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六十三章 圍殺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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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尺小巷,陰暗潮濕。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紅漆剝落,桃符腐黑。坐鎮的石獅子遭受風吹雨淋,發黑腐朽嚴重,已然麵目全非。

    昔年,這裏是霜花城最富貴之地,達官顯貴都曾居住於此,小巷也因此得名“金錢巷”,寓意滿地流金,最富有之地。但因為一件禍事的發生在茶商白家身上,許多人害怕殃及池魚,就趕忙搬出了巷子。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據說茶商白家得罪了京城權貴,相傳更是與當朝宰相莊天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被狠狠收拾了一通,從此一蹶不振,被踢出茶商四大家族。

    這條巷子最深處的那戶人家,也是最後一戶人家,便是家境敗落的白家。幾乎無人知道,那件事都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可至今白家仍受到莊家的壓迫和欺辱,日子過的是相當貧寒。

    走到幽邃的小巷裏,腳步聲空蕩蕩的回響。她站在朱漆剝落的斑駁大門前,仰望頭上那塊寫有“氣衝鬥牛”的恢弘大匾,思量了片刻,然後輕輕扣響門扉。

    等待了片刻,便有一道年邁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誰啊?”

    女子言語清冷“官府的人。”

    猶豫片刻,大門被小心翼翼推開,咯吱一聲,院子仿佛抖動了一下。

    老家仆見眼前女子一襲淡雅白衣,腰間懸掛玉牌,有些內斂不張揚的貴人氣,不像是官府那些氣焰囂張的官吏,於是環顧四周,將聲音刻意壓低,說道“姑娘可是來找人的?”

    女子點頭道“我來找雁妃。”

    老家仆麵露難色“大奶奶如今重病纏身,臥床不起,怕是”

    女子出聲打斷她,“我是來救她的。”

    老家仆愣了愣,細細思量片刻,說道“姑娘請進吧。”

    高高的門檻,很容易絆腳。作為待客的禮數,她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攙扶女子,卻沒有被領情。來訪的女子後退了一步,語氣微冷,“您先進。”

    走過抄手遊廊,進了垂花門,便進了內宅。映入眼簾的便是磚石甃砌的池子,盡植蓮荷,岸邊桃李梨杏,雜樹相交。隻可惜冬日之景,池中荷葉枯黃,樹枝光禿,倒更顯凋敝之景。

    池旁有假山嶙峋,兩峰之間,清溪瀉雪,沿開鑿好的河路蜿蜒曲折,最後將一座四角攢尖的亭子環繞。若是夏日,坐在亭子裏,便可濯足戲水。取“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之意,故亭子題名為“滄浪亭”。

    於咫尺內再造乾坤,顯而易見,這茶商白家的後宅院子,必定是某位園林匠師的得意手筆。

    茶商白家不愧是昔年的天下茶商之首,即便家境敗落已經十餘載,可宅院仍彰顯出富貴人家的氣派。尤其是走到內堂之後,那覆以銅瓦的牆壁,鐫鏤龍鳳,灼灼耀眼,不可逼視。昔日之盛景仿佛曆曆在目。

    女子等候在屋外。老家仆快步走進屋,輕輕來至床榻邊,輕聲道“大奶奶,有客找您,是一名女子。”

    榻上那人麵容枯槁,雙眼凹陷,看似大限將至。

    她嘴唇喃動,隻發出蚊蟲般的微弱聲音,“把她請進來。”

    當女子走進屋子後,老家仆探出腦袋四處張望,然後把門關緊。

    性子清冷的女子,走近床榻,言簡意賅道“第一件事,禦醫過幾日就到,會為你診療。”

    “第二件事,以後每個月去官府領錢,足夠你們吃飽穿暖。”

    “第三件事,以後你的女兒會到國子監讀書,一切都由太子殿下親自安排,不必擔心任何事。”

    床榻上病懨懨的女子,猛然瞪大眼睛,流下兩頰清淚。

    她猛地抓住女子的手,用盡全身力氣,輕輕推了她一下,好像要把她推出這個屋簷下,推出白家宅院,推出霜花城。

    走,快走!

