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七十五章 一眼誤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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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夜雪過後,公主殿下今天破天荒沒有酗酒,早膳結束後披狐裘賞過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雪景,獨自一人來到欽天監。

    諸多觀士見是公主殿下前來,驚疑不定,連忙恭敬行禮。瑰清全都當做視而不見,緩緩前行,在國運大鼎前站住,看向那位破天荒沒有打瞌睡的小稚童。

    “公主殿下今天好雅興。”

    小稚童打了個哈欠,慵懶站起身。

    “公主殿下想問什麽,但說無妨,隻要不牽扯太大,您都能得到答案。”

    瑰清語氣清冷,“她明明舍不得,為什麽不願留下?”

    小稚童微笑道“難得公主也有在乎的人。哦,對了,照理來說陳鷺瑤早就應該魂飛魄散了,明麵上那位道士給出的答案是動用了道家秘法,其實是在暗地裏為她續命吧?用符籙讓她寄居,本就忤逆天道,你如此做為,不但對自身反噬極大,而且你要承擔的天道規矩,恐怕比那個道士都要多。這件事,皇後娘娘想必還不知情。”

    瑰清眯起眼,微微握拳,“你想說什麽?”

    小稚童笑著搖搖頭,“沒有沒有,公主殿下別誤會。我才不是那種告密的人。隻是我很好奇,她陳鷺瑤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公主殿下您如此上心,先是動用十二春神杯,然後又是不惜付出巨大代價為她續命。”

    瑰清冷笑道“和你沒關係?”

    小稚童一笑置之,轉身回望一下鼎內,說道“公主殿下有沒有想過,如果陳鷺瑤其實是想要留下來呢?而且我猜公主殿下早就如此猜測,來我這裏隻是為了求得證實而已。”

    瑰清深吸一口氣,雙拳微微顫抖。

    小稚童輕聲道“公主殿下猜的不錯,陳鷺瑤的的確確是想要留下,但是有人逼她不得不死。吳佩弦一開始將她豢養成殺手,本意用來刺殺太子,即便計劃不成功,以吳佩弦的心性和手段,也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既然不能當活子用,那就當死子好了。陳鷺瑤之死,能讓太子心境大損,對於他吳佩弦來說也是很好的結果。相反,如果陳鷺瑤不死,這場苦心經營就徹底失去了意義,所以陳鷺瑤隻有死路一條。至於做法,很簡單,如果她陳鷺瑤不乖乖去死,她的爹娘就隻能替她死。她之所以不和你們道出真相,因為她自己清楚吳佩弦的心性和手腕,加之這麽多年的滲透,哪怕皇後娘娘有庇護之意,但誰能保證不會出現意外。陳鷺瑤不敢賭,換誰都不敢賭,所以還是隻能以死代死。”

    得到答案的瑰清,沉默不語走出欽天監,來到一處風景極好的小亭子,緩緩坐下,一手捂住胸口,視線模糊。

    大清早,一輛馬車徐徐從皇宮駛出,出了京城,走了半天時間,一路顛簸,來到京畿之地的某處小村落。

    充當車夫的是曾在綠帶城被劍光砸中的年輕道士。馬車在一戶人家前停下,簾子掀開一角,皇後娘娘走下馬車,撐起一把油紙傘,待那位女子也下了車,便把油紙傘交到她手裏。

    “是這裏吧?”秦芳柔柔問道。

    女子嗯了一聲,眼眶微紅。

    秦芳看向年輕道士,詢問道“有這油紙傘,確定無事?”

    道士畢恭畢敬回答“娘娘放心即可,隻要照不到陽光,尋常油紙傘也未免不可,況且這是道家法器,不會出現紕漏的。”

    秦芳嗯了一聲,輕聲道“走吧。”

    村裏來了兩個宮中女子,當即就有好信的婆婦傳了話,一傳十,十傳百,沒一會全村人就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於是每家每戶都會悄悄伸出幾個腦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這對衣飾鮮豔的女子。

    愈發走近一家院子了。秦芳看見女子撐傘的手有些顫抖,便輕輕為她擦去淚痕,柔聲道“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給爹娘一個好好的告別吧。”

    輕扣柴扉,院子裏傳出幾聲狗吠,還有一道聲音遙遙傳出,“誰啊?”

    撐傘女子強忍哭意,喊道“爹娘,女兒回來了,開門呀”

    響起一陣急促腳步和沉重喘氣,柴門被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對白發蒼蒼的年邁夫婦。

    ”瑤兒!”

