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飛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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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一相碰,砰訇一道驚雷乍響在沈南寶的心尖、腦海。
她覺得自己成了座架在火堆上的鑊鼎,裏麵滿當當的那些沸水就是她的五髒六腑,任憑內子裏怎麽天翻地覆,但殼子卻穩穩的、屹立不動。
至於她的那雙目,也成了風幹後的產物,在那裏牢牢維持著瞠圓的形狀,靜靜地看著那日思夜想的臉孔,靜靜地感受著那兩片唇薅鋤一樣的,翻撅、翻撅,一副要破開她的嘴,觸到她心肝裏去。
她的心肝也真顫了,甚至覺得在他的氣息裏,她的心肝肺都熔成了一團兒,團成熾烈的炭,他的氣息是風,一吹,她便嗶嗶啵啵,火光四濺!
桉小娘子的話就在這時,飛蛾撲火似的躥進她的腦海裏:一徑這般端著個規矩,鏘鏘翼翼,瞻前顧後的,不累嗎?為什麽不循著自己的本心,護好自己的那顆赤子心腸?
是啊。
為什麽不呢?
她明明是歡喜他的,為什麽就不能真真切切的與他歡喜呢!
她這般想著,就像是往烈火堆裏潑了油,心情一下高漲了起來。
隻是很快的,旁邊傳來惶錯的腳步聲,叉住喉嚨似的驚呼,跟響亮的巴掌刮在沈南寶的臉上,將她一霎刮驚醒了。
沈南寶抽脫手來,推開了他。
自己則站在那杳杳一線餘暉下,捫著自己辣的嘴巴,拿一雙淚洗透後的清水眼望住他。
她沒說什麽話。
自以為這樣的無聲,是最好的表達,也是最好的質問。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那落日的紅光映襯在她的臉上、眼梢,就像搽上了一層薄薄的胭脂,就這樣隔著一條道兒看過來時,別有一種誘惑性。
讓蕭逸宸看了,忍不住低澀了聲,“你方才說了,你還沒入蕭家的族譜,我還不是你的兄長。”
就這?
隻是這?
所以他就這麽輕辱她?
她原以為他同謝元昶、同陳方彥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周顧著自己的心,也周顧著那些禮節。
可是都一樣。
他們都一樣。
他們心裏,他們的私欲是最頂要的。
而她不足為道!
沈南寶嘴角勾了勾,笑靨如花,可她的眼睛是死的,如一潭死水黑咕隆咚地映出蕭逸宸的身影。
“你說得對,我還沒入族譜,你不是我的兄長,我自然也不是你的什麽,更沒道理住在這裏。”
她發了昏的說完這話,就轉頭疾疾往廊道上奔,頭上的釵環玎璫作響,裙邊的禁步也亂成了一團,可她沒心管顧,隻一心向著那愛寶軒,腦海裏不斷盤算著該如何打點細軟,用最快的辰光遠離這裏,遠離他!
可惜,還沒走出多遠,肘彎便被人拉住了,一如從前,被他一摣一扽,她就被他生拉硬拽進他的懷裏。
“你不住在這裏,你要住哪裏?”
她的下巴頦兒抵在他胸膛的緙絲上,隨著她一翕口,便摩挲出尖銳細膩的痛感,連帶著心尖密密匝匝的痛,“住哪兒也比住這兒來得名正言順。”蕭逸宸聽出她的一語雙關,嵌在她肩頭的手不由攏緊了,“郡王府,沒有誰比你住著更名正言順。”
沈南寶再一次靜默了。
可這次不同,她望著他,一雙眼卻漸漸紅了,從那淩淩的眶裏掙脫出來一連串的淚,都沒淌臉的,直直砸向地麵。
蕭逸宸一驚,忙合了雙手,掌心向上的去接住,“你別哭,是我說錯了話……”
她卻一把拂開,“你沒說錯,這個郡王府我是名正言順,卻是名正言順的教人嘴頭子刻毒的說起我,也是名正言順的教你拿我的骨頭架子往地上扔,扔得七零八碎,甚麽都沒了!”
她說得這樣的狠毒,讓蕭逸宸在那裏僵滯了身子,腦子拉洋片的回想方才,方才她站在那道,拿手一遍一遍擦拭唇的樣子。
好像,似乎,仿佛,她真的不喜歡他了。
所以,她才那麽厭惡,那麽竭盡全力地要擦掉他烙在她唇上的痕跡。
餘暉落盡,月亮悄然爬了上來,映著天幕森森,透出一股冷冷的青色,落在蕭逸宸眼裏,刀光一樣割痛了他。
他不由閉緊眸。
可心是敞亮的,或者說,是豁開了道口子,颯冷的深秋晚風都從裏灌進來,灌徹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忍不住發抖,忍不住想逃。
逃開她其實已經不歡喜他了的事實。
可是他的腳已經凍住了,沒有力氣了,一步都邁不開。
隻能靜靜聽著她道:“放我走,或是給我入族譜。”
蕭逸宸垂首看向她。
在那個動作裏,他聽到自己骨節鞭炮似的一串脆響,也聽到他的聲音像隔了淒清的天,無邊的荒寒,垂死的掙紮。
“你不喜歡我了?”
