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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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疑問,這是個殺傷力極大的問題。

    瑰流一直猶豫沒敢問出口,卻被瑰清輕鬆說了出來。

    “狐狸精。”

    小女孩針鋒相對說出的三個字,立刻讓瑰流如坐針氈。不出意外的話,這是瑰清生來第一次被罵這種話。

    當瑰清笑吟吟轉身看過來的時候,瑰流當即有種想要逃竄的衝動。

    小女孩也愣住了,她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也能聽懂大奉官話,眼看請自己吃這碗麵的男人要遭殃了,小女孩有些慌亂不知所措。

    最後的下場,是瑰流脖子上留下深深的撓痕,滲出細密的鮮紅血珠,需要時不時擦拭。

    “到底是女人,還是會撓人。”

    瑰流在心裏暗暗吐槽,察覺到小女孩充滿愧疚歉意的目光,對她咧嘴一笑。

    “疼不疼?”小女孩低聲道。

    “有一點。”瑰流把筷子塞到她手裏,“快吃快吃,一會都涼了。”

    小女孩嗯了一聲,重新拿起筷子,低頭吸溜起來,這次她乖了很多,也不主動和男人說話了。

    瑰流微微仰起頭,輕輕撫摸著火辣辣疼的脖子,想起自己今天走遍城中所有書鋪卻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便歎了幾聲。

    目前不知道這座小城具體處於什麽位置,也不知道大奉皇室避退到了哪裏,沒有個山水注繪是真的要命。

    瑰流又歎了口氣,低頭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時他才突然發現,自家妹妹坐在床榻上,好像是在生悶氣?

    “今天我和姚眺走遍了所有書鋪,竟然沒買到一份山水注繪或是地圖,起初覺得很奇怪,但是現在想通了,想必所有的山水地圖早就被叛軍收繳去了。連這點看似無關緊要都細節都能想到,並且加以牽製,叛軍做事還真是滴水不漏,難怪大奉正統會節節敗退。”

    瑰流說的是大靖官話,所以這番話顯然不是說給小女孩的,而是講與瑰清的。

    但是後者完全沒有理會。

    這番試探下來,瑰流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

    小女孩這時也吃完了牛肉麵,意猶未盡,開始捧碗喝湯。

    瑰流對她笑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來到她身旁,小聲問道:“生氣了?”

    她不答,他便開始思考原因,該不會是因為小女孩那句“狐狸精”吧?

    想到這裏,瑰流很難不加以主觀臆斷,忍不住道:“你這麽大個人了,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麽?要不你再撓我幾下,就當解氣了?”

    瑰清抬起頭,冷笑道:“不妨猜猜我為什麽生氣?”

    瑰流猶豫一下,小心翼翼道:“因為那小丫頭罵你狐狸精?”

    “你真以為我會和一個孩子慪氣?”

    瑰流滿頭霧水,“既然沒和她生氣,那就是和我生氣了,但是小祖宗,我好像沒惹你吧?”

    瑰清冷冷看著她,紅唇輕啟,“滾。”

    瑰流沒聽清,下意識湊近“啊?”了一聲。

    於是這個男人的右臉出現了一道鮮血淋漓的撓痕。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呢,莫名其妙被撓的滿臉是血,瑰流脾氣再好也不可能不生氣。他始終保持沉默,沉默地舀水,沉默地洗臉,沉默地擦藥,房間裏安靜的隻有小女孩的呼吸聲,仿佛這對兄妹都不是人,不用呼吸。

    隻有在離開的時候,瑰流摔門而出,砰的一聲巨響,隔壁的姚眺和蓮花冠道人還以為發生了什麽狀況,連忙開門查看,結果就看見瑰流怒氣衝衝下樓的身影。

    小女孩沉默好一會兒,轉頭看了眼床榻上沉默不語的女人,再看了眼她的指甲上沾染的鮮血,輕聲道:“他是你的親人吧,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你就不怕失去他嗎?”

    湯已經被喝得幹幹淨淨,小女孩將筷子擺放整齊,推開門走出去的那刻,她微微轉身,“你放心,我會把他帶回來。”

    暮色沉沉,等天黑透之後便實行宵禁了,所以現在街道上幾乎沒有人。瑰流坐在客棧門口,一動不動。

    他想到了那天誅仙劍在瞳孔瞬間放大的畫麵,想到了輕雪的傷人話語和毫不猶豫的背叛,想起了霜花城那個被活生生打死的小女孩,想起了自己現在連個強壯些的莊稼漢子都打不過,儼然廢人一個。

    在他暴怒的時候,傷心的時候,所有噩夢般的回憶如潮水狂湧,怎麽也擺脫不掉。

    男人的喘息聲逐漸粗獷,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夢境,想要盡力掙脫卻無濟於事。

    直到一雙沁涼小手放在了他的後脖子上。男人如遇大赦,原本愈發漆黑的眼前瞬間清晰明亮起來。

    在看到小女孩的那刻,所有旁騖心魔都消失不見了。

    小女孩在他身邊坐下。

    於是一大一小,將客棧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小女孩雙手托腮,看向清冷無人的街道,輕聲道:“她是你什麽人呢?看起來好像不是眷侶。”

    “當然不是,她是我親妹妹。”

    “還真是個脾氣相當惡劣的妹妹呢。”

    聽到這裏,瑰流忍不住笑了,心情稍微好了些。“是吧,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說動手就動手,簡直是母老虎。”

    小女孩歪歪頭,“那她為什麽生氣呢?好像不是因為我誒。”

    “她怎能可能和你一個小孩子生氣,當然是生我氣。鬼知道我又哪裏惹她了。”瑰流冷哼道:“算了,談她心煩,嘮嘮別的。”

    “話說,小丫頭,看樣子你很怕那些巡城的兵卒啊。你是流民還是難民?”

