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7再議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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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大兄,這鼻煙還是慎用,隨時太醫院沒有發現此物有害身體,但我覺得,可能隻是危害比較緩,所以查不出來。”
魏廣德看到張居正吸鼻煙,急忙提醒一句。
“我也知道這外物提神終究不好,可最近時常感覺疲乏,也少不得這東西。”
張居正苦笑一句,隨即正色道:“你剛才說的話,我也覺得有道理。
當初,我們在裕王府時,就在那讀書的小院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是何等書生意氣。
可惜啊,真正做到嚴閣老這個位置才發現,這朝廷上的事兒真不是當初想的那般簡單。
一點一麵,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做什麽事都要瞻前顧後如履薄冰。”
“嗬嗬.”
魏廣德一陣輕笑。
當初還是嘉靖四十年前後,一次高拱回裕王府和他們聊起,還在指責嚴世番賣官鬻爵,又對貪贓枉法的官員多有回護。
當時他們想的很簡單,以為隻要嚴肅法紀,貪官自己就怕了,不敢繼續了。
可現實那那麽簡單,大明朝的貪腐,可以說前仆後繼,根本就沒個頭。
“我這些天就在想你說的那個,如果給勳階、散階也發俸祿,再有衙門裏各職位都有朝廷發放俸祿。
為官,也就是自家幕僚才需要自己掏腰包養活,對於杜絕貪腐是否真的有效?”
張居正開口問道。
“嗯?”
魏廣德聽了張居正的話,微微有些發楞,他明白過來,張居正這段時間也在思考他提出的給大明官員漲工資的事兒。
好吧,這事若成,對於大明朝製度來說,肯定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兒,基本上就扭轉了什麽祖製不可違的輿論環境。
張居正膽子確實大,魏廣德隻敢提,未必敢做,而張居正已經考慮的是,來判斷是否要做。
確實是個幹事兒的。
魏廣德在心裏歎息一聲,想到這樣一個人,最後差點就被人從棺材裏拔出來打,還真是可惜可歎。
“厚祿未必能夠杜絕貪腐。”
對於張居正的問題,魏廣德思考片刻後就答道,“宋時也有推行“厚祿養廉”之策,可後來仍頻發貪腐,有次可印證“厚祿”與“連接”無直接因果關聯。”
聞言,張居正微微點頭。
宋朝在曆史上的高薪工資製度十分有名,但高額的俸祿並沒有帶來廉政的效果,人們常以此反駁公務員的高薪對於防治貪腐有效性。
宋朝給官員的俸祿有多高?
必須承認,明朝官員的基本工資其實也不算高,但是架不住各種固定的福利補貼多,總計起來就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就拿北宋首都開封市市長包青天同誌為例,他的主要工資在《宋史·職官誌》有所體現:每月糧三十石,月發“公使錢”一千五百貫、“添支錢”一百貫。
除此之外,包公還有龍圖閣直學士的頭銜,這個額外享受朝廷無償劃撥的職務耕地二十頃,一年收入二千石。
把這些東西全部折算成銅錢的話,包公每年的收入大約在二萬貫。
一貫銅錢,大致相當於明朝一兩銀子,就是按照銅錢計算也是如此。
包公一年兩萬兩銀子的年薪,已經達到甚至超過明朝親王級別的俸祿了,這還是實薪,沒有折色。
如果你覺得包公官太大,那咱換個官小的,就拿一個縣令來說。
宋朝一個縣令的月收入是80兩白銀,而《水滸傳》中的宋江,宋押司當時是縣城公安局經偵隊隊長兼任稅務局局長,一個月的綜合收入約為20多兩白銀。
按照實價,宋朝縣令的俸祿就超過當朝一品官員的俸祿,而宋江這個的末吏收入也和大明朝五品官員相當。
如果考慮折色,把基本上就接近三品官員的水平了。
所以,大明朝的俸祿,似乎真的沒法和宋朝比。
因為達不到,所以才羨慕。
魏廣德就是這樣。
如果大明朝的官員工資高,他可能都不會搞商業,就吃吃喝喝就行,餘錢放貸,賺大明律允許的利息就好。
再不然投資京城的房地產,通過出租賺銀子,也是不錯的法子。
“既然厚祿不能夠杜絕貪腐,又何必動這腦筋。”
張居正又說道。
“叔大兄,厚祿未必養廉,薄祿必不養廉啊。”
魏廣德苦笑道,“都養不活自己,誰還能安心做官,朝廷又把養三班衙役的差事兒給到官員手裏,就算正直之人遇到這樣的環境,早早晚晚也會淪陷下去而不自知。
隻要在雜稅裏多撥弄一點小算盤,那錢財就唾手可得了。”
明朝形成集團貪腐的情況,其實就是朱元璋低工資導致的。
進士考進官場,首先就被生活給壓趴下了。
當官那點正當收入隻能維持溫飽,如何交際?
