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一百零六章 國士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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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大靖皇宮。
秦芳臥在美人榻上休息,閉上眼睛卻是一幕幕在欽天監和蓮花冠道人對峙的場景,自打回宮後,她始終心神不寧,寢食難安。
心事重重睡不著覺,秦芳幹脆起身披了件外衣出去散心。
不知道瑰清和狐媚子相處的怎麽樣了?兩人住在一起,以瑰清的性子,會不會發生一些矛盾?
想到這裏,秦芳換了個方向,打算先去沁瑰宮看看,回來時再去趟太子東宮。
小小的檀香閣樓,瑰清雙手繞到腦後拔出那支做工樸素的簪子,輕輕呼出一口酒氣,壓著鋪散開來的青絲躺在竹席上。
而狐媚子坐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那雙桃花眸子賊溜溜的,仿佛在等待什麽時機。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見躺下的那人兒一動不動好像睡著般,她動作輕盈緩緩接近,不曾發出一點聲音。
終於靠近了,細細端詳那張有些可愛的睡容,狐媚子頓時心花怒放,鬼迷心竅的愈發湊近。
突然,瑰清睜開美眸,與狐媚子四目相對。
空氣死寂,唯有閣樓紙窗被寒風吹打的沙沙作響。
狐媚子本以為她會發火,可瑰清隻是緩緩坐直身子,醉意朦朧地趴伏在案桌上。從昨夜一直酗酒到現在,眼下她已經醉的不成樣子。
才剛進閣樓,酒氣撲鼻,秦芳皺了皺眉,步伐不自覺快了幾分,待走到樓上看見瑰清一副楚楚憔悴的樣子,又見地上擺滿酒壇甚至沒有落腳的地方,心裏又驚又氣又疼,連快步上前將她扶住,責備道“你這孩子怎麽又喝這麽多酒?娘不是告訴過你”
秦芳還沒說完,瑰清卻做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動作,這位冰山美人閉上眼睛,仿佛疲憊至極,主動依偎進秦芳懷裏。
從未見過自家女兒這般姿態,秦芳的心一下子便柔柔的化開了,柔聲道“下次少喝些酒,聽見沒有?”
瑰清小小嗯了一聲,慘醉的她依偎在秦芳的懷裏,就這麽熟睡過去。
閣樓裏靜悄悄的,秦芳雙手輕輕拍打瑰清後背,一如十八年前哄睡剛剛出生的小嬰兒。
忽然,瑰清撒嬌喊了句“娘。”
秦芳笑意溫柔,輕輕回答“誒。”
如果瑰流見到這一幕,恐怕打死也不會相信,自己那冰冷到簡直沒有人性的妹妹,會在娘親懷裏撒嬌睡覺?
樓外天寒地凍,樓內溫暖如春。
久久後,秦芳小心把懷中人兒交給狐媚子,站起身掐滅燭芯,借著滿庭月色走了出去。
去了趟太子東宮,和輕雪桃枝金梔三個丫鬟聊了一小會兒,她獨自一人來到高高的內牆上,抬頭遠望月亮。
天底下有多少人會怨月亮“何事長向別時圓”?
突然,一雙大手悄悄攀住秦芳腰肢,一道打趣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皇後不在椒房殿等朕寵幸,跑到這裏幹什麽?”
感受到背後那人的體溫後,秦芳放心向後仰去,靠在他的懷裏,柔聲道“瑰清這小妮子,又在想她哥哥了,喝了好多酒。”
“皇後不也是,日思夜盼,都開始埋怨月亮了。”
瑰啟像小孩子一樣戳了戳她的臉,抬頭望著那輪滿月,喃喃自語道“可朕也是一樣啊。”
雍州。
“喂,你站起來啊。”王姒之用腳踢了踢半死不活的瑰流,心裏充滿慚愧,自己怎麽就沒早點發現這塊銀錠呢?
“本人已死,有事”瑰流話還沒說完,書生撲通一聲跪在王姒之腳邊,哪還有方才對弈時的意氣風發,苦苦乞求道“實不相瞞小人已經連續七天七夜沒有進食,小姑奶奶行行好,賞小人一口飯吃,小人在這給您跪下了!”
說著還要去抱王姒之大腿。
這還了得?瑰流瞬間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一腳把書生踹到牆壁上,“哪涼快哪待著去。”,不忘拍拍衣服塵土,“姒之,咱們走!”
“軟的不行非要來硬的是吧?”一道陰冷聲音從瑰流背後傳來。
“想走?不交銀錠,你們誰也別想走!”
書生站起身,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柄劍,身上散發著淩厲的劍氣波動。
瑰流眉頭一挑,“呦,還是個劍修呢?”
書生攤開一隻手,冷笑道“今晚,要麽交出銀錠然後爬出巷子,要麽死在我劍下。”
瑰流淡然道“姒之,把銀錠給我。”
王姒之把銀錠交給他手中。
“對,就是這樣!給我!”書生欣喜若狂,目光貪婪盯著月光下熠熠發光的銀錠。
瑰流拿起銀錠晃了晃,譏諷道“想要?”
