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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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叔,你不用來接我的。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坐在副駕的顧遠看著身邊難掩疲色的池君說道。大早上,池叔聽說顧遠要出院了,趕來醫院幫顧遠辦了出院手續。

    池君笑笑,卻沒有搭理顧遠這茬。

    “果然還是小孩子!”

    “你寢室我已經幫你收拾幹淨了,回去以後好好休息下,中午來家裏吃飯。”

    “還有就是之前你留校任教的申請基本沒什麽問題,就等你畢業了。以後當老師可要斂著點性子,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不著調啦。”

    顧遠看著身邊這個亦師亦父的男人。他永遠都是這樣溫柔,這樣周到。

    雖說顧遠在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是畢業就能留校任教的難度之大無法想象,更何況還是在江大這種全國頂尖的學府,不知道池叔在其中出了多大力氣。

    在此期間,池叔還失去了他唯一的血親,池魚。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池魚的失蹤,顧遠也有責任。

    一時間,顧遠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幹澀沙啞,似乎想要攔住他接下來的話語。

    “池叔,我要去當兵,三天後就去。”

    車內陷入沉默之中,耳邊隻有車輛行駛在道路上的白噪聲和雜亂刺耳的鳴笛聲。

    “是因為池魚的事情嗎?”

    池叔沒給顧遠開口回答的機會,繼續說道。

    “如果是因為池魚的事,我不希望你去。”

    顧遠滿臉沉悶說道。

    “是的......因為總要有人幫池魚報仇的。”

    “可我已經失去一個親人了。你是我的學生,但我早就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婿,自己的兒子,我不希望再失去一個親人。”

    池叔有些失態,聲音逐漸大了起來,一邊說話一邊敲擊著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車子喇叭發出刺耳的噪聲。

    這是顧遠第一次看見池叔如此生氣。

    顧遠看了一眼池君有些斑白的鬢角低下了頭,沉默不語。池君看著前路,專心開車。

    一路無話,車子緩緩駛入大學園區。臨下車前,顧遠才開口說道。

    “池叔,我一定要去!”

    隨後便關上車門,快步離開,似乎是在害怕慢了自己會改變主意。

    池君看著顧遠遠去的身影,喃喃自語。

    “這小子,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他搖下車窗,朝顧遠背影喊了一聲。

    “中午記得回家吃飯!”

    “知道了!”

    顧遠應了一聲。一如父子間的一問一答。

    顧遠的宿舍在西區,西區有一片樹林,特別招學生喜歡,尤其是女學生。這片樹林主要種的是梨樹和海棠,這個季節正是花開的時候,梨花淡白,海棠緋紅,紅白交錯掩映之間是三三兩兩的情侶,偶有幾個落單的也忙著自拍留念。

    西區七號樓的6[img]http://yw.api.qq.com/html-chapter-25862-147292[/img]

    8就是顧遠的寢室,又順又發,寓意極好。

    顧遠走到寢室門前,尚未推開門,門內傳出了陣陣背單詞的聲音。

    “abandon,abandon,abandon;abandon,放棄,拋棄,停止,終止”

    顧遠推開門,入目處是一個胖子,一手摳著腳丫,一手拿著單詞書,嘴裏念念有詞。

    胖子聽見開門的聲音,轉頭看見是顧遠走進來,丟下單詞書,顧不上穿鞋,一雙眼睛立馬眯了起來,似乎是眼睛縮進了肉裏,大大的黑框眼鏡下隻能看見一條縫。他大笑著撲向顧遠,嘴裏高喊。

    “老顧,你終於回來了,想死爸爸了。”

    胖子叫李琦,是顧遠的兄弟,不對,是顧遠的兒子。

    別看他現在這樣,據說當年他還瘦的時候,“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就是對他最貼切的形容,那可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後生。

    但是高中時期抽煙把肺泡整破了,為了治病,用了不少藥。而他本人就像是打了激素的豬,肉眼可見的就胖起來了,還減不下去。

    當然他的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意思就這麽個意思。

    顧遠一巴掌拍開李琦剛剛摳過腳丫的手,順勢一把摟住李琦的腰,用力向上掂了兩下。

    “又重了啊,一百八了吧?”

    李琦翻了個白眼。“莫要憑空汙人清白,一百七十五也能叫一百八?”

    “你怎麽又回來了?”

    “老劉回去繼承家財了,小高公務員考上了,你又留校,就剩我沒個著落。找工作吧,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我又看不上。想著回來考個研究生,再玩兩年,順便也能在學校陪陪你。”

    李琦指了指桌上的單詞書。“我正背著單詞呢。”

    “得了吧,你從去年這時候就開始abandon了。”

    李琦頓時就急眼了,諸如什麽狗東西、草(某種植物)之類的字眼開始從他嘴裏機關槍一般的射了出來。

    顧遠不甘示弱,什麽我愛你、我想你、你甜蜜的之類字眼也開始頻頻爆出。

    當然了,顧遠的原話可能不是這樣說的,但意思就這麽個意思。

    二人一番打鬧,許久才恢複平靜。

    事後,顧遠躺在床上,氣喘籲籲,汗流浹背,聲音透著幾分萎靡。

    “琦琦,我要去當兵了,不教書了。”

