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五十八章 禪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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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溪草廬內,兩個大男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白貓好像又胖了許多,豐腴得像一團滾滾雪球,正趴在瑰流胸口上睡覺。

    負責送粥的年輕和尚見到此幕,連忙把腳步放輕,小心翼翼將漆盤放到桌子上,轉身走出草廬,不由愣了愣,在得到那人示意後連忙快步離開。

    王姒之悄悄走入草廬,見到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兩個男人,憋笑憋的辛苦。見到雪球兒躺在自家男人的胸口上,連忙將它抱起,小聲不滿的嘀咕道“你呀,黏人也要分個時候,下次不許這樣了,記住了沒有?”

    豐腴的白貓懶洋洋叫了一聲,還有些迷迷糊糊,眼睛隻睜開一條縫。

    她抱著貓走出草廬,心想那兩個男人不知道要睡到多久,不如就帶著雪球兒和小姑娘去寺廟裏逛一逛,剛好新來的許多香客,想必也是十分熱鬧的。

    果不其然,當王姒之帶著小女孩剛進了寺廟,就看見人海沸騰的一幕,燒香祈福的人從殿內排到殿外,隊伍九曲環折,像一條長長的巨龍。

    還有很多隨意走動的香客,想必應是燒過香或慕風景而來。一眼望去,這些人大多錦衣華貴,男子都腰玉琅琅,女子也都裘衣披肩,應當都是富貴人家。

    熱鬧是好事,但是太熱鬧了反而是一種聒噪。王姒之頓時就沒了興致,尤其是注意到無數男人投射過來的垂涎目光。她心想還不如去琉璃牌坊那裏遠眺山下風景,但小女孩明顯興致勃勃,拽了拽她的衣服,指著不遠處笑道“姐姐,我要去那裏。”

    王姒之看去,當即哭笑不得,不就是聚集了幾個富貴人家的小男孩嗎?

    她彎下腰,對小女孩柔聲道“告訴姐姐,為什麽想往那裏湊?”

    小女孩靦腆一笑,但竟有些豪氣幹雲,“我要讓他們變成我的裙下之臣!”

    王姒之驚住了,連忙捂上她的嘴,有些怒氣道“這些話都是跟誰學的?又是你爹教你的?”

    但下一秒,她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答案。裙下之臣這種詞可不是誰都能說的,至少作為一個三妻六妾的茶商,可沒有資格說出這種話。

    果不其然,小女孩撥開她的手,咧嘴一笑“是姐夫告訴我的,說我是個美人胚子,以後肯定會有許多裙下之臣!”

    王姒之怒從心生,恨不得將那個死男人一口吃掉,連這麽小的孩子都往壞裏教,她用力扯住小女孩的耳朵,麵無表情道“好話壞話你應該能分清楚,以後不許再學這種話,你要再惹姐姐生氣,姐姐就把你吃掉。”

    “知道啦知道啦。”小女孩疼的齜牙咧嘴,蹦蹦跳跳的。

    二人都沒有注意到,洶湧人海朝兩邊湧去,人群騷動不止。

    王姒之聽到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呦,這不是白家的小丫頭嗎?你爹又新納妾啦?這是你的新姨娘?”

    王姒之皺皺眉,這聲音明顯充滿了尖酸刻薄,像是要故意滋事挑釁。轉身看去,隻見是一個長相美豔的女子,一身金玉服飾,但氣勢咄咄逼人。在她身後,站著四個眼神凶煞的豪奴惡仆。

    小女孩很害怕的躲到身後,怯聲道“姐姐,咱們快點走。”

    王姒之安慰著揉揉她的小腦袋,輕聲道“她欺負過你?”

    小女孩顯然害怕極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泫然欲泣,“她恨我爹爹,羞辱過我好幾個姨娘,還扇我耳光。”

    王姒之內心一顫,蹲下身子心疼抱住她,柔聲道“放心,有姐姐在,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

    她將白貓交給小女孩,緩緩站起身,眯起眸子。

    哪成想小女孩直接黏住她,哭腔道“姐姐不要!”

    王姒之有些怒了,輕喝道“哭什麽?有什麽好怕的!”

    小女孩嚎啕大哭,“我娘親傷到臥床不起,最喜歡我的姨娘被拐到青樓,都是她做的。姐姐你快走!你快走啊!”

    王姒之如遭重擊,愣在原地不動。

    金玉服飾的女子見到此幕,捧腹大笑,爬山時被扔臭鞋的陰霾一掃而盡。

    她驀然煩躁至極,恨不得將這個狐狸精的麵皮扒下來。裝什麽純呢?長得再好看,不也隻是個賤妾嗎?

    女人猛地走上前,狠狠一耳光扇去,王姒之當即身子踉蹌,向後退了幾步,唇角滲出血絲。

    “小孽種,你新姨娘長得真好看呀。你說說,是扒光了讓大夥好好瞧瞧,還是賣到青樓裏作個花魁妓_女?”