喜歡。
最喜歡了。
可她不能說。
他們是兄妹,她說出來,那便是離經叛道,她不怕被人槌腹,也不怕被浸豬籠。
她怕的是他,他明明是尊貴的存在,他明明可以受萬人俯首,卻要因為她被拉入泥淖,被眾夫千指麽?
沈南寶閉緊嘴,喉嚨像是壓進了橐龠裏,擠出滿心滿肺的緊澀,緊澀得她發疼。
蕭逸宸見她不作聲,低低笑了起來,縱然心裏千刀萬剮的撕扯,臉上還是那樣的雲淡風輕。
“你忘了,我早應了你的話,要給你入族譜,前幾日我忙,沒甚麽空,後日我休沐,便那日讓你入族譜罷!”
他說完,一陣青煙似的走遠了。
剩下沈南寶空殼兒的待在原地,直到見不了他的身影,才舒透出一口氣兒,動作要往屋子裏走,腳卻一軟,身子直直往後仰倒。
在這個瞬間裏,所有的事物都變得那麽清晰。
泛著清白冷光的地麵,暗紅的欄杆,在風中晃蕩的罩紗燈,還有煙樹迷離的那邊,青溶溶的一撇月影兒。
風月盛滿驚惶的嗓音,不成調的在耳畔響起,“姐兒,姐兒,您怎得了?”
綠葵踩著七零八落的腳蹤過來,揪住沈南寶的下腋,“找,找人,叫,叫大夫。”
所有的一切,猶如打馬人手中的馬錢,在沈南寶的腦海裏,擄出唏哩嘩啦一片響。
漸漸的,那響聲越來越大,像是滔滔的雨滾珠的砸下,像打頭的疾風呼呼颯颯,又像鼎沸的水咕咕頂著蓋兒。
她忍不住的想起他,想起他的麵孔,想起他的嗓音,想起與他無數次的交際。
越想,她越覺得自己陷入了冰火兩重天,心頭是軟溶溶,暖融融的,手腳卻是冷的,緊一陣,又緩一陣的打著寒戰。
她在這樣的難受裏睜開了眼。
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黑鬱鬱的院落,烏喝喝低沉的風卷著雨,在廊下搖晃的燈照裏,白繡球似的滾動,細致去聞,隱隱有一蓬蓬潮濕後的泥土清草香。
聞久了,清香不在了,隻剩下一股子澀味,跟藥一樣,衝上沈南寶的鼻尖,在肚兒裏翻疼出千萬丈的浪,簡直催人欲吐。
風月便是這時端著藥走了進來,見到她跟白素箋一樣的倚在床圍上,驚了聲,“姐兒,您醒了?”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將藥放到了床邊的高幾上,然後拿手替她擺正了隱囊,讓她靠得穩當。
沈南寶問:“我是怎麽了?”
風月道:“大夫說姐兒這幾日累著了,沒休息好,又著了些風,便有些傷寒。”
沈南寶卻問:“大夫是誰喊的?”
“是方官去的。”
風月說完,就聽到沈南寶凝滯的一聲,“那他……”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風月卻明白了她的意思,嘴抿了抿,起身移開了目道:“主子這幾日住殿前司,忙得抽不開身呢,想是還不曉得姐兒病著。”
風月說完了這話,近乎是燙嘴般的立馬又說起下話,“小的剛剛熬藥還苦惱呢,要是姐兒沒醒,這藥放涼了可不得好!沒想姐兒竟醒來了!醒來就好,不過大夫說了姐兒這病,病得雖輕,卻得好生臥床將養幾日,反正這幾日都要下雨,姐兒就不要出去,在家好好待著,等晴了,藥喝完了,再出去罷。”
這麽話著,風月用布襯著去拿湯瓶,藥傾在盞上的那刻,難聞的苦刀子一樣割在沈南寶的喉嚨上,一霎衝散了心底那些的澀。
她這才發現,方才聞見的並不是泥土的青草香,而是它的味道。
忍不住的,沈南寶掖住嘴鼻的往後仰,隻把一雙皺緊的眉頭看向那藥,“太燙了,晾一會兒我再喝。”
風月瞧出她的小心思,把盞更往她跟前湊,“不燙,小的握著這盞都是溫溫的剛剛好,何況良藥苦口利於病,越苦便越能治病。”
風月見她不為所動,兀自一笑,“不是小的胡嘴子,這點,姐兒您就比不得殷老太太,她喝的藥比姐兒您苦那麽多,老太太她都不帶怕的,手一扥,脖兒一仰的就這麽咕嚕咕嚕喝了,還不見老太太皺個眉什麽的。”
提起往事,就仿佛前世一樣,沈南寶怔忪了半晌,才抻出手接藥,“你說得對,老太太也說得對,人的一生那麽多的苦我都熬過來了,何必怕藥這點苦呢?”
她說著,如殷老太太一般,手一扥,頭一仰,便把那藥喝了個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