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七十章 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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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家宅邸離皇宮極近,為皇帝禦賜,以此照顧年邁體衰行走不便的宰相莊天機。

    冰雪消融,道路泥濘。

    一個身穿紫色官袍的老人站在院子裏,仰頭望天,不知低喃著什麽。

    莊姓老人,正是他將大靖王朝抬入前所未有的盛世局麵,讓皇帝陛下都歎曰“功無可封”,其生平事跡必定會被撰寫進官史,後世之人也必定瞻仰濃墨重彩寫就的“君臣相宜”的美談。

    莊天機在花苑裏隨意走動,似乎沒把這裏當作步步驚心的皇宮。簡單走動一圈後,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有些汗涔涔的,便在八角亭裏坐下。

    他看向刻有棋盤的石桌,並不感到陌生,昔年自己意氣風發之際,皇帝陛下也尚且年輕,就經常在這裏對弈。那時候,總會有一個母儀天下的嫻靜女子在一旁觀棋,偶爾指指點點,經常被皇帝陛下嗬斥“觀棋不語真君子”,她也經常用那句話反駁,“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帝王家是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經常被文人罵作詬病,甚至有戲言稱“伴君如伴虎。”

    可莊天機不這麽覺得。“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就是互不相欠的事。作為臣子,尤其是位極人臣後,就不要去做那些僭越本分的事,否則又怎會不被猜疑?正是因為人人皆有野心,否則“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又有何難?

    身穿日服的皇帝陛下悄悄入了花苑,雙手拿著棋盒,看那位風燭殘年的老臣正在出神,就神不知鬼不覺走到他身後,然後一隻手冷不丁搭在他的肩膀上。

    “愛卿想什麽呢?”

    莊天機連忙回頭,要對這位九五之尊行君臣之禮,卻被一雙手給拖住了。

    “行了行了,陪朕下棋。”

    皇帝陛下坐下,將一個盛滿黑子的棋盒推給莊天機,笑道“還是老樣子,你持黑先行,我持白反殺。”

    莊天機愣了愣,無奈道“陛下,您這話可讓微臣如履薄冰啊。”

    瑰啟執起一枚白子,有些得意洋洋,“前幾天和國手學了幾套棋譜,都是遺失的孤本。你之前不給朕留情麵,看這次朕給你殺的片甲不留。”

    莊天機伸出雙指捏起一枚黑子,眼神恍惚。

    上一盤棋是二十年前了吧?

    那時候年輕的陛下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自己也沒有老到這種走不動路的程度。

    也許正應了那句老話,“人從出生起就往墳墓裏走去。”

    莊天機在棋盤落子,一如二十年前那場棋的開局,占據右上角星位。

    皇帝陛下笑而不語,捏棋落下,白子占據了左下角星位。

    然後這對君臣抬起頭,相視一笑。

    二十年前的那場棋就是這麽開局的,那時的皇帝陛下才是個臭棋簍子,看見宰相莊天機的落子,就照葫蘆畫瓢的學,結果硬生生把那場棋下成了模仿棋,隻不過這種小伎倆仍是沒能敵過身為國手的莊天機。

    莊天機有些舉棋不定,猶猶豫豫後,落子在天元位。

    皇帝陛下眉頭一挑,“呦,你還是沒把朕放在眼裏啊。”

    若是棋力相當,自然應全力以赴。而落子天元,若不是棋力高超,信手拈來,則是輕蔑動手,不屑用出全力。

    莊天機當然不會是前者,隻不過是瑰啟的打趣話語。

    棋盤落子聲飛快,因為八角亭裏的二人,一個是天下共主,一個是位極人臣,棋力和心力皆是國手中的國手,所以這場棋的精彩程度也屬於天下罕見。

    瑰啟目前在棋盤上占據極小優勢,歎了口氣,忽然說道“隻可惜皇後沒來觀棋,否則看見朕的高超棋力,定要甜言蜜語誇朕幾句。”

    莊天機打趣道“恕臣直言,若是皇後娘娘在這裏,這棋陛下您可能就下不消停了。”

    瑰啟冷哼一聲,“一介女流,懂什麽棋?她再敢對朕指指點點,朕就罰她!”

    一道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傳來,嬌聲軟語,清脆動人,“臣妾大罪,求陛下饒恕。”

    瑰啟一個激靈,差點將棋盤掀翻。

    原來早在對弈開始時,秦芳就悄悄走過來了,一直站在自家男人身後,不作任何聲響。

    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走到皇帝麵前,竟微微斂袖,要做那跪地請罪的姿態。

    這就好比什麽?

    就好比一個皇帝給一個乞丐下跪!

    沒錯,秦芳是皇帝,他瑰啟是乞丐,這就是家庭地位!

    眼見這一幕,瑰啟嚇的魂都要飛了,連忙拽住她的手往上提,巨大的力氣讓這位皇後娘娘吃痛,當即沒好氣的甩開了他的手。

    秦芳瞪了他一眼,“今晚去別處睡,椒房宮不接納你!”