    “滾!你這個狗畜生!”

    小女孩平生第一次爆粗口,憤怒到極點,將手中緊攥的碎石子全部朝她臉上揚去。

    石子尖銳鋒利,女子慘叫一聲,目眥欲裂,咆哮道“你個狗崽子!給我扒光她倆!”

    豪奴惡仆們互相對視一眼,開始緩緩逼近。

    偌大看熱鬧的人群,盡是達官顯貴,卻無一人敢攔。

    為何?

    因為這個女人是當朝宰相莊天機最寵愛的孫女!她爺爺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師父,那可是太子妃啊!”

    混在人群中的年輕和尚心急如焚,破天荒不懂禮數拽了拽老住持的袈裟。

    老住持瞪了他一眼,怒道“猴急什麽?又不是你媳婦。把嘴閉上,光給老子看著!”

    小女孩倔強攔在王姒之身前,盡管害怕到全身顫抖,怒道“不許碰我姐姐!”

    “蓮兒,讓開。”

    仿佛聽見了娘親的聲音,一模一樣溫柔的話語,極其相似的場景,小女孩渾身一顫,下意識轉頭對王姒之哭喊道“娘親快走!別管蓮兒!”

    女子捂著臉,冷冷一笑,“你娘死了?認這個狐狸精當娘?”

    “不過也是,你那個廢物娘親死就死了吧,活著也隻是個累贅。”

    “不許罵我娘!”

    小女孩死死抱住王姒之的腿,哭腔乞求“姐姐快走,快走啊!別管蓮兒了。”

    低著頭的王姒之,始終沉默不語,緩緩踏前一步,輕輕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

    很輕的一句話,像是柔柔的催眠歌謠。

    “乖,把眼睛閉上。”

    小女孩搖搖晃晃,最後昏睡倒地。

    王姒之緩緩抹去唇角的鮮血,終於不再刻意壓製那一份。

    於是,當她抬起頭的那刻,是一雙妖冶瘮人的鮮紅眼眸。

    整座寺廟忽然顫抖一下,這隻是錯覺,真正意義上講是整座梵柯山都劇烈搖晃一下。

    一道血虹自天而落,天地在那一刹失色。老住持怒罵一聲娘,連忙高高掠出,雙手合十化出九道金色法相,庇佑在場眾人。

    人們一個個瞪大眼睛,因為自己不但被金光籠罩,而且根本看不清前方血虹裏的場景。

    年輕和尚顫聲道“師父,這是太子妃娘娘?”

    老住持怒氣無處發泄,狠狠敲了他個板栗,怒罵道“你這傻子說的不是廢話?她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那咱們他娘的就是螻蟻!”

    虹光遮蔽,一條條猩紅血線浮動空中。梵柯寺萬鍾齊鳴,一百零八大佛發出熠熠金光。

    如此混亂情形下,有一道隱晦不可察覺的細小金線劃過天空。

    臨溪草廬裏,李明昊目瞪口呆,喃喃自語“這他娘的也太帥了吧?”

    當那道連通天地的血色虹光終於消散。

    在場所有人,無不瞪大了眼睛。

    四個豪奴惡仆憑空消失了。

    而那先前氣勢淩人的刻薄女子,竟嚇破了膽,失心瘋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王姒之眯著琉璃血眸,整個人都變得冰冷暴戾,舔舔紅唇,剛剛踏前一步,卻被一隻手輕輕按住腦袋,還有一道柔柔嗓音響起,“你個小貪吃鬼。”

    眾目睽睽下,白發金眸的男人歪頭笑看她,輕聲笑道“好冷豔的大美人,和我家小姒之不太像啊。”

    王姒之冷冷看向他,那雙琉璃血眸不帶一絲情感,伸出手,緩緩在男人胸口劃過,竟劃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老住持內心大驚,雙手拉開一丈,作勢要猛拍合十。

    “不必!”

    瑰流怒吼道,強忍著疼痛,一把抱住她,柔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也就是這一刻,王姒之紅唇微張,愣了愣,然後漸漸的,眸子裏有柔柔弱弱蕩漾。她同樣抱緊瑰流,不知不覺,眼眸恢複了正常,整個人也變回了溫柔如水的性子。

    瑰流揉了揉她的臉蛋,心疼道“打你這了?”

    她小小的嗯了一聲。哪怕她再強勢,但在這個男人麵前,還是會覺得很委屈很委屈。

    寺廟廣場上,當那個白發年輕人轉過身去,所有人無不感覺到一絲涼意。

    雪白一閃而過,瑰流狠狠掐住女子脖子,眯起那雙丹鳳金眸,微笑道“莊天機的好妹妹,欺負以後的皇後娘娘?”