    此時的李琦更是不堪,癱倒在床上,抬起手指的力氣也沒有。

    “嗯?嗯。”

    “你自己下定決心就好。爸爸是支持你的。”

    “什麽時候走?爸爸去送送你。”

    “三天後。”

    顧遠下床站在窗邊,看向樓下的樹林。

    一陣風穿過樹林,梨花紛紛墜下枝頭,樹林裏的人看著漫天飄零的花瓣,驚歎的驚歎,拍照的拍照,憐惜的憐惜,卻沒有留意自己的腳步將染上塵土的白色花瓣徹底碾進了泥濘中。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顧遠中午去他池叔家吃了飯,回來時李琦不在寢室。

    他掏出手機,找到通訊錄裏備注爸爸二字的號碼,撥了出去。

    “喂,什麽事?”電話那頭是個略顯滄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

    “沒什麽事。最近身體還好麽?”顧遠早就習慣了。

    “沒事打電話幹嘛?打電話不用花錢的?早就跟你說了在外麵節省一點,你當耳旁風?我們家什麽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懂事一點!”

    “我前段時間受了點傷。”顧遠打斷了他的父親。

    “你那麽大個人了,就不能小心點?想找我要錢?我沒錢。”顧遠父親明顯有些生氣,語氣更加急躁,大聲的批評著顧遠。

    “沒打算找你要錢。”顧遠蒼白的解釋著。

    “那最好,趕緊找工作,你李阿姨的女兒早就找好工作了,就你天天吊兒郎當,整天就知道玩。我跟你說,你畢業以後,我不會給你一分錢。就這樣。”

    手機裏傳來了忙音,顧遠的手指在那個號碼上方猶豫片刻,最終也沒有點下撥通。

    算了,當兵的事,下次再說吧。

    顧遠早就習慣了,從小到大,父母一直在他耳邊說家裏窮,條件不好,讓他懂事一點。

    他記得初中的時候,放學路上同學都會去路邊小攤買上幾串炸串,邊走邊吃。他特別羨慕,但他隻敢遠遠看著,或者加快速度跑過去,一直不敢去問價格。

    他以為那東西很貴。

    學期末,他帶著攢了一個學期的零花錢,一個人偷偷去了小攤,那時他才知道,原來一個炸串也不過兩塊錢而已。從那以後,他便愛上了吃炸串,每次吃都會多買一瓶AD鈣奶。

    不過,那串炸串他是哭著吃完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哭,可能是因為炸串太好吃,也可能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居然連問個價格的勇氣都沒有。但無論如何,窮這個字已經烙在他心頭上。

    顧遠收起手機,洗了把臉,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和李琦狂放的聲音。

    “老顧快開門,爸爸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炸串。”

    顧遠打開門,之間李琦兩隻手滿滿當當,左手炸串右手娃嘻嘻AD鈣奶。

    嗯,都是顧遠愛吃的。

    胖子都是這樣的,隻要有吃有喝,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不知不覺便已到了晚上,二人早早洗漱上床,一個玩著手機,一個背著單詞。

    “abandon,abandon,abandon;放棄,拋棄,終止”

    顧遠就在這郎朗的讀書聲中入睡。

    到淩晨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傳來,半睡半醒之間的顧遠突然驚醒。

    那種酥麻的感覺,又來了!隻不過這一次不在他的腿上,而是在他的背上。他感覺自己整個背部都在扭曲,就如同活活打碎了骨頭再拚合起來。

    整個床板都隨著顧遠的身子在顫抖。

    這麽大的動靜終於驚醒了胖子,胖子起身看著不停顫抖的顧遠,拍了拍自己圓鼓鼓的肚皮問了一句。

    “兒子,你咋了,以前沒見你這毛病啊。”

    顧遠緊緊咬著牙關,一個字一個字的回應。

    “抽!筋!”

    “你特麽!才是兒子!”

    胖子眼見顧遠還有力氣還嘴,便直直倒下,蓋上了被子。

    “沒事就行,我繼續睡了。”

    好一會兒,這種感覺終於結束,顧遠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胖子已經不在寢室。他起床洗了個澡,卻發現自己後背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隻是輕輕一揭,便從背後扯出了整條血痂。揭的時候很爽,看著確很惡心,他嫌棄的把血痂丟進馬桶,衝了出去。他剛出衛生間正好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

    胖子回來了。他看了一眼顧遠。

    “喲?起來了?”

    “爸爸給你帶了早餐。”

    “還有鈣片,我查了,抽筋基本都是因為缺鈣”

    ......

    二人打打鬧鬧,三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這三天時間,顧遠其實很累,他是一個不太擅長交際的人,過多的社交讓他疲憊不堪,這當然不代表他是一個薄情的人,相反他對待每一份感情都很真摯,都給到全情的投入與回應,所以他很累。

    畢竟,這世間事,除了他們,哪一樁不是閑事呢?

    胖子還在背著他的abandon。

    顧遠已經收到了趙警官的消息,今天下午就來接他。

    顧遠沒有通知池叔。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走的時候,他的池叔在目送他遠去。

    那是一個風很大的下午,所以天上的柳絮也很多,多到遮住了顧遠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