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篇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曲清歌滿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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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主完全不知自己的寶貝女兒竟然做成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深入叛軍轄境百裏,將那名帝師女子接引了回來。所以對於女兒的離家出走,他一直把所有的責任都歸於自己,從那天夜裏那場父女談心之後,就深感愧疚和痛苦。
    眼下,他急衝衝跨過大門檻,直奔閨女所住的東廂房。府邸下人連忙跟住,在他耳邊緊說著:“老爺,小姐不在自己的房間。”他卻充耳不聞,仿佛入了魔般,怔怔地往前走。
    直到那位老管事聽到聲音,連忙從正房跑出來,使出全身力氣拖動自己的老腿,才勉強攔住步伐如飛的自家老爺,拱手道:“老爺,夫人方才哭暈了過去,這會兒剛醒,小姐正在陪伴。”
    周家主這次總算是聽進去了,什麽也不說,當即身子一擰,大步往正房去。
    屋裏床榻上,少女正被一個婦人緊緊摟住,有些喘不過氣。
    “娘,您勒死女兒算了。”
    主母張氏聞言,雙臂勒得更緊了,將臉深深埋在少女的胸口,豆大的眼淚滾滾地落,淒惻道:“小睿睿,你是真想讓你娘短命呐。你和你爹慪氣鬧離家出走,好歹也和娘說一聲啊。你爹不顧家,叛軍又要打過來了,娘這輩子什麽也沒攢下,就攢下個你。你說你在外麵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娘怎麽活?你咋就這麽不聽話,你是真想讓娘死啊你。”
    少女乖乖的,靜靜的,撫摸著她的背,清楚地看見了娘親頭上漸漸多起來的白發。這些白發是為誰而長的?她當然知道。因為離家前的那一天早上,她幫娘親梳頭,還沒看見這麽多肆虐瘋長的白發。
    主母張氏從哭醒之後就開始哭,算到此時已經哭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少女全身都被哭濕了。而現在,她還在哭,少女的胸口還能感受到濕透的溫熱。
    “睿睿!睿睿!”
    人還沒到,慌亂的聲音卻從屋外響起。
    然後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高大的男人急忙走了進來。少女艱難轉頭,用楚楚可憐的眼神看著他。
    看見自家女兒被揉捏成那般憔悴模樣,便知道自家夫人有多麽磨人了。
    他好說歹說,嘴脾氣都要磨爛了,又從頭到尾哄了自家夫人一番,主母張氏才終於給女兒“鬆了綁”。
    少女拍拍胸口,終於吸上一口完整的氣,轉眼又看見自己身旁站著的老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般低著頭,眼圈通紅,竟然要落淚。
    少女便有些害怕,“爹,你該不會也要在我身上哭一個時辰吧?”
    周家主極力壓抑著顫抖的哭腔,“閨女,你老實告訴爹,你是不是恨爹?”
    少女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不啊,睿睿怎麽可能恨爹呢?”
    “不恨?怎麽可能不恨?”周家主淚眼婆娑,“你說的對,爹眼裏隻有公務,沒有家。爹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的人。那日朝廷確定要遷都的時候,你們娘倆說什麽都要跟著,睿睿你還說無論如何能不能拋棄家。看見你們娘倆沒有拋棄我,我真的很感動。遷到這沂城之後,我就在想,如果權臣一家全部為國捐軀,是不是就會成為史書上的美談?於是我拚命為皇帝陛下分憂,就是為了那君臣相宜的千古流芳!死前欲位極人臣,死後欲千古流芳,這就是我的私心呐!你們沒有拋棄我,而是我拋棄了你們啊!”
    “夫人,閨女,我錯了,我錯了,真的錯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他雙手掩麵,哭得直不起腰。
    突然,背後響起一道溫醇聲音:“是非成敗轉頭空。何必去爭生前身後名?多陪陪家人,比什麽都好。”
    周家主猛地回頭,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麵前的地位最尊貴的男人,而是屋外跪了一大片的周家仆人。
    方才那些忤逆君臣之道的言語全被聽見了。砰的一聲,他隻覺得大腦炸開,一片空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歎氣聲響起,“愛卿,何苦騙朕?”
    “你想要君臣相宜的美談,不就是和朕說一句話的事?大不了朕留一封遺書,對你百般讚言便是。朕先前問你,眼下大勢已去,還日日勞碌至深夜,家裏人會不會不滿?你還記得你怎麽回答朕的嗎?”
    周家主跪地磕頭,一聲聲淒然道:“能為陛下分憂國事,臣之家眷,深感榮幸!”
    皇帝閉上眼睛,輕聲呢喃:“好啊,好你個周頊,朕百般信賴你,你卻為了浮名,差點把朕置於不仁不義之地。”
    周頊以頭重重磕地,沉聲道:“臣,知罪!”
    周家的誥命夫人和掌上明珠,這對母女倆是屋裏屋外唯一沒跪的兩個人。
    看似大逆不道,但如果給眼前這個男人跪下,那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因為這位被先帝親口讚譽為“第二夫人”的周家張氏,是先帝那位早早逝世的皇後的親姊妹!
