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歲歲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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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裁幡勝試新羅,畫彩描金作鬧蛾。

    從此剪刀閑一月,閨中針線歲前多。

    小雪漸停,月色盈盈,庭下如積水空明。王姒之坐在亭子裏,隻是稍施粉黛,卻格外美豔動人。她身穿金絲繡線象征身份地位的王妃服,外披雪白狐裘,夜風吹拂,裙幅褶皺如月華流動傾瀉在地。她及腰的青絲高高挽起,插上鳳形雕飾的簪子,其尾部金縷流蘇,聲音清脆如碎玉。

    一向氣質如“清水出芙蓉”的王姒之,此時此刻儀態萬千,雍容華貴如九天之鳳,即便站在城牆上佇立不動,想必也會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瑰流迷迷糊糊的終於睡醒了,在床上翻滾了幾圈,想到是不是快到吃年夜飯的時辰了,連忙清醒了幾分,喚輕雪扶榻,金梔梳洗,桃枝換衣,一切妥當之後,他從妝奩取出那頂金冠,直直朝庭外走去,輕聲囑咐道“你們現在就去。我稍後就來。”

    瑰流拿著金冠來到庭院,遙遙遠望看見氣態雍容的王姒之,不知不覺看癡了。他忽然感覺穿著四爪蟒袍的自己有些配不上。

    王姒之遠遠就看見了他朝這邊走來,待他入了亭子,她把取暖用的火爐往桌子中間靠了靠,問道“和那些丫鬟喝了那麽多酒。”

    瑰流外披厚重黑狐裘,一屁股坐在她身邊,說道“那些小丫鬟能喝多少酒?好久都沒有酩酊大醉過了,難得過年還不痛快一次?”

    瑰流轉頭凝望她的臉龐,久久無言,忽然鬼迷心竅輕聲呢喃“真香啊。”

    王姒之心頭一緊,連忙躲遠他幾分。

    “臉上全是脂粉,我才不咬你呢。”瑰流把金冠放在石桌上,用一種命令口吻道“給我戴好。”

    王姒之微笑道“方才不還喚丫鬟們梳洗更衣嗎?這會兒又要臣妾為您束發戴冠,殿下還真是雨露均沾呢。”

    瑰流長長的哦了一聲,“你戴不戴?”

    王姒之不說話,拿起木梳又將瑰流被風吹散的頭發梳理一番,然後動作輕柔為他束發,雙手小心翼翼捧起那頂天下人仰慕的金冠,輕輕為他戴好,最後插上一支樸素的桃心簪。

    她後退幾步,仔細端詳眼前這個神仙姿容的男人,忽然有些小小的不開心,自己這身打扮真的配得上這麽好看的男人嗎,會不會受天下人詬病?

    兩個人心裏有著一模一樣的擔心,殊不知在天下人眼中,他們是一對世間罕見的神仙眷侶。

    “別動。”

    瑰流小聲道,站起來走到她後麵。

    將她輕輕抱住,溫柔道“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我知道的。”

    王姒之閉上眼睛。聲音柔的像是小狸奴,“你還挺會騙的嘛,我還以為你真的喝醉了。”

    毫無征兆,瑰流五指微微下陷,在她的豐腴飽滿處狠狠掐了一把,王姒之幽幽呢喃一聲,腦袋後仰靠在他的胸膛上,紅唇輕啟,媚眼如絲。

    瑰流死死盯住那幽幽吐氣如蘭的誘人紅唇,像是野獸般狠狠咬下。

    王姒之當即發出一聲悶哼,雙腿發顫,若非男人將她死死鉗製在懷裏,怕是已經癱軟跪下。

    良久之後,如膠似漆的二人才割舍開。

    王姒之拿開披在身上的白狐裘,深吸一口冷氣,盡量讓自己恢複平靜。

    瑰流歪頭笑道“口脂都被我吃沒了,不補一下?”

    王姒之不說話,一人走回殿內重新咬了張猩紅薄片,再度深呼吸一口氣,這才徹底壓抑住躁動。

    她淡然回到瑰流身前,說道“時辰到了,走吧。”

    若說團圓飯是溫馨和團圓,那年夜飯隻有一個字,那就是“奢”,當然,在這之後的群臣大宴會將“奢”這個字詮釋到極致。

    山珍海味,金盞盛酒。秦芳和瑰啟坐在主位,瑰清和狐媚子坐在右邊,左邊空位是留給太子和太子妃,然後便是輕雪桃枝金梔這三個丫鬟。

    除了瑰流和王姒之,人都已經到齊了。

    門外忽然響起劈裏啪啦的爆竹聲,碎紅彈窗,兩道身影同時跨進門檻,一人穿金繡蟒袍披黑裘,一人穿金繡雲龍紋披白裘,一人頭戴金冠,一人頭插風簪。

    秦芳打趣道“穿的真是好大的威儀,陛下和本宮都自愧不如呢。”

    瑰流笑嘻嘻道“那娘把大紅鳳袍拿出來給姒之,爹您老人家幹脆把龍袍和冠冕給兒子得了。”

    秦芳瞪了他一眼,“放肆,還不快就座!”