    說完,她又狠狠踩了自家男人一腳,然後賭氣般離去。

    瑰啟哭喪個臉,像個失去玩具後傷心的小孩子,哪裏還有半點帝王的樣子。

    為何?因為今日他才能做那一月一次的魚水之歡。

    本都憋一個月了,本想著趁今夜狠狠發泄直至天明。

    可結果呢?

    結果呢?!

    一個月才給一次機會啊!一個月一次啊!

    就這麽沒有了!

    這誰能受的住?瑰啟哭死的心都有了!

    八角亭裏,皇帝陛下嗚嗚咽咽,哭的像個愛意被負的小娘子。

    作為“罪魁禍害”的莊天機,非但不去安慰,反倒是悄悄挪動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原本隻會越下越厲害的白棋,頓時落入巨大下風。

    這位當朝大宰相樂的合不攏嘴。嘿嘿,這回就輸不掉咯。

    不知過了多久,當皇帝陛下終於認清事實走出陰霾,緊接著發現棋不對,怒斥道“你是不是動朕的棋了?!”

    莊天機一臉茫然,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沒有啊沒有啊,與聖上下棋,微臣豈敢暗做手腳啊。”

    瑰啟狐疑片刻,無奈歎口氣,隻好硬著頭皮開始下棋。

    結果可想而知,白棋兵敗如山倒,被黑子殺的潰不成軍。

    情場失意,棋場失意,皇帝陛下的心情極其糟糕,連個話都沒有就氣衝衝走出院子,不知去哪散心去了。

    莊天機慢騰騰收拾棋盤,分揀棋子入盒,目光遙望稷土壇方向,開始感到心疼和肉疼。

    那裏跪著的是他的孫女。

    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可他卻沒有求過一次情。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君臣本職,互不相欠。臣心如水也是建立在這上麵的。除此之外,再提出任何要求,就是僭越本分的事情了。

    難道就因為自己求情,自己孫女就能從稷土壇社走出來?難道就因為自己求情,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就會赦免一個罪過之人?

    他莊天機不這麽認為,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可天底下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心疼啊,一把老骨頭了,心還直顫直顫的。

    所以今日朝會結束後,他主動提出留下來,想要與陛下在這座離稷土壇很近的花苑,對弈一局,敘敘舊事。

    哪怕見不到自家孫女,但隻要身在這裏,身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對她說上幾句話,這就是極好的。

    “冰妍,爺爺在這裏呢。”

    “爺爺想你了。”

    而這邊,皇後娘娘推開朱紅大門,走到稷土壇前,輕輕抱起那奄奄一息的人。

    將她抱回寢宮,用厚厚被褥蓋好,床榻四周都擺上了碳爐,然後秦芳開始煎藥。

    爐火沸騰,秦芳回到床邊,看著這個本應成為太子妃的年輕女子,幽幽歎了口氣。

    同樣是家中妹妹,境遇卻這般不同。

    一個雖然性子冰冷,但絲毫不影響被哥哥寵著。

    一個原本端莊溫婉,卻被哥哥作為棋子利用,甚至連死活都不被管顧。

    莊天機哪怕再愛莊冰妍,可還能活多久?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隨時都可能溘然長逝。

    自己兒子早死,然後孫子莊子墨順理成章接替家主,繼續做那亂臣賊子的勾當,用蜜餞親情作為餌料,繼續操控親妹妹做那牽線傀儡。

    她莊冰妍付出一切想要得到的親情,到頭來不過是他莊子墨假惺惺的裝模作樣。

    生長在這樣的家庭,究竟是何等的不幸。

    這也是為什麽她和吳君誌和白家小姑娘一樣,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憐人。

    還有吳佩弦身邊那個禁臠女子,也是一樣的悲慘命運。

    男人有力尚能自保,可女子呢?手無縛雞之力,若像浮萍一樣無根無據,在這吃人的世道根本活不下去。

    這世道什麽時候才能對女子好些?

    秦芳歎氣起身,忽然聽見身後的微弱聲音。

    “皇後娘娘。”

    秦芳連忙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別說話,你現在還很虛弱,需要靜養。”

    “求娘娘放過我哥哥。”

    莊冰妍醒來後真正意義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

    秦芳有些怒意,“你哥哥那般德性,連你是死是活都不管,你這傻丫頭是不是被下藥了?”

    莊冰妍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秦芳胸脯起伏,氣的不輕,重重呼出一口氣後,手裏撚著一顆玲瓏珠子,柔聲道“張嘴,把它含住。”

    待莊冰妍含住那顆珠子,秦芳道“算而今,我已經給你哥哥兩次機會。我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若還是不知悔改,我就再也不會留任何情麵。”

    莊冰妍微微點頭,閉上眼睛。

    秦芳聲音溫柔許多,臨走前不忘叮囑“好好修養。”

    走出宮殿,她仰頭望天,呢喃輕語“都是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