    老婦人輕呼一聲,滿臉不敢置信,下一秒就老淚縱橫。

    她想要一把抱住女兒,卻被躲開了,邊哭邊罵“你個死丫頭,怎麽七八年了才想著回來?我和你爹怎麽就生出來你這麽個不孝的女兒?我和你爹都要把你給忘了,你還回來做什麽?受欺負了?還是沒錢花了?這知道回來找爹娘了?你”

    女子嗓音嬌柔,將她打斷,撒嬌道“娘,不要責怪女兒了嘛。”

    “別罵了,好不容易才盼回來的,一會又被你這個死婆娘罵跑了”

    老頭抹了把眼淚,使勁擠著眼睛,不想做那婦人的啼哭姿態。

    女子眼眶驀然通紅,聲音微微顫抖,一遍遍呢喃“女兒不跑了,女兒不跑了,女兒好想陪爹娘。”

    秦芳心裏酸楚,不忍再看,轉身離去。

    年輕道士正在歇腳,翹個二郎腿,嘴裏叼著根枯草,遙遙看見皇後娘娘竟然回來了,連忙端坐身子,內心驚疑不定。

    待秦芳走近後,年輕道士沉聲道“娘娘,太不安全了,靈氣潰散已經所剩無幾,隻要她被碰到或是被陽光照到,都會魂飛魄散。”

    秦芳沉默不語,疲憊上了車廂,揉了揉泛紅的眼眶,顫抖長呼一口氣,怔怔出神。

    有關瑰清遇刺一事,她其實早就查清楚了。

    吳佩弦苦心經營,在太子身邊暗插一名刺客,藏匿蟄伏七八年之久,本來是將矛頭對準太子,不曾想卻遭受叛變。那名刺客三番五次違反命令,非但不對太子下手,反倒是悄悄保護,曾攔下許多刺殺。

    為何?

    因為男女情愛,因為她心動了。

    但作為刺客,命運向來身不由己。吳佩弦知道她絕對如何都不會對太子動手,於是退而求其次,並以她的爹娘性命作為要挾,要她給公主的胸口插上一刀,死不死無所謂,反正還有後續之局。

    她知道那個男人會恨自己,但她沒有選擇,隻能照吳佩弦的話去做。所以那天,她行刺公主,並且萬分僥幸,竟然成功了。

    秦芳一怒之下撕了她,卻讓作為馬車夫的年輕道士將她的魂魄保留下來,保存在一張符紙裏。還沒有真正死去的她,終於跟秦芳坦白心聲,原來十二三歲時被娘罵跑之後,又窮又餓,第一次進京城關隘,就被吳佩弦哄騙,被他收作義女,沒日沒夜的練習殺人手法和技巧,最後成了暗插在太子身邊的殺手。

    皇宮供奉的這位年輕道士,道法玄妙不可測,哪怕盡全力繪出一張紅色符籙拘押她的魂魄,但人力終有窮盡時,他已經無法再保留她的魂魄。過了今天,她就會魂飛魄散,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

    今天是陳鷺瑤的最後一天。

    走遍那座與他初識的花苑,蕩過了他曾推過的秋千,她說想回家見見爹娘,然後就沒有遺憾了。

    日暮時分,炊煙嫋嫋。

    天邊燒紅一片,村落回蕩著牧人驅犢返的吆喝聲。幾處倦鳥歸林,一掠而過。

    嘎吱一聲,院子柴扉被推開。

    一個撐傘女子走出,柔柔怯怯,眼睛哭紅,臉頰帶著新舊淚痕。

    她不敢回頭,生怕看到年邁佝僂的身影和依依不舍的目光。

    可她走過的路,被淚水打濕一片又一片。

    陳鷺瑤走到馬車前,隨皇後娘娘的目光一起看去,火燒雲像是燃透了半邊天,好美,可惜這樣的好風景,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年輕道士雙指捏住那道紅色符籙,嗬出一口道家真氣,卻仍無法阻止靈氣渙散,無奈歎口氣,輕聲道“皇後娘娘,時間到了。”

    秦芳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看向陳鷺瑤,紅了眼眶,柔聲問道“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陳鷺瑤滿臉淚水,卻是嫣然笑道,“娘娘千萬千萬別告訴太子殿下呀。”

    秦芳搖搖頭,輕聲道“他總會知道的。”

    陳鷺瑤眨了眨眼眸,微微歪著腦袋,笑的更開心了。

    她後退兩步,朝秦芳施了個婀娜多姿的萬福,柔聲道“皇後娘娘保重身體。”

    恰有清風拂過,將符籙的最後一絲靈氣吹散。

    女子的身影逐漸搖晃不定,開始消散在風中。

    那年,楊柳依依,嫋娜多姿的及笄少女滿懷懵懂心思,孤身一人來到深宮。

    陰差陽錯的,她誤入瓊林花苑,撞見了正在飲酒賞花的太子殿下。

    “年少春衫薄,金冠顏如玉,天下何人不動心?”

    一眼誤終生,原來是情深緣淺。

    她遙遙遠望,最後輕輕哼唱一首曲子,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梵柯山,一個白發年輕人走出光陰長河後,靜靜坐在樹下,淚流滿麵,悲慟無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