    小女孩低下頭,聲音比腦袋還低,“難民。”

    瑰流盡力用最溫柔的聲音詢問道:“父母呢?”

    “死了。”小女孩把頭埋的更低了。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卻讓瑰流感到心酸。

    男人不願再揭小女孩的傷疤,不願逼迫她親口說某些殘酷至極的事實,於是便不再問,隻是靜靜抬頭看天。

    就這樣,男人坐了好久好久,忽然感到胳膊被碰了碰。

    “喂,我說,她真是你妹妹?”

    “嗯,這有什麽好懷疑的?”

    “可是她長得很漂亮,你長得很普通誒。”

    “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評價,不過也是,被撓毀容了,當然不好看了。”

    小女孩懟了懟他的胳膊,輕聲道:“現在凡是叛軍的轄地,根本就是完全鎖死,大靖王朝和其他周邊小國的人都進不來,所以你說你是商客,顯然是騙人。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來這裏幹什麽,但無論做什麽事情,你都要小心,那些叛軍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

    瑰流嗯了一聲,隨口問道:“叛軍不會隨便對大奉普通百姓下手吧?你這麽害怕,並且一口一個叛軍叫著,難不成你和他們有仇?”

    小女孩沉默了好一會兒,小聲道:“我爹是守城士兵,他們攻城的時候殺了我爹。”

    瑰流沒有說話。

    悲傷一旦打開了缺口,就很難堵住。

    小女孩用力抹了把臉,抱住膝蓋,盡量說的平靜清晰,“娘親在我三歲的時候病死了,在這以後便隻有爹爹了。去年冬天,叛軍攻城的時候,爹爹去守城就再也沒回來。叛軍掌管這裏之後,鄉裏街坊都說叛軍在城外挖了個大坑,要把所有死人都焚燒填埋。”

    小女孩說到這裏,已經控製不住情緒,聲音顫抖,身體更是顫抖不止,“大晚上我偷偷出城,爬進坑裏找我爹,把爹爹偷偷拽出來,埋在城外一個空地,然後一直躲在城角直到天亮。天亮進城的時候,守城士兵看我渾身是血,就問我是不是偷偷去翻死人了,因為在我之前也有好多人去坑裏找親人,但很多人都被抓到了,他們也要抓我,我就跑,我長得小啊,就鑽洞把他們甩掉了,現在他們也一直在找我。”

    “所以你們兄妹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心平氣和溝通的!難道非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嗎?難道一定要自我毀滅幸福嗎?當下就是最好啊!”

    小女孩狠狠摸了把眼淚,“你不會知道我在死人坑翻爹爹屍體的時候有多傷心,有多害怕,我以前總是很煩爹爹,自懂事起就覺得是他沒能照顧好娘親,所以每次和他說話都不超過三個字。就那天他去守城,他隻說了三個字,爹走了。我隻說了一個字,甚至沒說話,隻回了個嗯。那天夜裏他還沒有回來,我又餓又怕。以前他給我做飯,我總是賭氣不吃,然後他就哄我,但是生氣不吃飯,隻有在家人麵前才有用啊。娘親死了,我怨我爹,我爹死了,我怨誰,我隻怨自己啊!你一定要記住,當下就是最好,不要因為失去了某些幸福就親手毀壞現在的幸福啊,不要等到徹底的失去才開始徹底的珍惜啊。”

    小女孩猛地扯住他的衣服,大聲道:“不要賭氣,和我回去!我答應過她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瑰流用手覆蓋住她的小手,紅著眼眶微笑道:“不要因為失去某些幸福就親手毀壞現在的幸福,不要等到徹底的失去才開始徹底的珍惜。謝謝你,教會我這個道理。”

    瑰流俯身抱住她,柔聲道:“知道為什麽我請你吃碗麵嗎?去年冬天,我沒能救下一個流浪的小丫頭,她歲數和你差不多,卻沒能熬過那場冬天。願意和我走嗎,我當你哥哥,以後有我一口吃的,就肯定有你一大口。”

    小女孩不說話,低下腦袋,腳下那雙破爛不堪的草鞋模糊得厲害。

    瑰流幹脆一把將她抱起,不知道是哭是笑,“先不說別的,還餓不餓?要不要再吃碗麵?”

    “要!”

    “得嘞,今天就算吃十碗我都請你!”

    小女孩揮舞著小拳頭,威脅道:“答應我,一會兒回去道歉,不管是不是你錯。”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