    她眼神慌亂,嘴唇顫抖,嘶啞聲音極小。

    屋子外,早已悄然站了七個白家的妾室,確切說是七個六品的殺手武人。

    屋子裏,老家仆緩緩撕開那張麵皮,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猙獰的男人笑容。

    誰也想不到,一個佝僂身子的年邁家仆,竟就是失蹤十幾年的家主!

    原來這是一場苦肉戲,白家和莊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設局布網十幾年,就是為了今日的圍殺之局。

    十幾年前,有個意氣風發的茶商,掙錢掙到了金山銀山,足夠任意揮霍幾輩子。可他並不滿足於此,他想做一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業,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永恒不朽。

    有一天,一個陰陽家的大修士找到他,給他看了一幅未來三十年以後的畫麵。

    烽火四起,餓殍滿地,流血漂櫓,生靈塗炭。

    而這一切,全都因為那個男人將國運占盡,才導致亂世提前到來。

    陰陽家大修士問他,殺一個人,換一個人的姓名,是錯還是對?

    他毫不猶豫給出否定的答案。

    陰陽家大修士又問他,殺一個人,換十個人的姓名,是錯還是對?

    他猶猶豫豫給出答案,這一次仍是否定。

    又一次問,殺一個人,換一百個人的姓名,是錯還是對?

    他猶豫了許久,囁嚅幾句,最終沒能給出答案。

    最後一次問,殺一個人,換整座天下太平,是錯還是對?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直截了當道“是正確的。”

    自此,他篤定內心,要將天下蒼生視為己任,而不是目光狹隘去做一個重利輕義的商人。

    所以他甘願散盡家財,甘願以家人為棋子,聯合莊家設局。再根據陰陽家修士的推演預測,他將自己女兒送到山上,給自己的夫人下了寒毒,又以迎娶妾室的身份將七個頂級殺手悄悄藏在家中,苦心積慮十幾年,終於成功謀劃出這盤圍籠之局。

    這場局要殺的人不是太子,他一點也不意外。

    早在幾年前,陰陽家那位大人就推演過,這盤棋的氣數有失偏頗,隻能做輔佐之用。

    而真正殺他瑰流的棋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兒女情長,骨肉親情,能比得上四海升平?

    他白仕榮不這麽認為!

    犧牲我一人,犧牲我一家,換天地寧靜,換太平長存。

    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雙膝彎曲,整個人崩射出去,雙拳作錘狠狠砸向女子腦後。

    距離不過幾尺,他卻未能觸及她,那淩厲拳錘砸在了一道罡風屏障上。

    屏障上泛起淡淡漣漪,沒有任何受損的跡象。

    此刻,輕雪腰間懸掛的玉牌發出柔和光芒,一縷縷純粹的道家罡氣流瀉。

    這是皇後娘娘贈予她的玉牌,可抵禦七品巔峰武人的傾力一擊,是一道保命符。

    而顯然,才六品中期的男人想要將其打破,恐怕難如登天。

    他眼神驚疑,扭頭吼道“愣著什麽?一起上!”

    下一刻,攻勢再次發起。八道不同的氣機傾力轟擊屏障,可屏障隻是泛起一圈圈波紋。

    而這邊,輕雪隻是握住重病女人那雙枯瘦如柴的手,淡聲道“我帶你走。”

    “來不及了。”

    重病女人搖搖頭,那雙幹瘦的手忽然變得極其有力,牢牢拽住她,像是彌留之際的回光返照。

    “我的孩子喜歡吃韭菜餃子,喜歡過年穿紅衣裳,喜歡豆沙餡的月餅,喜歡胭脂水粉她今年幾歲?應該能有歲了吧?長得好看嗎?我想應該是個美人胚子吧?對了,以後過節別讓她給我燒紙,做娘的,沒理由讓孩子苦成那樣,我不配讓她惦念”

    輕雪聽著女人的絮絮叨叨,沉默著低頭不語。

    自小父母雙亡的她,從來不知道親情為何物。

    幼時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又不敢學別的小乞兒去偷去搶,怕雙腿被打斷,所以隻能默默蹲在牆角挨餓。

    有好幾次餓昏過去,是一家粥鋪老板施舍的殘羹剩飯。

    有一年初雪,下的好大,凍死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小乞丐。

    一個衣不蔽體的小女孩躲在巷子裏,卻不敢躲在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隻能靠在牆角,蜷縮起身子。