“不給你。”
隨即一腳把書生踹飛。
“區區二品劍修,裝呢?”
瑰流把銀錠高高拋在空中,又攤開手掌接住,如此反複把玩,轉身悠閑道“酒足飯飽去嘍。”
漆黑巷子裏,兩道身影逐漸遠去。
而一腳被踹昏死過去的書生,在瑰流和王姒之離開後不久便清醒過來,先是仰望夜空發呆,然後把佩劍捧在懷裏突然就開始大哭。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走出小巷,瑰流忽然停下腳步,喃喃自語“一曲四調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當年大奉開國皇帝病重垂危,命人於床榻前歌《何滿子》一首,隻因聲調淒慘咽,咽下那最後一口氣後便溘然長逝了。”
月色高樓,此夜不知是誰在唱教坊曲,寂寥幽咽,滿城淒靜。
見瑰流始終止步不前,王姒之輕聲問道“要等他嗎?”
“嗯,此人棋力了得,隻是失意太多年,不願走出自己的畫地為牢。我的身份,他大概能猜到的,若是他今日願意走出巷子,我願以國士之禮相待。”
王姒之搖頭道“棋盤劣勢可以扳回,可是廟堂無戲言,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你就能保證他不會讓你失望?”
“當然不敢保證,如果我真的看走眼了,估計朝廷群臣會把我罵死,到時候再來個聯袂告狀,我爹又得忙個焦頭爛額。”瑰流把自己給說樂了,心情不錯的靠牆坐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管他呢?先做了再說!”
王姒之在他身邊蹲下,關心道“我去給你買些吃的?”
近在咫尺的大美人還能放過?瑰流一把拽住她,用力迫使她跌撞進懷抱,把礙事的雪球兒給拎了出去,眯起靈氣四溢的丹鳳眸子,不懷好意笑道“精神食糧要不夠了,怎麽辦呢?”
王姒之不說話,順藤摸瓜在他脖頸上咬下。
纖纖玉手撫摸瑰流胸膛,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真想把你吃掉。”
瑰流攤開手臂,無所謂道“請姑娘自助。”
突然,一道輕咳聲不合時宜的響起。
王姒之大腦一片空白,連忙從瑰流身上下來,在一旁站好,睫毛微顫的低下頭。
興致被打攪,瑰流狠狠瞪了書生一眼,怒道“非禮勿視你懂不懂?”
書生很認真的想了想借口,“方才我嗓子癢了一下?”
瑰流似笑非笑,“我現在拳頭也有點癢,拿你按摩一下?”
書生連忙搖搖頭,一隻手悄悄摸到佩劍,生怕瑰流再那麽猝不及防的動手。
瑰流重重歎口氣,“算了,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見識。”
走到書生麵前,瑰流盯住他的眼睛,嚴肅道“願意跟在我身邊混口飯吃?”
書生咧嘴笑道“那也要看飯菜好不好吃啊。”
瑰流微笑道“飯菜也許不好吃,但至少我能讓你有資格,去讓飯菜變好吃。”
刹那間,書生仿佛換了個人,死死盯住瑰流眼睛,冷冷發問“敢問太子殿下,如何看待宣昭年間大奉皇帝捧玉璽請降?如何看待滿朝文武死戰不退?”
“世人都說大奉皇帝出城請降是叛國投敵,可憐了一群忠心耿耿的將軍和光祿大夫。”瑰流大袖一揮,驟然高聲,“我卻不這麽認為!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究竟為何?難道寧死不降讓叛軍長驅直入京城,燒殺搶掠百姓?看似是自個兒的問心無愧,其實是蠢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你坐上那張龍椅,你就要想想你到底是為誰而坐?是為了看紫衣卿相的諂媚嘴臉?是為了縱溺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是為了載入史冊千古流芳?錯!大錯特錯!是為了天下蒼生,是為了黎明百姓!”
“我再問殿下!皇帝捧璽請降之後,禁軍兵敗如山倒,將軍皆戰死,大奉正統大勢已去!為何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還有無數金印紫授的高官顯爵要操戈出城,自尋死路?文官上戰場,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以為自己忠烈殉國,殊不知天下大罵其蠢!”
“蠢?是夠蠢的。”瑰流冷笑不止,“知道為什麽那些史官大家每當著書立傳寫到宣昭年間時都要抨擊怒罵嗎?因為他們怕,怕以後的天下人人皆如此,怕國家幸之史家不幸。”
瑰流驟然大聲道“愚蠢,沒錯!這世上總有不為權謀而為忠義之人,何其愚蠢就何其壯哉!”
一瞬間,中年書生淚流滿麵。
撲通一聲跪下,一字字咬牙,淒然淚下道“張沽二十年深宮生活,懷帝冕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從今往後,張祜願侍奉身側,永世不離!”
瑰流向前攤開一隻手,笑著輕輕替他說“國士遇我。”
張沽握住他的手用力站起身,大笑出眼淚,“國士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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