著燈帽之外的方向一躍而出,在半空中炸成一團散花。
    鐵鏽散花像煙花一般在半空中爆開了,煙花的粉塵紛紛揚揚落在行人的肩頭,將男人們的紳士服染成莊重的黑色,讓女人們顏色並不鮮豔的冬裙看起來足夠鮮活。
    煙花的粉塵在接觸到了孩子們,於是整個畫麵開始擁有了聲音——雪落在地麵之上的聲音,行人們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孩子們的嬉鬧聲,大人們的竊竊私語聲,街道旁邊暖氣管道裏快速流淌的熱水聲,暖氣管道外部管道壁上方被行人們驚醒的貓跳上房頂發出的輕微“砰”然之聲……
    今天是禱告日。
    視野隨著心念轉動,克萊恩看到了自家的餐桌,餐桌上的食物一如既往的鮮美,不但有烤至金黃的小麥麵包、蘋果口味的奶酪和小牛排,還有平常不常吃的烤麻雀、燒羚羊腿和鹿的護心皮。
    每次在開飯前,母親都會祈禱,並告訴克萊恩,這是來自聖光的饋贈。
    克萊恩仿佛再次坐到了桌前,聽著父親和爺爺日常的拌嘴,他的目光總是會在此時落在母親身上,他祈禱母親快點坐到桌上,因為父親和爺爺在拌嘴過程中流露出對彼此的隱晦敵意讓他十分恐慌。
    燈光給餐桌上的食物染上了一層暖色,祈禱完畢之後,母親給大家分餐,於是愉快的晚餐開始了……
    一切都鮮活起來。
    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天。
    克萊恩抹去眼睛裏流出的淚水,意識裏誕生出一股怨憤。
    執行人手術切割了他的情緒,所以當他再次麵臨往日溫馨的一切時,他明明知道這場麵是溫馨的,卻完全沒有半點“溫馨”的感覺——僅僅隻有身體誠實的做出了對情緒的反應,內心卻沒有因此產生任何變化,這樣的感覺已經遠遠超過了“糟糕透頂”。
    他很快消除了這股怨憤,而“消除任何情緒”的力量同樣是執行人所擁有的能力,他可以讓一切的負麵情緒在轉瞬之間煙消雲散,並且沒有任何副作用。
    而現在——在大腦中生物芯片出現問題的現在,在他動用生物芯片力量強行消除怨憤的情緒之後,失控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我……這股失控完全無法抵抗……’
    ‘我……救不回來了。’
    克萊恩沒想到這一刻會來的這麽快。
    ‘我不甘心……’
    他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再次強行調用起生物芯片的力量,強大而奇異的腦電波快速出峰,唯心的力量在這一刻達到頂點。
    這一刻的最後一瞬間,克萊恩平靜了下來。
    更多關於他身份認同的記憶畫麵出現了,這些畫麵加固著他對【自我】的認知,並以此來消除生物芯片冗雜的有害數據。
    直到一幅與眾不同的畫麵出現在他麵前——
    父親不知道從誰那裏帶回來了一副天神州藝術字,裝了畫框掛在家裏,克萊恩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詢問父親,父親用天神舟語告訴他,那副藝術字寫的是:
    《坐地日行八萬裏……》
    後麵呢?
    後麵忘記了……
    這幅藝術字是誰送的來著?
    父親似乎說過,但那名字對於幼小的他來說太過拗口,以至於記憶在此已經幾乎完全模糊了。
    克萊恩苦思冥想,終於回憶起了幾個音符:
    好像叫什麽安迪……對,好像是叫安迪。
    安迪是誰?
    克萊恩記不清了,但這並非因為自己的意識出了問題,因為在看到這副藝術字的同時,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力量被加固了——僅僅是“看到”這副藝術字本身,竟然讓他的意識在生物芯片重新上線!
    直至此時,他甚至已經能夠睜開雙眼!
    克萊恩略顯激動的睜開眼睛,便看到麵前正站著三個完全陌生的不速之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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