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相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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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南寶到底回屋換了衣裳,這次卻再沒說什麽話了,就是神情也木木的,隻管埋頭拿著小繃走針。

    風月見著那上麵一雙鴛鴦,心想這圖案繡得真不應景,這時候光她看著都心裏發堵,姐兒隻怕更加難受。

    風月不免道:“姐兒要不歇會兒,勤懇了一鎮日了。”

    沈南寶也不抬頭,一針一針穩穩的走著,手微抬起來點,那針便從暗沉沉的天光掠過,落進沈南寶的眸裏,妖魔似的現出一點影。

    “閑的沒事,多活動活動,省得半夜睡不著,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聽那些聲兒,鬧個不清淨。”

    風月聽著隻覺得喉嚨有些發幹,幹得難於開口,索性閉住了。

    倒是一旁的綠葵輕柔柔地將盞遞進了,“小的前些時候摘了許多菊花,頭前日晾曬幹了,小的正愁不知道將它怎麽用呢,便把它做成枕子給姐兒用?一壁兒能安神,一壁兒也養眼呐。”

    她說起眼,沈南寶不自禁翣了翣,倒還真覺得有些發酸,便依照了她。

    綠葵手快當日就做好了一個,交到沈南寶跟前,“不過小的可沒有姐兒這麽好的繡藝,就大致這麽樣兒,隻托賴要個福氣。”

    沈南寶拿著那枕子翻看,圖案就是常見的如意喜紋,隻是那香氣清冽,清冽中帶著點苦澀,手微微在上麵一動,就是一串細瀝沙啦的響。

    沈南寶不用躺上去,就能想像出躺上去是什麽景況了,跟睡在一蓬蓬菊花叢中般的,略一側身,那些香便淅瀝沙啦的直往鼻裏衝。

    沈南寶便笑,“明兒起來,一腦子的香呢。”

    綠葵道:“頭幾日是這般,擱久了,這味便淡了沒了,到時便要換芯了。”

    沈南寶聽聞,牽起的嘴角有些搭不住了,隻管寞寞的一抿。

    “久了舊了,就跟滴在繡緞上的蠟淚,起初看著覺得襯襯‘墨痕香,紅燭淚’的景兒,久了那淚燒穿了繡緞,印在上麵成了疤,再不能往外與人瞧了。”

    風月咂出話裏的深意,終是沒忍住,翕了翕口,“姐兒,您別這麽……指不定是那人胡嘴子說呢!”

    這話她說了三次,沈南寶也聽了三次,雖然還是免不了心上震那麽一震,不過她終於可以英侃道:“我們在郡王府,你見過府上哪個下人敢胡嘴亂說的?”

    風月一愣,神情訕訕的。

    沈南寶卻放下枕子,一眼睇向外頭。

    方方還是黃昏的景兒,刹那的功夫,月亮爬了上來,溶溶不甚明亮的一團卻照得滿世界碧清。

    沈南寶像是想起了什麽,眼裏泛出一點光,又或是月亮落在了其中,所以那麽的晶亮。

    “其實這樣也好,他近來遭的那事,恁麽多的人擎等著他落勢呢!他要是能因著這和鄭中書牽搭上,就什麽也不怕了……”

    她越說,聲越漸小去。

    風月聽得惘惘的。

    綠葵倒見多不怪,大歎著,“官場便是這樣,太多的不自已,姐兒能想開就好。”

    輕輕的一句,卻重重的斫在沈南寶心坎上,她牽了牽嘴角沒再話,隻是看了一眼爿爿雲翳後微露出來的那一撇月影,便道要睡了。

    風月和綠葵因而罷了話,各自分工伺候沈南寶洗漱上了床。

    大概是就著那菊花枕睡,隔日醒來,沈南寶精神爽瀨,去到珍寶閣叫桉小娘子見狀,隻笑,“我還怕你病去如抽絲,得躺上了個月餘才能來呢!”

    沈南寶笑,“哪有桉姐姐這麽誇大,就是風寒,幾副藥的光景罷了,何況我牽掛著鋪子裏的事兒,也怕我不來,叫姐姐您應付不過來不是?”

    正巧拿一兜陶土過來的櫟棣聽到了,嗐然的一聲笑,“二姑娘,咱們姐兒不會說話,她哪是這個意思,她啊,就是怕您牽掛著鋪子裏的事,沒將養得好,落了病根。”

    桉小娘子甩了甩帕,一副不以為然的樣,“你這猴兒崽子,心眼是藕做的罷,恁般多?就一句話的事罷了遭你牽出這麽多的解釋,你到底是埋汰我呢,還是埋汰咱寶妹妹心胸狹窄呢?”

    然後衝沈南寶眨了眨眼。

    這一眨,滿目的嬌俏,看得沈南寶忍不住笑,唇便在茶盞邊花一樣的綻放,隔遠了瞧,有股子豔冶的況味。

    也正是這時,有道脆生生的聲音傳了過來,“老大遠便聽見這兒的笑聲,是有什麽有趣兒的,桉妹妹說給我聽聽?”