    對於結發夫妻,老皇帝愧疚一生,所以很是照拂自己皇後那位尚留人世的妹妹。為了避免她成為權謀鬥爭的犧牲品,又怕她不夠衣食富貴,所以才為她選了四大權臣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周家。於是三番五次設局,使當時傾城之姿的她與周家公子周頊偶遇,兩個人漸生情愫,順理成章結為夫妻,誕下一女,便是現在周家的掌上明珠,周澤睿。
    先帝臨終前才將此事告訴給太子,並且以一種強硬決然的語氣囑托,一定要照顧好這對母女。
    所以那日朝廷敲定遷都的時候,換句話說已經做好死戰不降的打算時,剛剛繼位的皇帝本想送這對母女逃難,去大靖王朝,去邊陲小國,隻要遠離戰火,去哪裏都行。
    但是這位皇後姊妹發怒了,單獨對峙這位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僅是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
    “我姐姐為何會早早離世,先帝為何愧疚一生,陛下難道不知道嗎?!”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作為那個被拋棄的男嬰,他豈會不知道?
    那年兵荒馬亂,一個男人趁著漆黑夜色把兩個嬰兒用水路偷偷送走。即便後來,九州大同,天下安定,他已經變成一國之君,卻仍然得不到她的原諒。
    緣起是家,性空也是家。家,永遠隻有一個,失去了就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所以自從他背著她拋棄骨肉的時候,他與她就不再是家人。
    所以哪怕先帝千叮嚀萬囑咐,不讓要這對母女卷入權謀血腥,他還是默許了。
    可眼前這個周頊,為了那些生前身後的浮名,竟然拋棄了沒有拋棄他的家人!
    如果先帝在天有靈,看見此幕,會不會龍顏大怒?!
    會不會怨怒自己這個不聽話的兒子?會不會怨怒這個利欲熏心的周頊?
    會的!一定會的!
    皇帝猙獰冷笑:“周頊,朕問你,是要千古流芳還是要家人!”
    張氏婦人站起身,怒聲嗬斥,“陛下莫非想治他的罪?!”
    “朕違背先帝夙願,讓你們家人團聚,可你周頊是怎麽做的?欺君,忤君,哪一個不是殺頭的罪?!君為臣綱,朕要治罪,有何不可!”
    張氏勃然大怒,“放肆!你今日之所作所為,是讓先帝死不瞑目!如果你今天敢治罪,我就敢死在你麵前!”
    屋子裏瞬間死寂,無人再言語。
    突然,一個佩劍女子出現在門外,淡然道:“都不是小孩子,別意氣用事。”
    嗅到輕微的血腥味,皇帝轉過身麵向她,皺眉道:“帝師去哪了?”
    “你這沂城,鼠患猖獗,我幫你清一清。”
    跪在地上的周頊抬起頭,不敢置信道:“沂城從不產糧藏糧,豈會鼠患猖獗?”
    女子冷笑道:“不愧是先帝評價的榆木腦袋。”
    周頊被這麽冷嘲一頓才明白,原來她口中的鼠患不是真正的鼠患,而是那些不安分的過街老鼠。
    皇帝沉聲道:“情況緊急?”
    “有一點。”女子又下意識摩挲劍柄,“有人往城外水渠投毒,投毒的人被我殺了,水渠也被我斬斷。雖然城內的水井未被汙染,卻已經幹涸見底,兩天之內,若是找不到新的水源且建好溝渠,這座沂城可能就要亂了。”
    “能否請帝師再找一處幹淨水源?”皇帝臉色陰沉。
    “我不行,沒有那份感知。那位大道親水的太子倒是可以。而且他既為春官,從某種程度講就是口含天憲的聖人,故而尋水運一事,對他來說極其簡單。”
    皇帝冷聲道:“下次麻煩帝師隻回答我‘能’還是‘不能’,無需這麽多廢話。如果不能,我立刻派人找水便是。”
    女子微微挑眉,“你爹都不敢用這種語氣說話,你膽子挺大啊。”
    皇帝直視她的眼睛,說道:“帝師如果不曾閉關三十年,大奉又何以落到今天的地步?”
    這一次,少女都微微瞪大眼眸。
    有些事,決不能忘,但也絕對不能拿到台麵上說,隻適合藏在心底。你知我知,偏偏不說,或許還有斡旋互利的餘地,可若是徹底撕破臉皮,那以後就隻能各走各的,說不定路上不小心碰上了還會說上一句“冤家路窄”。
    本以為這位帝師會與滿腔火氣的皇帝撕破臉,但萬萬想不到,她隻是點點頭,算是落落大方的承認了。
    “的確,正是因為我心中有愧,我才會來到這裏,否則打來打去,生生死死,和我一個仙家修士有什麽關係?”
    “況且,我剛才說的,並非廢話。”
    話語落下,一襲白衣的男人毫無征兆踩在了門檻上,沒有佩戴春官玉牌,卻給人一種道氣肅靜的感覺。
    奉赦成為春官的他,似乎真的變成了謫仙人。
    屋外的他,一聲輕笑:“哎呦,這不是鏢師老大嗎?怎麽這一身金晃晃的行頭?你的大刀去哪了?”
    屋裏的他,自從當上皇帝以來,時刻注意言行舉止,溫文爾雅,此刻竟像個粗鄙武人放聲大笑,“小雛雞,你的白毛去哪了?”
    隨後,他又做了個舉杯的姿勢。
    在場別人不懂,但是瑰流心領神會。
    曾經綠帶城分別的時候,一個大髯刀客,麵對一個白發男人的背影,說過:“我敬你酒,如果你能活著回來的話。”
    那時,一個離家出走,一個顛沛流離,日子都很淒苦。
    而現在,一個已經成為道家的春官,一個已經成為大奉正統的皇帝,
    雖然一個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一個失去了大半的江山,日子仍然不算好。
    但是,能夠相逢,已經很好。還能像眼下這般重逢,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