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步履無聲的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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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要開戰?”

    秦芳瞪大眼眸,一臉錯愕,“不是玩笑話?”

    一襲白衣的男人沉聲道:“如果是玩笑話,他也沒有理由留在那裏。”

    大殿裏氣氛驟變,這位遠道進京的白衣拳仙,察覺出了眼前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正在極力壓抑著怒意。

    秦芳深呼吸一口氣,轉向其它話題:“南詔公主的病可是好了?”

    姚眺隻是嗯了一聲,倒不是他故意冷眼,即便冠有白衣拳仙之名,但他畢竟是個江湖人士,對於宮廷禮數和客套話之類的一概不通。秦芳的問題要是換作一個老練的朝廷大臣回答,最不濟的也能說聲“托太子殿下的福”這樣之類的話。不過好在秦芳本身也不是那種打小就習從禮數的女子之流,不太注重宮廷中繁縟刻板的禮數,甚至還讓皇帝大刀闊斧地整改,所以也被宮人在私底下稱為“野皇後”。

    而最先想出這個稱呼的人,其實是她的骨肉兒子。本來這個稱呼是不流於台麵的,但是有一次,太子殿下在京城酒樓喝高之後,本來打算去青樓一擲千金,結果剛出酒樓就被特意趕來的大丫鬟桃枝攔住了。想都不用想,這肯定是“奉旨而來”,把太子“捉拿回宮”。咱這位太子,雖然已經喝的爛醉如泥,但對嚴母的畏懼已經刻在骨子裏了,不敢忤逆,也就乖乖被桃枝扶上車了。到這裏,本該結束了,太子回宮,其他人繼續按照計劃去春仙樓,誰知道太子冷不丁胡鄒出一句:“今天被野皇後抓走了,咱哥幾個改日再玩啊。”

    自這以後,“野皇後”就廣為流傳,但多是以一種玩笑的語氣說出。

    當然,隻能和特別交好的朋友在私底下悄悄說,誰要是敢搬到台麵上說,那還是嫌自己活的太長了。

    所以這位“野皇後”,根本沒有在意姚眺冷淡口吻的回答。

    “好不容易進一趟京,不妨住下來多玩幾日,好好感受一下京畿一帶的風土人情。”

    姚眺就算再不懂規矩,也聽出來這便是驅客了,當即以江湖武夫抱拳行禮,說道:“後會有期。”

    秦芳點點頭,讓一旁侍候的輕雪送他出宮。

    今天的早朝破天荒久了將近半個時辰。皇帝陛下回到寢宮之後,難掩疲憊之色。

    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年開春可沒少下雪,尤其是南方,一場大雪接著一場大雪,就這樣都沒能緩解廣陵道和江南道的重大旱情。

    屋漏偏逢連夜雨,流州和趴地州一向太平,不知怎的從今年冬季之後就變得鼠患猖獗,當地官府每日報上來的公文都撰有“瘟數”,情況,從最初的幾十人已經發展到現在的幾百人。曆朝曆代,再有手段的帝王都難以管控瘟疫傳播,動輒一城一州皆死。若說千年以來每個王朝共有的頑瘴痼疾,不是近臣篡位,不是太監涉政,不是朝廷分黨,黨同伐異,就是這不知何時就會席卷的瘟疫。

    據大靖官史記載,第三十二個皇帝就死於鼠患帶來的瘟疫。整個京城人口二百餘萬,“瘟數”竟足足占據十分之七!而那個時候,瘟疫竟然能夠傳播到天子腳下,可想而知所有的防線都已經潰敗。

    “所有王朝的頑瘴痼疾。”

    瑰啟輕念道,腳步沉重踏入寢宮。

    一大清早就已經給他如此沉重的打擊,倘若秦芳再告訴他,咱們的好兒子,比你這個做老子的還有能耐,自己做主,要與大奉叛軍開戰。

    那麽這個心力交瘁的皇帝會不會急火攻心,史官抹淚寫個“崩”?

    不幸的是,本該出城尚景的秦芳帶著滔天怒意,已經候他多時。

    他不僅會知曉此事,還會成為一個出氣筒。

    果不其然,秦芳聽見地毯上的沙沙腳步聲,瞬間站起身,快步掀簾而出,看見臉色疲憊的瑰啟,當即冷笑不止,說道:“你的好兒子,事先沒有任何通知,直接就對大奉王朝宣戰了。”

    瑰啟瞬間眼冒金星,一手捂住心口,“快快快,給朕拿藥!”

    “滾你娘的!”秦芳不慣著他,上來就是一耳光。

    瑰啟整個人瞬間愣在原地,心口也不疼了。

    秦芳繼續指桑罵槐,“你養的那個小雜種,還管你這個死爹想不想念不念?人家直接代表咱們宣戰了,如今正在大奉皇室那邊籌備戰事呢。整這麽一出事,那大奉皇帝估計屁股都笑裂開了,不得生怕反悔,讓幾個美人陪酒好吃好喝伺候著?說不一定孫子都給你抱幾個了。我告訴你啊,到時候他給抱回來,我可不養,你也不許養,愛誰養誰養!全摔死才好!”