    在女子暈厥的極點,瑰流鬆開了手,厭惡擦了擦手,“聽說你之前一心想嫁給我?肮髒的東西,狗都不要。”

    女子倔強盯著他,脖頸處蔓延的是猩紅瘮人的手印。看著眼前高高在上的金眸男人,她心裏殺意暴漲,猛地拔出腦後的釵子,想要刺入瑰流的脖頸,卻被輕而易舉握住手腕。

    瑰流輕描淡寫一揮袖,女子整個人倒飛數丈遠,重重摔在地上。

    忽然有人拋出石塊,狠狠砸在女子腦袋上,慘叫聲過後是那觸目心驚的淋淋鮮血。

    瑰流陰冷目光看去,人群中一個人嚇到摔倒在地。

    他麵無表情,摘下刀套,抽出那柄鈍刀淥水。

    接下來,這個白發年輕人橫刀於空中,輕彈刀身,激蕩出一道話語,“我知道你們很多人被她欺辱過,但無所謂你們怎麽說。這個女人,本太子殿下具有處置權,而你們這些庶民,無資格碰她。”

    人群忽然想起巨大騷動。

    一個手心攥著鋒銳石子的女子,扯嗓子喊道“我不同意!把她交給我們處置!”

    一個老婦人惡狠狠道“罪無可恕,死有餘辜!”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頓時炸開了鍋,抗議聲震耳欲聾。這些人曾都或多或少被欺辱過,所以想要報仇雪恥。

    沸騰的人群中,不知誰扔出了一把銅錢,狠狠砸在女子身上。

    人多氣焰大,這時才不管你是不是凶名赫赫的太子殿下,人群紛紛拋出物品朝女子砸去。

    王姒之擔憂目光看去,連忙帶著小女孩退到安全位置。

    場上一男一女,仿佛陷入眾矢之的。

    夾雜在人群巨大咆哮聲的年輕和尚愣了愣,轉頭看向自己師父,不解道“為什麽太子殿下要幫那名罪無可恕的女子啊?她做了那麽多壞事,師父你也是知道的。”

    老住持輕念一聲佛號,破天荒正色道“徒兒,仔細看仔細想,此處有禪機。”

    年輕和尚如遭雷擊,連忙屏息凝神,正襟危立。

    雜物如漫天飛雨,紛紛砸向場中女子,但全被青色刀氣裹挾止住。

    白發男人始終擋在女子,沉默良久,遙遙看向小姑娘,柔聲問道“怎麽處置?”

    小女孩被嚇壞了,臉色慘白,尤其是看見女子滿臉鮮血,還不斷有人亂砸東西。

    瑰流笑了笑,“很簡單,你隻需要告訴我,我是收刀撤走,還是攔在她身前。”

    小女孩不知怎的就大哭起來,咆哮道“你還我娘親!還我姨娘!還我家庭!”

    瑰流默然不語,打算收刀。

    “救救她,救救她,她會被砸死的”小女孩哽咽出聲。

    瑰流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放心,我知道了。”

    離開那柄浮於空中的淥水,緩緩朝跪地女子走去,在她麵前停住,他麵無表情道“先前說你髒,是我的氣話。我娘親說過,無論再怎麽憤怒,都不能辱罵女孩子肮髒,所以在這裏,我向你道歉。”

    女子咬著唇,滿臉鮮血,癡癡看向他,

    瑰流冷聲道“你暴戾恣睢,擾民作禍,我真的很煩你。所以你不要覺得我向你道歉,是出於某種對你的心理。我向你道歉,隻是給我娘親一個交代,她教給我的,我做錯了,僅此而已。”

    他抬起一隻手,輕輕虛握。

    流淌一地的青色刀氣陡然帶有一股渾厚之力,好似重如山嶽,四處裹挾擴散,人群頓時人仰馬翻。

    再將鈍刀淥水插進地麵,雙手拄刀,地麵撕裂數十丈,出現一道觸目驚心的溝壑。

    人群死一般的寂靜,無人再敢言語。

    這個男人抽刀歸鞘,說了最後一句言語,“莊冰妍,命你即刻進宮謝罪,跪拜稷土壇三天三夜。”

    然後他一手牽起王姒之,一手牽起小姑娘,隻留下離去的背影。

    走在回禪院的路上,年輕和尚癡癡不語,老住持也默不作聲。

    忽然,年輕和尚頓住腳步,笑到哭出眼淚,“我悟了!我悟了!”

    “悟什麽了?”老住持眯眼笑道。

    年輕和尚給出的不是答案,而是反問“太子殿下為何要問白家小姑娘?小姑娘又為何要放過她?”

    老住持聽聞至此,仰天大笑,暢快離去。

    兩個人,都先種下一顆佛心。

    至於以後會選擇如何的道理,誰知道呢?

    反正自那天起,佛家又多出一個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