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西風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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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一說,倒氣煞了沈南伊,哭著搶白,“她長那麽一張臉盤子,生來就在市衢那等醃臢地,會的可不就是隻有討人?還希圖著她能登大雅之堂?”
陳方彥自然不依不饒,也不知怎麽的,話趕話就趕到了叫她鬥茶一說。
沈南寶當時便局促了,直忙拉住陳方彥低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衝茶的手藝就跟我祖父學的,還學得不成樣,你叫我去獻,豈不是現眼子?”
陳方彥隻是安慰她,說一切有他。
而這所謂的有他,便是他趁著‘十二先生’擺放時,教她畫這麽一手水丹青。
她也拜此博得眾人好彩,叫沈南伊折了臉。
後來她因而感了興趣,也為妨有人拿這事說話,便托了陳方彥與他一同去了北苑禦茶見新,耳聞目染的,漸漸也學會了‘戰雪濤’……
她想得太深,眼神不覺迷離了起來
陳方彥抬起頭時,正正撞上她凝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砰訇的一聲,仿佛驚雷攜裹傾盆大雨,一氣兒衝進他的腦子裏,將他的腦子洗得白茫茫、空惘惘的一片。
他唯有呆怔怔地看著她。
兩兩相望,屬於他們的似水流年就這樣靜靜地、滔滔地流淌而過。
忽而一陣風來,從竹簾子那壁篩進來,落在她臉上的那些一節節、一棱棱的金色日影,因而晃悠了起來,晃得人眼花。
陳方彥卻幡然醒悟過來,她是在看自己,在透過自己想些什麽……
想什麽呢?
陳方彥突然很想伸手過去,想握住她。
可是,就是翣眼的功夫,她恍然回過來了神,重又那副淡漠的神情,垂首道:“陳大人覺著如何?”
陳方彥一時想不清她在問什麽,他隻覺得嘴發幹,上嘴唇牢牢黏著牙花,放不下來,他不由得低頭喝茶。
這麽一程子的功夫,盞裏的茶已經涼了,但喝進嘴裏,卻澆得心腸滾燙。
滾燙得他有些坐立不住了,連話也有些沒有頭緒了,“二姑娘,我能問問你……”
沈南寶以為他會問衝茶的這門手藝向誰學的,都打算將準備好的腹稿脫口而出,沒料他卻問了句,“為什麽,總是對我那般抗拒呢?”
沈南寶怔了一怔,筒在袖籠裏的手剌剌攥緊,指尖泛著冷,硌在掌心上,生生的疼。
他為什麽這麽問?
她是漏出了什麽馬腳?
還是他看出了什麽?
她想不周章,腦子稀亂一團,沐浴在暖融融天光裏的那張臉也冷得可怕,冷得牙關忍不住打顫,顫得她不敢回答,甚至想逃。
可是不能!
她不能逃!
逃了便說明了一切!
沈南寶聽到她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平而緩沉地道:“我並非隻針對陳大人您,我對所有外男都是如此。”
如此?
蕭逸宸呢?
陳方彥卻問不出來,唯望著她,一顆心杳杳往下沉,沉到見不到光,也見不到影兒的地界。
沈南寶被他盯得背脊發涼,忙忙笑道:“陳大人先用茶,鋪裏忙,我先去搭把手了。”
她這話沒甚挑揀,畢竟自‘珍寶閣’開張,早就有人放話了,說是這裏兩個東家頂頂尊貴的身份,且貌美如花,一個匠心獨運會做那摩睺羅,另一個則茶藝醇熟衝得一手的好茶。
遂這瓦鋪日日客滿,也就方方鄭書昭來得早,客官不甚多,但過了這麽些時候,早就人滿為患。
陳方彥也不好反駁,他隻是沉然放了盞。
黑漆的香幾上有他罷盞後暈濕開的一圈一圈痕跡,他視線跟著那些痕跡畫著圈,天光一曬,那些水光耀出一點芒,掠過他的眼,妖魔似的現出一點影。
在沈南寶轉身之際,他道:“其實就如桉小娘子說的,二姑娘何必這麽委曲求全?”
沈南寶看向他。
他抬起眼來,視線筆直如矛,“與其討好鄭二姑娘,不如討好我。”
沈南寶窒住了,一時不知道怎麽回他。
他卻站起了身,天光落在他的身上,溜過靛青色的袍,一閃而過幽澤的光,隨著他一步、一步,恍若踩在沈南寶的心尖上,讓她不可抑製的發顫,顫栗著的連連後退。
退到退無可退的地兒,她惶惶垂下頭,“陳大人!這話太過失禮了!”
