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山重水複不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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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棒打鴛鴦,設計陷害,還想把我送進孤兒院?”她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越說身子越是抖得更厲害了。
    仿佛,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斥責,斥責所有人都在蒙騙自己。
    遲清野由於頭腦過度混亂,一時間難以消化這洶湧而至的複雜情緒,身子一點點地蜷縮了起來,抱著膝蓋等著別人給她更加肯定的答案。
    明明是想證明外公的清白,誰知最後卻是證明被傷害。
    大管家眉頭緊蹙,眉尾低垂,萬分心疼地注視著她,“小姐……”
    “外公害死了大哥的生母,把自己的女兒關在精神病院裏,蒙騙了家族裏的所有人?”她半複述地似的說道,像是在求證自己所理解的對不對。
    她怔怔地看著大管家,淚水似無意識般拚命地往下墜,還緊緊抿著唇,下巴委屈地微微顫抖著,而心卻像被人拿刀在裏麵來回攪動般,疼到窒息。
    但他還是忍不住為自己曾經的雇主,努力辯解道:“小姐,請不要這樣想,您是老爺的指定繼承人,足以證明他對你的疼愛,甚至是補償。”
    “補償?不,這是詛咒!”遲清野突然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強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捂住胸口大聲控訴道:“我,明明可以一了百了,卻為了這該死的責任,逼自己好好活著!”
    終於,大顆大顆淚珠還是從眼眶中滾落,跟著她壓抑許久的委屈一起,擲地有聲。
    大管家沒有打斷她的話,隻是心疼而無力地看著她,因為眼前的這個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從小就乖巧聽話,如今變成這個樣子,誰都有責任。
    “這偌大的遲氏,除了你們幾個,還有誰在乎我?病了那麽久,有誰來看過我?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她身子前傾,十指沒入黑色的發絲裏,歇斯底裏地咆哮著。
    她口中說指的那幾個,無非就是遲硯書、遲博川和大管家,家族裏的其他人隻在乎自己未來的社會地位,並不在乎她的病情。
    而那麽多年來,她從未指責或是抱怨過家族裏的任何人,因為她一直都認為是自己的失誤,打破了這片寧靜。
    可她也從未想過,原來自己在玄武山莊裏生活那麽多年,是因為母親的精神分裂症存在遺傳的可能,為避免多生事端,所以找了個容易令人信服的理由,將自己軟禁在了這裏。
    大管家難過地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所有的安慰都已無濟於事,無論給她什麽,都換不回童年時的快樂無憂。
    “原來,大家對我不隻是厭惡,而是他們早就意料到我未來會變成一個瘋子,所以都躲得遠遠的……”她退無可退,背靠著牆緩緩地向下滑動,癱坐在地上,盯著自己那空空如也的雙手,感覺眼前突然一陣漆黑,又一點點的恢複光明。
    打記事起,她就對未來充滿期待,熱愛這世間所有的一切,但家族裏的人早早就已經將她判定為瘋子了,並不是單純的嫌棄,而是恐懼與之產生交集。
    而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這些,隻知道別人想讓她知道的。
    回想起這些,她的身子像是被浸在冰水裏那般發寒。
    “或許,外公一開始就是對的,為我破例才是最大的錯誤。”她把拳頭摁在嘴唇上,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哭腔低聲說道。
    無論是打掉她,送孤兒院,還是永遠軟禁在玄武山莊,都是以絕後患的最佳選擇。
    偏偏,遲老爺子最後還是同意讓她出國求學,改變了初衷與計劃,因為疏於防範霄胤商的野心,把自己的命都搭了上去。
    而這中間,還犧牲了一個真心實意對她好的人,遲煦陽。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她腦海中再次浮現起那個念頭:如果沒有我,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她木訥地盯著掌心,突然雙手捏拳,轉身對著身後的牆麵咬牙切齒,用力的錘打著牆麵,並用頭奮力撞擊牆麵。
    大管家見狀,絲毫沒有猶豫抑或是顧忌地撲了過去,跪在地上從身後死死地環抱著她,並扭頭衝門口的方向大喊道:“來人,去把醫生喊過來,讓他帶上鎮定劑!”
    聞聲而慌忙跑進來的保鏢定睛一看,頗有吃驚地回應道:“呃……是,先生!”
    說罷,他用手指敲擊了一下掛在耳朵上那耳機,然後正色道:“三區收到請回答,三區收到請回答,我是零區。”
    玄武山莊以家族身份劃分居住區域,家主自然是居住於中心位置的零區主屋,遲硯書和遲煦陽等人留居住於一區的獨棟別墅。
    而從三區開始,除了客用的獨棟小別墅,還有數棟單身公寓。
    公寓裏,住有家庭醫生、資訊科技人員、後勤保障人員等。
    每個區域的保鏢,都以零區、一區、二區等作為所處崗位代號,方便讓對方知道是哪裏有需要幫助。
    保鏢的話音剛落下不到五秒,就立馬收到了回應,於是他便繼續說道:“三區,煩請將醫生速速送往零區主屋,謝謝!”