再一看,製度貪腐的溫床都有了,那不就直接陷進去算了,大家一起幹,一起貪。
本來正直點,或者膽小點的進士,也逐漸淪陷進去,成為貪腐集團的一份子。
“國朝現在的情況是,地方上小吏仰仗官府的權勢剝削百姓、甚至勾接地方士紳移花接木轉嫁賦稅。
而地方官員,則通過攤派雜稅貪贓枉法,大肆侵占國家稅銀。
到了朝廷衙門這一級,則是在財政支出中不斷“漂沒”財物中飽私囊,已經形成自下而上傳導終使得官僚隊伍的整體性腐敗。”
魏廣德繼續說道,“叔大兄今日安排各地提報衙門裏職位,或許有心但還未真正下決心。
說實話,給小吏發俸祿還不能太少,僅以養家糊口怕是不夠,而縣令若維持現有祿米就更不行,若是不能加錢,地方上肯定會亂的。”
“一條鞭法、增加俸祿一起執行,給縣吏發俸祿也一起做了。
你說的有道理,薄祿必不養廉,杜絕貪腐的土壤都沒有了,如何指望官員廉潔奉公。”
張居正或許在心裏對一係列改革加重了砝碼,基本上已經下定決心利用這次清丈田畝後國朝財政大增的機會,把這事兒一並做了。
雖然不可能因此徹底解決貪腐,但至少給了土壤,讓所有進入官場之人可以選擇要不要貪。
最起碼,朝廷發放的俸祿,要絕對滿足官員過上體麵的生活。
至於早就形成的潛規則,也隻能一點點,慢慢的來處理。
增收的賦稅,有了這麽個去處,也好過被下麵官員想方設法巧立名目弄走強。
實際上,隨著清丈田畝的即將結束,張居正對來年賦稅是抱著極大期望的。
但是魏廣德這幾次為朝廷增加財稅之源的過程看,財政增加後支出也會大增,甚至會超過增加的收入,不僅沒有形成結餘,反而局勢更糟。
倒是魏廣德,沒增加一項財源就考慮到該用到何處,剩餘不多的份額補貼朝廷支用不足。
就算各部、寺巧立名目,可戶部沒錢,也隻能拖下去。
現在張居正也學精了,所以早早的考慮該如何花銷增加的國稅收入,最起碼用到實實在在的地方,好過被浪費掉。
“這裏麵還有個問題。”
很快,張居正又想到一個棘手的問題,而且和他們剛才討論的話題息息相關。
魏廣德沒說話,靜等張居正道來。
“宗室祿米問題,給朝廷官員漲俸祿比較容易過關,可宗室必然大鬧。”
張居正說道,“宗室之事若不能有個善了,始終是個麻煩事。”
“這”
魏廣德聽到是宗室的事兒,也覺得有些頭大。
張居正心大,居然想解決宗室痼疾,也是想瞎了心。
但是正如他所說,剛才商議之事行起來簡單,宮裏也可能說服,但宗室那邊肯定不幹。
憑什麽官員漲工資而他們還得領折色的祿米,而且還是紙麵上的祿米,實際上根本就拿不到多少。
說句實在話,後世都說大明朝是被宗室吃垮的,這謠言看著似模似樣,但卻沒半點真相在裏麵。
確實,從數學角度計算你會發現,萬曆朝的時候,如果宗室祿米實發,那真的會拖垮大明財政。
可宗室真的能拿到那麽多錢糧嗎?