    瑰流撇撇嘴,這是這麽個動作,讓秦芳發現了端倪,用胳膊悄悄懟了懟身邊的瑰啟。

    狐媚子眨眨眼看向瑰流,一眼就看見那嘴上殘留的口脂。

    方才啃完王姒之,他忘記擦嘴了。

    瑰流瞧出氣氛有些不對勁,怎麽所有的目光都往自己身上打呢?他下意識抿抿嘴,當即有股甜膩在口腔中軟軟化開。

    王姒之也想到了他忘記擦嘴的事實,臉色當即緋紅一片,有些羞澀不敢抬頭。

    氣氛很不對,秦芳還笑眯眯的像隻狐媚,瑰啟無奈隻好重重咳了咳,說道“動筷吃飯,一會兒都涼了。”

    瑰流起筷如出劍,瞬間夾住鱖魚身上最肥嫩的月牙肉,咬在嘴裏入口即化。

    瑰啟不甘示弱,筷子直接插起醬汁淋漓的四喜丸子,一口吞下。

    對於這對父子倆的飯桌戰爭,其他人已經司空見慣,秦芳還是一如既往給每個女兒夾菜,誰也不偏心。

    就在這家人其樂融融吃著年夜飯的時候,有個年輕道士悄悄離開欽天監,離開宮城和皇城,一步踏出京城之外,來到京畿之地一處窮鄉僻壤的小村落。

    他在一戶人家的泥土房屋前留步,透過糊紙的窗戶,他看見了那道熟悉的忙碌身影。

    是在包餃子嗎?他很想知道,想要上前一步,卻止住了。

    天上又下起了小雪,落地即化,覆在年輕道士肩膀上。微弱燭火透過窗戶,將雪映照的輕盈雪白,他席地而坐,平靜看著那道時而走動又時而停留的身影,臉色平靜,無喜無悲。

    記得有一年,有個仙家年輕老祖在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遊曆世俗王朝,在一望無際的鄉野遇見了那名嬌俏如黃鸝的青蔥女子。

    那年花開正好,那年夏蟬吵鬧,那年風吹麥浪,那年大雪壓肩,那年他遇見了她。

    隻是忘了是哪一年。

    為了大道親手錯殺了她,幾十年不曾走出自己的畫地為牢。登頂所為何事?這世上還有比追求大道更無情的事嗎?

    年輕道士緊緊閉眼,沉湎昔年歲月,死死咬牙,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忽然,他如遭重擊,渾身猛地一顫。

    身後,有個女子柔柔怯怯地碰了碰他的後背,嗓音極輕,“天寒地凍,來我家裏暖暖吧。”

    年輕道士不敢轉身看她,拚命搖搖頭。

    女子見狀先是回了屋,然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水餃,輕聲道“過年吃碗水餃吧。”

    年輕道士像是鼓足莫大勇氣,抬頭看向她,刹那間心魔大肆作亂。

    女人在他眼中變成了醜陋的陰物。而他頭戴蓮花冠,一手持仙劍,一手持法印。

    可這一次,他淚眼模糊,隻是癡癡搖頭,輕輕呢喃“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他撥調劍尖,刺向自己心口。

    心魔灰飛煙滅,隻剩女子雙手捧著湯餃,眼神有些困惑,問道“你怎能哭啦?”

    年輕道士搖搖頭,擠出一個笑臉,“新年快樂。”

    女子有些羞赧,臉紅地嗯了一聲,小聲道“新年快樂。”

    年輕道士這才想起,趕忙接過水餃,在女子的輕聲催促下席地吃了起來。女子蹲在地上靜靜注視著他,忽然柔聲道“我見過你嗎?”

    年輕道士如鯁在噎,低下頭拚命搖頭。

    女子有些手無足措和焦急,“你怎麽又哭啦?”

    年輕道士狼吞虎咽,聲音顫抖地含糊不清道“餃子太好吃了。”

    女子雙手托腮,開心笑道“慢些吃嘛,又沒人和你搶。”

    年輕道士重重點點頭,依舊狼吞虎咽。

    曾幾何時,無論寒暑春秋,有個道士在清晨打拳結束後,都會去她那裏吃上一碗做的熱氣騰騰的羊肉水餃。而她經常隻是靜靜坐在一旁,看他吃的狼吞虎咽,笑而不語。

    他一直陪伴她,直到她父母離世。

    那天將後事處理好,他問她,願不願意遠離人間,做逍遙道侶。

    那時候的她傷心欲絕,於是說道“好。”

    那是年輕道士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卻是女子上一輩子的事。

    生死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