    很難想象,平日裏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竟然能說出這般粗鄙不堪的話。

    瑰啟扯了扯嘴角,他娘的什麽叫雜種兒子,孩她娘,你這是生氣起來連自己都狠狠地罵啊。

    秦芳指著鼻子在瑰啟身邊轉圈罵。後者像個沒有火氣的泥菩薩,一動不動。

    半個時辰,大概是罵累了,秦芳氣喘籲籲,額頭浮現細密汗珠。

    瑰啟拿準時機,趕緊安慰:“孩她娘,消消氣,這一樁事接著一樁事,再著急也沒用不是嗎?咱女兒這才剛回來,你這樣大發脾氣不也不好,你說是不是?”

    秦芳頓住腳步,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說什麽,咱女兒回來了?”

    瑰啟有些錯愕,“你不知道?剛才回來的時候恰好撞見了,她說她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僅知道,而且都已經去看過了。”

    “滾!老娘怎麽可能知道!”

    瑰啟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好像是和姚眺一起回來的,剛才姚眺沒和你說?”

    “沒!”

    秦芳沒好氣道,急衝衝往外。

    瑰啟連忙將她攔下,小聲道:“和我撒氣就算了,千萬記著別和孩子生氣啊。”

    “這我當然知道。”秦芳想了想,看向他,又道:“和你也不是撒氣。”

    瑰啟眨了眨眼,“不是撒氣?那方才是什麽?”

    “看你不爽,誰讓你昨晚那麽不濟事。”

    瑰啟憋的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沁瑰宮,暮春時分,桃花極美。

    一座冷泉環繞的亭子掩映在桃林裏,有女子就地取水,素手烹茶。

    她雙手托腮,看起來心不在焉,清楚的秋水眸子裏有些朦朧水霧,像是扯連天海。

    那纖細修長的玉指不是她的,卻輕輕彈擊瓷壺

    清脆悅耳的響聲拽回了女子的思緒,她猛地抬頭。

    久久對視,那雙嫵媚到極致的桃花眸子,水潤清澈,她甚至能從中看見,淚流滿麵的自己。

    這一刻,黑衣女子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隔著桌子撲到女人身上,輕聲抽泣,不言不語。

    瑰清雙手撫著她的背,眼神溫柔:“我回來了。”

    狐媚子仰頭看她,紅唇輕咬,眼神哀怨,眼角的淚水順著臉頰滴落,瑰清的衣裙被打濕一片又一片。

    “你是來和我告別的對不對?”

    看著她哭紅的眼眸,像極了一場驟雨過後深紅帶淺紅的可憐桃花,瑰清心裏泛起層層憐愛,柔聲道:“我特意回來陪你的。”

    “那你還走嗎?”狐媚子怔怔道。

    “家就在這,往哪走?”

    瑰清理了理濕透後的裙子,笑道:“眼淚漣漣的,像個閨中怨婦一樣。也就是我,允許你在我身上哭成這樣。”

    “沉死了,還不快點下去。”

    狐媚子嗯了一聲,擦擦眼淚,從瑰清身上分開來,然後又坐著黏了上去。

    瑰清有些無奈,“總要讓我先換身衣裳吧?你這麽貼著就不難受?”

    狐媚子哼唧幾聲,“再貼一會嘛。”

    瑰清沒辦法,隻好順著她來。

    又在亭子裏坐了一會兒,狐媚子小聲道:“娘親也很想你,從你離開之後,她總是很不開心。對娘親來說最大的痛苦不是你的訣別,而是我用著你的身軀,用著你的模樣和聲音,可她真正的女兒,卻再也回不來了。其實我也一樣,每天都不敢對鏡梳妝,就怕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是你的模樣,明明近在眼前,可如果不照鏡子,就再也無法看見你。”

    狐媚子說累了,閉上眼睛,雙手緊緊纏住瑰清的手臂,仿佛一個疲憊的閨房女子,終於等到心上人歸家。

    天下最值得慶幸的事是什麽?

    是無論麵對何種絕望,仍抱有一絲僥幸,最後不是絕望澆灌了心中的黑暗,而是僥幸帶來的真正的曙光。

    就好像,明明知道她作為酆都之主,一定會飛升。明明知道那次來不及的告別是最後的訣別,卻仍心存僥幸,希望出現一個“萬一”,萬一她真的回來了呢?

