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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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百輕騎踏碎了夜晚的寧靜,將馬車團團擁圍,曠野無邊的銀色平原充滿了肅殺的意味。

    許溫勒停馬匹,沉聲道:“諸位,我們得出發了。”

    車廂裏早就坐好了兩名女子,瑰流抱著小女孩鑽進車廂,頗為細心地拉好遮風簾子。

    車廂空間狹小,麵對而坐,若不是收膝蓋,顛簸起來就很容易碰到對方的腿。瑰流已經坐習慣了寬敞的馬車,突然一下子擠在這麽小的車廂裏,尤其是對麵還坐了兩個女子,所以感到有些不適應。

    他是如此,兩名女子想必也是如此。其中一個看起來差不多十四五歲的少女,就坐在瑰流的對麵,幹脆將腦袋偏向窗外,專心致誌地看風景。

    另一名女子,雖然麵紗掩麵,但不難看年歲稍長,至少也得二十幾歲。

    從方才鑽進車廂的一刻起,瑰流的目光就有意無意看向這個女人。倒不是她姿色如何驚豔,而是她膝上放置有一柄暗紅色的長劍。

    也就是說,眼前這個女人若不是武人,那便是練氣士,隻是具體的境界就無從知曉了,

    瑰流想了一圈,大奉王朝這百年間似乎並沒有過太出名的女子武夫或是女子劍仙,所以眼前這個女人境界應該並不拔尖。

    至少,和當年能夠入選武評前十的自己比起來確實不拔尖。

    瑰流不知為何會有這種心理,似乎這還是他第一次暗暗和別人比較境界。

    當然,別把一刻當永久,眼下他隻是個剛剛躋身一品的雛雞武人。

    沒有了天大的機緣和氣運饋贈,瑰流深知就憑自己練武的根骨,便是拚死練一輩子,最多也隻能練出個六品,根本不可能躋身上三品。但是自己眼下這幅身體,貌似很適合練氣,而且尤其適合作為劍修,至少眼光很挑剔的瑰清給出了個“資質尚可”的評價。

    那麽問題就來了,既然瑰流明知道練氣比練武有前途,為何還在堅持武道?

    有兩方麵原因,一是練氣需要領路人,也就是煉氣士們口中所謂的“傳道人”。在此基礎上,如果還想走的長久,則還需要一位“護道人。“護道人”可有可無,但是如果沒有傳道人,普通人就很難抓到虛無縹緲的練氣大道,打個比喻來說的話,就好像是求仕心切的讀書人,很想推薦自己,卻不知道應該去哪裏才能找到那些大人物。瑰流的現狀也是如此,並非他不想練氣,而是他本就是武夫出身,對於練氣路數一點不懂,又沒有人來教,所以隻能被迫重拾武道。

    當然,萬事無絕對,這天底下也有很少一撮人不需要“傳道人”便也能踏入修行道路,仙家將其稱之為“野修”。

    毫無疑問,凡是野修,悟性極高,否則也不可能憑自己就摸到練氣的門檻。但光有悟性是沒用的,野修畢竟是野路子,沒有宗門的依靠,難以把練氣大道走長走寬,所以千百年來,野修難出大材。

    以上第一點原因,可以說是瑰流力不逮心。但瑰流堅持武道的第二點原因,則是他自己有些想法。

    武人體魄強悍,擅長近戰搏殺,卻不如練氣士有那麽多神通廣大的本事。而練氣士雖然能夠讓天道為己所用,能千裏禦風,能掌觀山河,能縮地成寸,卻體魄脆弱,隻比普通人強上一點,故而很容易身死道消。

    千百年來,似乎是要麽練武,要麽練氣,沒有人氣武雙修。

    是不能嗎?這個問題,或許很多大修士大宗師都琢磨不定,但瑰流從自家妹妹,也是從酆都之主那裏拿到的答案是”可以“。

    氣武雙修,當然可以,但是一心而用,很容易把兩條路都走廢,也就是所謂的“貪多嚼不爛”,故而還不如專心致誌把一條路走到通天。

    但那隻是對一般人來講,而瑰流,顯然不能歸於其中。

    梵柯山一役,他曾短暫躋身七品。

    在仙家渡船上,吸收天青色汝瓷中殘留的大隋氣運,他又短暫躋身失傳的十一品。而就在這不久之後,突然現身的大隋皇帝又將那一縷神給了他。

    所以無論是武道高處的風景,還是練氣大道的巔峰,他既看過,也有所得,這也就相當於一開始趕路就明晰了方向,不會誤入歧途,故而氣武雙修對他來說,是極其可行的。

    正是這兩點原因,所以瑰流如今仍勤奮練武。

    突然,馬車劇烈顛簸了一下,少女的膝蓋狠狠磕在了瑰流的腿上。

    瑰流倒是沒什麽事,隻感覺這一下子輕若飄絮,不疼不癢。這是因為他作為武人,體魄強悍,這些小磕小碰都不算什麽。但是反觀少女這邊,似乎已經要疼出了眼淚,隻是她死死咬唇,一聲不吭。

    瑰流見她這幅模樣,咽了咽口水,小聲道:“沒事吧?”