視線裏出現一雙緇色統靴,拉長的身影壓下來,高山傾頹般的壓得沈南寶瞬間透過不來氣兒,手腳也僵滯住了,隻管訥訥的等待著。
等待著她也不知道的……他的下一句話,或是下一個舉動……
她惶惶間,他兀自自抬起了手。
沈南寶感覺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覆上了臉,襯得頰畔愈發的涼,她還來不及震驚,一道更陰沉的聲射了過來。
“我來得不湊巧。”
像是風,迅疾猛烈的撲進來,卷著沈南寶一氣兒蕩了老遠。
在那一霎間,所有的聲音都像隔了洪荒,嗡嗡的,聽不真切了。
隻有眼前滿地晃悠的——那令人炫目的、繚亂的天光啊,隨著蕭逸宸的挑開簾,流麗的金黃映在他一邊的側臉上,黑壓壓的眸子裏也揉進了一點碾碎的芒。
因而他舉眸時,那一點芒,針尖似的射出來,刺得沈南寶心口猛地一縮。
他卻恍若未見的,嘴角微捺著翕了口,“倒打攪你們了。”
背後有涼風覆上來,沈南寶忍不住顫了顫。
陳方彥眼見著,眼神微微的黯,嘴卻依然揚著,充滿著無懈可擊的圓滿的笑意,“蕭指揮使言重了,沒甚麽打攪不打攪的……”
陳方彥停了一停,輕笑,“我不過是見二姑娘臉上有茶末,替她揩了下。”
肉眼可見的,蕭逸宸臉沉了下來,捺著嘴角掀了掀,掀起涼薄而嘲諷的弧度,然而說出的話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勞陳都護大架了,是我平日將舍妹嬌養慣了,以至於這點她都要人伺候。”
陳方彥輕笑,“女子本就該嬌寵,何況伺候她,我不覺得有甚麽勞累的。”
他們一來一回,磚一樣壘在沈南寶的心上,一直壘到了嗓子眼,不留一絲縫兒的,塞她得喉嚨緊澀的疼。
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突然覺得渾身哪兒哪兒都在疼,疼得她慘然,疼得她崩潰,隻能迷迷糊糊的,僅靠著一點本能在想,回想剛才蕭逸宸的話。
舍妹!
真真刺耳呐!
原來一直都是她一廂情願,以為他還歡喜著她。
其實他早就放棄了她,從他再不回家,再不陪她用膳的時候,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她,還在自欺欺人,還揣著那些微末的回憶,努力從中咂出點甜來彌補生活裏的苦。
她太可笑了!
也太不可理喻了!
憑什麽她一味的推拒別人,別人就必須在原地等她?
沈南寶久久沉默著,那邊你來我往,不見刀光劍影的對擂廝殺得酣暢淋漓,隻管叫在座的客官們紛紛目瞪口呆。
桉小娘子見狀,趕緊叫了堂倌、小鬟好生同那些客官賠不是,將他們請了出去。
等待隻剩下他們幾個當事人了,桉小娘子方剌剌搖著蒲扇,呼哧呼哧扇著風道:“地兒給你們騰出來了,盡管好生坐著說罷!”
然後,努努下頦,喚了聲寶妹妹,“你好好去衝茶,別叫他們二人渴著了!”
這一金嗓子露得,瞬間叫沈南寶回過了神,隻是眸底還是黯然的,她便把眸低垂著,拿濃濃的長睫蓋住,然後跽在茶床旁,行雲流水地衝著茶。
這還是蕭逸宸頭一次見她衝茶,當然了,其間她開設珍寶閣、坐茶,裏內俱細他都一一聽坤鴻說了。
但說是一回事,見到又是另一回事。
就跟畫像一般,所能瞧見的,不過是從旁人回憶裏,擠出來的零零碎碎。然後拚在一起,又由另一撥人品味。
品味出千奇百怪的滋味。
但無一例外,對於沈南寶來說,應當是無可挑剔的,美的。
譬如這恰到好處的天光,一線線的照下來,落在她臉盤上,映出一種空洞白淨,然後線下去,線到她玲瓏的指尖上,像玉鑄成般的,所以曲折的時候仿佛能聽到那點清嘉的、爽脆的響亮。
就是這點響亮,倒叫蕭逸宸神思宕遠了。
隻覺得眼前的人兒再不是他記憶中的那人兒,她變得更美,更讓人不可及。
可是晃一眼,又覺得仍是記憶中的那人兒,但或許是在腦海裏翻騰久了,陡然這麽一觀,便有了不切實的感受。
但不管怎麽說,她還是她,隻是離他遠了。
不對,她早就離遠了他。
思量到這兒,仿佛遇著了高山,他的那些想法再也跨不過去了,他隻能頹喪的閉住眼,忍住眶裏的那些酸澀,然後,將她遞上來的那捧茶一氣兒捫進嘴裏。
捫得太急太快,他隻咂出來苦,那苦比平生嚐過的任何事物都要苦,所以他忍不住攢了眉。
陳方彥見狀,笑道:“蕭指揮使是不甚滿意令妹的手藝?”
陳方彥嗤嗤道:“倒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方方鄭二姑娘來也同蕭指揮使一般,不甚滿意。”
沈南寶一怔,不自禁地抬起頭,看向蕭逸宸。
蕭逸宸呢,也凝了過來,隻是很快,他撤回了視線,囫圇放下盞道:“不過是入口的事物罷了,哪能牽扯出這些名堂來?何況,我是粗人,隻需要能解渴,其餘那些什麽所謂的高雅,我喝不出,也品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