    還記得那個男人說過,真正的幸福一定是彌足珍貴的,想要擁有,必先懂得接受失去。

    對於狐媚子來說是這樣的,對瑰清來說亦是如此。

    她很慶幸,自己最終留在了人間,而沒有去往那個冰冷陰暗的酆都。

    她很慶幸,還能看見狐媚子哭哭啼啼的撒嬌,還能見到爹娘,當然,還有那個笑起來就很欠揍的他。

    微微起風,濕透的衣裙便會帶有些涼意。

    瑰清輕輕搖晃狐媚子的手臂,說道:“別裝睡,晚上隨便你怎麽樣。先讓我換身衣裳,我還要去見爹娘。”

    狐媚子連忙起身,錯愕道:“你還沒去?”

    瑰清似笑非笑,“先和我回屋。”

    “幹嘛?”狐媚子頓時漲紅了臉,小聲道:“如果你想非禮我,看在你最先來找我的份上,我勉可以勉為其難的答應。”

    瑰清突然想到了某些不愉快的回憶,比如大半夜,自己被她一口小銀牙咬醒。再比如,幾乎每天夜裏她都會喊冷,然後哼哼唧唧進了不屬於她的被窩。

    到底是誰非禮誰?

    而且就憑她的狐媚心性,非禮別人還是自己被非禮,二者有區別嗎?

    想到今夜又可能被她黏的睡不好,瑰清神色頓時冰冷,率先轉身,大步離開,頭也不回,隻留下一句:“今晚分床睡。”

    狐媚子泫然欲泣。

    椒房宮,瑰啟雙手撐著案台,愁眉苦臉,這會兒心裏想的不是憂國憂民的大事,而是自己這個媳婦,會不會趁著還在氣頭上,對剛剛回來的女兒大發脾氣。

    這對娘倆,說和氣也和氣,但要是不和,一個倔強不屈,一個就會氣死。

    可忽然,他看見秦芳折了回來。

    回來的這麽快?看見此幕,瑰啟心中一塊巨石落地,看起來娘倆應該挺和睦的。

    秦芳在他身邊坐下。

    話是這麽說,瑰啟還是小心翼翼問道:“沒對咱女兒發脾氣吧?聊了些什麽?”

    “嗯?”秦芳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反問道:“我是有騰雲駕霧的本事,前腳剛走,後腳就能趕回來?還是說你這當爹的,本來就八百年看不見一次女兒,這次還不想見一回?”

    瑰啟心頭一酸,摸著鼻子道:“你現在不去,如果咱女兒一會跑了怎麽辦?”

    “她敢跑!”秦芳勃然大怒,“她要是敢跑,我就”

    她不再說下去,一下子眼眶通紅。

    瑰啟聲音顫抖,“繼續往下說啊,對女兒,你能說什麽狠話?如果她又跑回大奉王朝,你不也隻能眼巴巴盼她回來嗎?孩她娘,別管我,趕緊去,快去!”

    此時此刻,兩個天下最尊貴的男女,竟像一對無依無靠的空巢老人。

    已經有過太多的差點失去,就連瑰啟都變的膽小,害怕。

    突然,有一襲白裙女子,出現在大殿外的陽光下。

    雪白刺眼,根本看不清模樣。

    她緩緩邁腿,提裙跨進高高的門檻,終於步入了殿中。

    一瞬間,昏暗下來,瑰啟和秦芳終於看見了她的模樣。

    秦芳強忍哭意,笑道:“原來是小狐媚啊。”

    瑰啟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

    “聽說瑰清回來了,她沒去找你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秦芳雙手微微顫抖。

    遠處的人兒輕聲回答:“她走了,說不會再回來。”

    那一刻,她的手更加劇烈顫抖,死死抓住身旁男人的胳膊,拽出一道深深的血印。

    這個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睜睜看著父親落馬摔死的時候沒有哭。第一次上朝害怕到說不出話,被百官私底下嘲笑的時候沒有哭。聽見自己的兒子從廣陵道回家的時候被山匪綁架的時候沒有哭。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女兒,這一去十有再也回不來,仍然沒有哭。

    但此時此刻,他哽咽到幾近失聲。

    臨朝二十多年來,總是忙於政務,疏於陪伴兒女。甚至就在剛剛,明明已經撞見了回來的女兒,卻因為心底有朝野之事,隻是潦草說了幾句話,然後就擦肩而過。

    自己女兒都沒能留住,還關心蒼生百姓?

    狗屁的聖名皇帝!

    荒淫無度,控禦乏術,聽信奸侫,暴虐殘政,我瑰啟還不如一個三十年不理朝政的昏庸君主!

    那麽這天下於我何加焉?!

    白裙女子不知為何,淚流滿麵,卻是笑道:“我說爹娘,聽完再哭也不遲啊。”

    她繼續邁步上前,徑直來到台下。

    “我說的是酆都之主走了,不會再回來。”

    麵朝二人,她輕輕跪下,拜之再叩,雙手交疊,貼在地上。

    “女兒瑰清,見過父王和母後。自此之後,不再離去。”

    “女兒瑰清,二十年前諸多錯事,不求原諒,隻求贖還。”

    “女兒瑰清,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