    少女美眸微瞪,火氣十足,“你說呢?我真不明白,你的腿難道是石頭做的嗎?”

    瑰流摸摸鼻子,默不作聲。

    少女冷笑道:“明明是你先撞人的,還把氣撒在我頭上,真實活該你疼死。”

    瑰流無奈道:“這可就冤枉了,我可沒這麽想。”

    這一會兒,疼痛勁已經過了大半,少女揉著膝蓋,撇撇嘴,為了避免馬車顛簸時再次撞到,幹脆將膝蓋側向車板。

    不管怎麽說,幸好少女不是那種一碰就碎的瓷娃娃,總歸平安無事。但是少女此刻保持的姿勢,用不了一會兒,腿就會酸痛發麻,雖能避讓,但根本就不是長久之計。

    瑰流想了想,猶豫一下,將夜裏防風的披衣脫下,輕聲道:“姑娘若是不嫌棄,就用這個把腿蓋住吧,若是再撞到也不會那麽疼。”

    哪成想少女問道:“你沒有腿?”

    瑰流僵了半天,才緩緩將衣服折好,然後蓋在自己腿上。

    他算是看出來了,眼前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少女,脾氣還真不是一般的不好。

    大靖王朝那些出身豪閥望族的女子,不管本性如何,卻都極會遮掩,比如談吐時應如何咬字,走姿和坐姿應如何端正得體,應該習從哪些禮數,這些對她們來說都是必須牢記於心的事,故而這些豪閥女子總是給人一種溫柔明媚的印象。

    瑰流在荒淫齷齪的那幾年裏,結交過不少女眷,一旦攜美出遊,必然滿城皆知。

    但是像眼前這個少女一樣,完全不注重禮數的豪閥女子,瑰流在大靖王朝還真沒見過。

    而這也就說明少女的家庭從不刻意禮教,少女也極有可能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但須知這很罕見,因為世俗對女子的偏見,很多出生在豪閥門第的女子,從小就被管得規規矩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們習從的禮教往往也並非真的修身養性,隻是為了家族的利益,比如麵對那些權高位重的世家公子,應該如何欲說還休,漸生情愫之後,應如何步步為營,一點一點地變成誥命夫人。

    所以少女能養成這樣的脾氣,倒是她幸運幸福的表現。

    瑰流突然覺得自己被人輕輕踢了一腳,回過神來,隻見少女雙手托腮,望向窗外。

    在她的提醒下,他也朝窗外看去,原來已經到了能夠看見月下行宮的路段。不遠處,瓊樓玉宇的行宮已經露出一大半。

    小丫頭歪著腦袋,看得入迷了,於是瑰流幹脆將她抱到自己腿上,如此一來沒有任何視線遮蔽,她便能看清楚全部。

    少女開口道:“這座行宮叫月色宮,這座平原叫月色原,兩個名字都是我起的,好聽吧?”

    瑰流有些愕然,一座皇帝行宮,難道不是應該由皇帝親自取名提匾嗎?即便皇帝當真沒有文采,朝廷群臣哪個還不是文章驚人?無論怎麽看,都輪不到一個少女來取名吧?

    瑰流本不應該多問,但奈何控製不住求知的,於是小心翼翼道:“小姑娘,你和那位老皇帝是什麽關係?”

    少女想了想,剛要回答。突然間,響起一道不合時宜的輕咳聲音。

    是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年長女子,她睜開眼睛,用頗含深意的眼神瞥了瑰流一眼。

    少女和瑰流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漸漸活絡的氣氛降了下去,少女連看風景的心思都沒有了,幹脆直接閉上了眼睛。

    馬車又行駛了好一會兒,聚精會神地看完行宮之後,小丫頭困意湧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雙手托腮的少女似乎也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此時車廂裏仍然未睡的兩個人,不難看出便是各方的守夜人。

    不知為何,馬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然後竟是慢慢停下。

    聽到有飲馬的聲音,瑰流才放下戒心。與此同時,細心的許溫並沒有直接扯嗓子呼喊,而是預料到想必已經有人入睡。他悄悄拉開車廂的簾子,小聲道:“此處停歇一小會兒,大人們可以下來透透氣。”

    麵紗掩麵的女子毫不猶豫下了馬車。

    瑰流緊隨其後。

    兩人似乎心有靈犀,一前一後,沿河行走,最後在一處旁邊無人的地方停下。

    瑰流率先開口:“有何貴幹,直言便是。”

    女子望向遠方,聲音平靜:“我隻有一個問題需要你如實回答,你為何會有這柄劍?”

    她說話的時候,瑰流甚至能夠感受到她絲毫不加以掩蓋的殺意。

    也就是說,如果瑰流接下來說了假話,或是選擇避而不答,那麽她就要殺人了。

    但她越是這樣囂張,瑰流反而越不願順遂她意,於是冷笑道:“嚇唬誰呢?你以為我怕你?”

    女子的五指緩緩握住劍鞘,刹那間,身前的河水砰然炸開。

    接下來,她隻說了幾個詞語,卻讓瑰流如履薄冰,再無挑釁之意。

    “一品武人,三縷劍氣,名劍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