    她渾身生滿凍瘡,早就沒有知覺,可她仍止不住的顫抖,因為她害怕像其他小乞丐一樣,會死在風雪裏,然後被人隨意拋到深山野外。

    年幼的她,隻有一個想法。

    自己的墳要立一塊幕碑,到地下好與爹娘相認。

    又一年,同樣在一條六尺小巷,她凍到發暈,迷迷糊糊中感覺臉頰溫熱。她恍惚睜開眼,以為是錯覺,可眼前女人的柔柔嗓音是那麽真實。

    她至今記得那句話,

    “沒人要的小可憐,以後你就是我的啦。”

    那年,她五歲,懵懵懂懂被女人帶進了宮。

    那年,她五歲,躺在床榻上發燒被喂藥,看著女人發紅的眼眶,她第一次知道了何為母愛。

    那年,她五歲,全身的凍瘡治好了,身子也養得越來越好,開始讀書習武了。

    此後的日子裏,女人會一直陪伴她的身邊。

    斥責少有,但不是沒有。

    關愛很多,但不是溺愛。

    就像母親一樣盡職盡責。

    也正因為有過悲慘童年,所以她知道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有多麽可憐。

    也因為她後來得到了那份遲來的母愛,所以她知道一個孩子失去母親意味著什麽。

    剛才重病女人的那番話,讓她很難過。

    眼前這個舍妻棄女的男人,讓她更生氣。

    輕雪鬆開女人的手,緩緩轉過身。

    玉牌光芒消逝,屏障散去。

    男人麵露喜色,以為是她終於走到了窮途末路,直接朝她衝殺而去。

    與此同時,七位訓練有素的頂級殺手,幾乎同一時刻出招,分別針對要害襲去。

    八人一體,呈圍殺之勢。

    若有眼尖者,一眼就可看出,這是幾百年前的殺陣。四人結陣,可跨一境斬敵。八人結陣,可跨二境斬敵。昔年楚神,七品武人,真是被四個不入流的六品宗師用此陣所斬。

    可區區茶商白家,從哪裏尋來這遺失幾百年的殺人陣法?

    無疑源於陰陽家那位神秘莫測的大修士。

    這場圍殺之局揭幕之後,誰都不曾注意,在宅院屋簷上,竟坐著一個桃紅衣裙的女子。

    女子仿佛狐媚所化,嫵媚天成,正悠哉悠哉吃著糖葫蘆,紅潤小嘴和糖葫蘆一樣誘人。

    當她看到那八人一體的殺人陣法後,就知道那個被圍殺的女人必定會身負重傷。

    可她並不著急出手,甚至完全不打算出手。

    高高屋簷上,嫵媚女子晃動雙腿,自言自語“做丫鬟的,少殺些人好。”

    裏屋,女子一襲淡雅白衣上,朵朵猩紅綻放。

    她的胸口和背後都已是瘡痍流血。

    雙肩被手刃刺穿,腹部更是被一根長矛貫穿。

    原來她沒有躲,而是與眼前男人互換一招。

    古劍魚腸刺入男人的胸口,凶刀地煞將她胸膛貫穿。

    這分明是搏命之姿。

    她雙手推劍向前,古劍魚腸震出淩厲劍罡。

    直接將其餘七人全部震飛,更是將白仕榮撞出這間屋子。

    很多人不知道,這位太子殿下身邊性子最清冷的女子,在軍中享有著極高的威望。

    在太子殿下身邊,她是紅袖添香的丫鬟。

    在軍中,她是統率重甲鐵浮屠的大將軍。

    更是讓大奉王朝極為忌憚的萬人敵。

    渾身染血的她,背起臥床重病的女子,緩緩朝外走去,一眼就瞥見屋簷上看熱鬧的嫵媚女人。

    桃枝微微歪頭,對她嫣然一笑。

    輕雪回以厭惡的表情,背著女人走出宅院。

    桃枝吃下最後一顆玲瓏剔透的糖葫蘆,輕輕跳到院子裏。

    “真不想殺人呢。”

    她雙手纏繞紅絲。

    庭院裏,當千萬道紅絲被一個嫵媚女子輕輕拽起,有八顆頭顱從身體剝離,滾落在地上。

    論殺力,她比不過萬人敵的輕雪。

    可論精湛的殺人手法,天下無人能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