    說完,確定對方接收到了自己的訴求,便上前幫著大管家控製住遲清野的自傷行為。
    “小姐,小姐,請冷靜一點!”大管家止不住地安撫道。
    而她哭著掙紮道:“隻要沒有我,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您的錯,請不要這樣懲罰自己。”大管家的眼睛已然濕潤,卻還是溫柔而有力地控製住她的所有動作,生怕把她弄傷,又怕她繼續自我傷害。
    在等待家庭醫生到來的期間,她慢慢地放棄了抵抗,身子一點點鬆軟下來,嚎啕大哭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大管家不敢有絲毫鬆懈,因為她向來情緒反複,必須等到醫生來了才行。
    一旁進行協助的保鏢不敢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狼狽卻又頗為淒美的遲清野,心中感慨萬千,原來有錢人的世界也不一定是那麽的光鮮亮麗。
    這時,保鏢似乎聽到了外頭有密集的腳步聲,便扭頭看向門口出,隨後驚喜道:“先生,醫生來了!醫生來了!”
    大管家也聞聲看去,見到醫生頗有些如釋重負的意思,“快,快上鎮定劑!”
    遲清野抬起頭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大管家,像個小孩一樣抗拒地哭了起來:“不,我不要打針,我不要……管家……”
    看著她皺得像個包子一樣可憐模樣,大管家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她發高燒總夜哭,自己與遲老爺子一個晚上輪流守著她,安撫她的時候。
    “沒事的小姐,睡一覺就好了,隻要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的。”大管家沒有鬆開她,但在眼眶裏來回打轉的淚,終於在這一刻墜落。
    在他的記憶裏,其實遲老爺子很早之前,就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後悔了。
    老爺子時常在書房裏,看著偷偷留下的一張蘭雪薇的一寸照,以及遲悅臨與自己的合影,獨自抹眼淚。
    因為自負,因為貪婪,也因為不懂愛,從而失去了太多應該被珍惜的幸福。
    再想要去彌補,卻早已來不及。
    潸然淚下的大管家,捂住她看著針頭的眼睛,眉頭緊皺,仿佛那根針是打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將她送回房間,大管家還拿了冰塊輕輕敷她那紫青的額頭,一邊敷一邊抹眼淚。
    待她睡著後,大管家走到主屋的門口,給正在國外出差的遲硯書打了個電話,匯報了今天在玄武山莊內所發生的事。
    隨後又給正在財團大廈裏加班的遲博川簡單地說明了一下今天的情況,才回到遲清野房間的門口,打算守著她,直到他們回來。
    年邁的黑貓發出了虛弱的“喵喵”叫,大管家彎下疲憊的老腰將它抱起,輕聲說道:“來,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一起守著小姐吧……”
    於是,大管家緩緩坐下,滿懷悲憫地望著她,從口袋裏抽出一條白色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痕,“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老爺都是疼愛您的。”
    “那他沒把我送進孤兒院,卻從不讓外界知道我的存在,是擔心被誰我有遺傳性精神問題嗎?如果一旦發病,就可以快速的跟我撇清關係?對嗎?”她推開大管家的手,抹了一把臉,苦笑地問道。
    大管家沒想到,她的誤解竟然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深到這種程度,遂急忙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老爺是在保護您不受到外界的傷害。”
    “外公為什麽改變主意不送走我了?還讓我成為他的繼承人,成為遲氏的家主?就不怕我也是個精神病嗎?”她不斷猜測又自我推翻,最後頓了頓,眼角一行淚滑下,將泣欲泣,露出接近癲狂的苦笑道:“不,我一直都是個精神病,從此改變過,嗬嗬。”
    “小姐!”大管家伸出雙手,輕輕抓住她的雙臂,略提高了些音量,“請您冷靜一點聽鄙人給您解釋。”
    遲清野愣怔地看著他那張布滿皺紋卻依舊和藹可親的臉,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對,對對對,你跟在外公身邊那麽多年,一定也很清楚是怎麽回事。”突然,她抓住大管家的手臂,迫切道:“來,說說這是為什麽呢?嗯?”
    事到如今,他不想繼續隱瞞什麽,但也不願去激化矛盾,放大所有的恩怨。
    大管家明顯感覺到,她的精神狀態與八年前剛發病那會兒越來越像,遂頗為焦急地上前一步,試圖安撫道:“小姐,請您冷靜一點……。”
    大管家苦澀地張了張嘴:“小姐,您聽鄙人……”
    “這不就變相的說明,他已經默認我是定時炸彈了?不是嗎?”遲清野想到自己十六歲之前的人生,都是在玄武山莊裏度過的,盡管不願意相信,但心裏卻已經往這個方向去推斷了。
    大管家頗為意外地看著她,因為她所說的,與遲老爺子最初的打算,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可之前為什麽沒人說出真相?
    或許,是因為權力的暴徒還活著,而弱勢群體需倚靠裝聾作啞來苟且偷生。
    原以為自己的父母是月下紅線變枷鎖,兩情相悅成怨懟,錯付終身致白發人送黑發人。
    不曾想,自己一直活在外公編織的謊言裏,所有的求證不過是自討苦吃罷了。
    大概,最後選擇告知真相的原因無論是什麽,都可以歸結為良知。
    然而,這多年的養育之恩,又是否可以抵消謊言與假象造成的傷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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