如果真那麽有錢,河南等地宗室何必還要鬧祿米之事,那是因為紙麵上的祿米,一般宗室根本就拿不到。
朱元璋在明朝開國之初製定了非常豐厚的宗室俸祿標準,而且親王郡王的爵位可以世襲罔替,他們的子孫除了長子繼承原有爵位以後,其它兒子還可以降一級受爵。
按照這個標準,隨著朱元璋的子孫數量不斷增長,兩百多年下來,領取俸祿的宗室人數可能有十幾萬,而宗室俸祿數量到明朝末年就可以達到一個足以把明朝財政吃垮的數字。
曆史學家萬明等整理《萬曆會計錄》的記錄,認為萬曆初年宗祿總額數達到了七百萬石,占據明代夏稅、秋糧米麥總額的 26.8%。
如果真按照這個數字發放祿米,確實是一個可以把明朝財政吃垮。
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明朝宗室俸祿製度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宗室人數的增加不斷的削減。
朱元璋本人,在洪武二十八年就把洪武五年確定的親王宗祿減去了五分之四,郡王宗祿減去了三分之二。
魏廣德其實知道點,那就是明朝宗室祿米到了萬曆中期就被凍結了,也就是宗室祿米定額,永不增減。
實際上到了萬曆二十五年,朝廷終於下定決心凍結宗祿總額,也就是說,不管宗室人口再如何增加,宗室俸祿總額都以萬曆二十五年的總額為準,不再增加了。
這樣,網絡文章所謂的朱元璋子孫不斷繁衍、“指數增長”吃垮財政的邏輯基礎也就不複存在。
而實際上,行定額之法早在嘉靖朝就有人提出,隻不過不管是嘉靖皇帝還是隆慶皇帝都沒有下旨頒行。
“永為定額”後的明朝“名義上”需要實際支付的宗祿,也就是156萬多兩銀子。
數量不小,但也絕對到不了能拖垮明朝財政的程度。
但真正的問題是,不管是嘉靖還是萬曆年間,這個數字也都是“名義上”需要實際發放的數量。
而“實際上”真正發到宗室頭上的俸祿,很可能隻有這個數字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也就三十萬甚至十幾萬兩銀子,對明朝財政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以當它不存在。
別看魏廣德已經是內閣次輔,如果不專門派人去查,都不知道到底發放了多少宗室祿米。
以大明地方官員的貪腐程度,實際上就算衙門裏備案支取的宗祿,可能都沒有真正的發下去,而是被官員直接運回自家了。
之前河南宗藩就爆出過,從嘉靖三十八年到三十九年,河南周王府就欠祿四十餘萬兩之多,拖欠率高達 94.97%,也就是實際支付不到一成。
嘉靖三十九年到四十三年,韓王府總共欠銀五十八萬餘兩,以每歲該支宗祿銀十三萬兩算,則韓府這四年的拖欠率達到了 89.87%,將將超過一成。
就在幾年前的萬曆三年,代王府鬧祿米,大同撫按鄭雒等疏言:“本鎮王府……自隆慶三年至萬曆三年止拖欠應交祿糧二十季該銀八十餘萬兩。”
從隆慶三年到萬曆三年,代府祿糧銀拖欠率至少為 88.59%,也隻支付了一成的祿米。
拖欠不僅比例高,而且時間長,“親王以下有給祿僅半者,有給十之二三者,有經年不得關領者,有三年五年不得關領者,而諸宗乃大困。”
懷仁王府奉國將軍聰涽、俊棜等六人申訴,由於自己的祿米長達二十一年分毫未發,因而“饑寒迫身,救死無策”。
這種動輒百分之八九十、長達十多年甚至超過二十年的拖欠,讓字麵上應該發放的宗祿數量失去了意義。
明末義軍攻占王城,王府多不願出錢助戰,許多人因此認為明朝這些藩王是豬腦子,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但未必真相。
畢竟李自成、張獻忠攻陷王城都曾大殺藩王,他們不會不知道厲害。
但大部分藩王都不願意出錢,其實未必是因為吝嗇,而是真沒錢可“輸”。
除新封王爵如福王得到皇帝厚賜外,其他宗室有多少家底?
族人受困,總要搭手,否則就真餓死人了。
再有明朝對藩王府姻親的限製,為防王府做大而限製王府姻親做官,直接導致藩王府隻能和地方上“爛人”接姻,失去外助。
王爺的爵位再高,畢竟手上沒權,又禁止經商,收入有限而驕奢淫逸。
宗祿長期被拖欠扣押,能隨時動用的真金白銀可能真沒多少,最值錢也就是富麗堂皇的王府,這還是門麵不得不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