    桉小娘子乍聽這音,方方還帶笑的臉瞬間拉了老長,湊到沈南寶耳邊道:“你可是得注意了……這是鄭家那個行二的小娘子。”

    這話落,有腳蹈上木製的地板軋出的一節節脆響。

    沈南寶抬頭,一隻手從簾下伸了進來,微微舉起簾。

    天光因而從簾下那片透進來,在屋裏彌漫出金色的飛塵,愴烈且嗆人。

    沈南寶不免眯住了眼,等再睜開時,麵前鵠立著一人兒,穿著鏤金桃花的短襦,窄窄的袖口下垂了條銀線鑲滾的雲紋帕。

    雲紋帕動了動,掖在鼻翅上,容長的一張臉因而隻露出一雙烏淺的小山眉,還有一雙滴溜溜轉的清水眼。

    眼波轉到沈南寶臉上,帕上的銀線就著日光一曬,從眼底一溜而過窅窅的芒,聲兒卻是如方才那般清脆的、爽朗的,“這是郡王府的二姑娘罷。”

    沈南寶屈了膝,“鄭二姑娘。”

    鄭書昭一邊眉毛抬了抬,驚疑了聲,“怪哉,我記著咱們沒見過,你怎曉得是我?”

    說著,她忽而笑眯了眼,從那一線光裏流露一點溫情的況味,“想是顏暮告訴你的罷,我都叫了讓他不要告訴你,要他等著哪日我登門拜訪,再好好讓他向你引薦,同你認識認識,沒想他竟這麽管不住嘴。”

    ‘顏暮’二字,跟針一樣刺進沈南寶的腦仁,讓她不可抑製地僵澀了身。

    她看不見自己的臉色,想不出是不是慘白的一團。

    但她知道她的心在翻湧,腦海也在翻湧,不斷地翻湧著鄭書昭方才的話,或者說,那兩個字。

    鄭書昭卻跟沒看見似的,白膩的一雙手蛇一樣的纏上她的胳膊,臉上新搽的脂粉香就這麽兜頭蓋臉的,撲了沈南寶個滿當。

    “既他跟你說了,那我也不虛那些個口舌了,不過隻有一天,日後總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叫我鄭二姑娘太生分了,便如顏暮般叫我秀君罷。”

    沈南寶聽著她笑,隻覺得嘴角有些牽不住了。

    還是桉小娘子拽開了鄭書昭攀在沈南寶胳膊上的手,嗤嗤道:“鄭二姑娘,你這話我聽著倒積糊了,你既要登門同寶妹妹好生認識,這臨了來珍寶閣做什麽?你難道不曉得這珍寶閣是寶妹妹開設的?”

    鄭書昭濃濃堆砌的笑意凍在了嘴畔,聲音卻還是那樣的和軟遲慢。

    “瞧你這話說得……我今兒本是出來隨意走走的,不料走到了這兒,想著不進來,若叫有心人碎嘴子出去,不曉得要鬧什麽齟齬呢,便進了來。何況我聽說寶妹妹身子近來欠恙,還以為瞧不見呢。”

    桉小娘子嘴扯了扯,仍是一聲嗤,“你耳報神倒厲害。”

    桉小娘子說話不客氣,但到底是平章知事的嫡女,不容易得罪,鄭書昭便抿了抿嘴,不搭她的碴,反而望向沈南寶。

    “寶妹妹這病可好些了?”

    沈南寶垂眼說好些了,“多謝鄭二姑娘的關心。”

    她的睫毛濃長,垂下來,落在臉頰上能蓋出一大片的陰翳,以至於鄭書昭瞧不清她的神色,隻能舒了一口氣。

    “好了便好,這樣顏暮也不至於同我遊玩時,盡擔心著你了,”又拍了下她的手,打趣道:“瞧你還叫我鄭二姑娘,聽著多生分呐。”

    桉小娘子慣聽不得這種牽搭話,剛要啐呢,便逢上沈南寶示意來的一記眼神,因而按捺住了,直拿起茶床上的蒲扇呼啦啦地扇。

    沈南寶這才轉過眼,朝鄭書昭道:“昭姐姐。”

    也沒叫她秀君。

    鄭書昭並不介意,‘曖’了聲,立馬的喜笑顏開,一雙眼卻跟釘子似的鑿在沈南寶臉上,就是那雙手,她也細致看過了,沒任何動作,隻端端攤在那兒,在日頭下閃出玉一樣溫潤的光。

    這叫鄭書昭看得滿目疑惑,不過轉瞬,這點疑惑便如蜻蜓點水,輕輕一掠,便從她眼底飛走了,隻剩下滿當當親昵和柔的笑。

    “其實不怕你笑話,我早就聽顏暮說你這兒開了個瓦鋪,一直想來呢,但就怕來了惹得你局促,便一直沒敢來……”

    鄭書昭今兒點的是絳唇,晃眼一看有奪目的感受,也讓人倍感驚豔,隻是離近了、看久了,便像紙片人的嘴,鮮豔卻又呆板,絮絮冗長地蠕動著。

    沈南寶因而望著望著,思緒便蕩遠了,她的那些話也如溪流潺潺地從耳邊過,等回過神來時,桉小娘子已經冷冷的笑出了聲。

    “你左一句替寶妹妹顧慮,右一句擔心寶妹妹的身子,卻還這般大言不慚地叫她現手藝,給你衝茶,你這擔心,你這顧慮,可真真是捫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