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無端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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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兒。”

    獸醫咂著這名字。

    每咂一遍,沈南寶的心就擂鼓一次,她甚至都不敢直視陳方彥的眼睛,隻有偏過頭盡力催促獸醫,“天色不大早了,勞煩您快些點罷。”

    夥計早拿了藥下去,堂前便隻有獸醫一人,遂行事起來有些緩慢,單單一個書倩也擬了大半盞的辰光。

    這時下去烹藥的夥計打起了簾,支出一張臉來看,“師傅,這猧兒將它抱到哪兒去?”

    獸醫方把書倩遞給了沈南寶他們,聽到這話,臉上枯起了眉,“找個簍子,襯點布給它搭個窩。”

    見夥計撤了簾子就要走,獸醫忙扯了嗓子吼:“不要太大囉,不然它要亂動的,到時更傷著了。”

    裏間傳來夥計的喉嚨,“我曉得了。”

    就這麽,事情塵埃落定了,兩人又看了一會兒猧兒,見它吃了藥睡過去,這才放心離去。

    陳方彥照先前的送沈南寶回府。

    因有了方才那一打岔,兩人走在一塊兒倒不顯得那麽沉默了,你一句猧兒,我一句猧兒,竟像舊友交談起來。

    說到最後,眼看著郡王府漸近了,沈南寶終於問道他,“我其實早想問你來著,你當日所謂的——聖人暗刺我是怎麽回事?”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蟹殼青的穹隆,霜濃月薄,四下裏也沒點燈,沈南寶因而瞧不見他的神色,隻聽到他杳杳的一聲歎。

    “你知道……你父親是怎麽入彀的麽?”

    沈南寶點頭,“知道,被誣告與肅王聯袂,私放有罪官員。”

    “有罪官員是因什麽罪?肅王又是誰之子?”

    沈南寶遲疑了下,就是這空當裏,陳方彥接過了茬,“肅王是宸妃溫氏之子,那有罪官員是江南的宣州知事趙元侃。”

    驀地,腦海裏驚雷似的劈過沈蒔的話:‘那年你才七歲,我和你父親因著節下江南繅絲一事,不得不臨危受命南下,也正是這麽一趟,我們才碰見的顧氏……’

    見沈南寶抬起的那雙眸亮了一亮,陳方彥惘惘一勾唇,“當年那事牽連眾廣,我前世上任宣徽使,深受官家恩澤,才有幸知解其中一二。”

    他停了一停,“當年宣州知事趙元侃是以‘苛收稅絹’‘巧立名目,橫征暴斂’入的彀,而你的爹爹上疏參保,卻被台諫以‘風聞言事’拒議,本來事情到此你爹爹至多不過罰俸幾月以儆效尤,但後來禦史中丞王拱以及幾位禦史,聯袂彈劾你爹爹‘監主自盜’,並夾摻幾句‘朋黨’直指你爹爹和趙元侃朋比為奸……”

    陳方彥突然抬起頭來,望住了她,“至於為何會牽連肅王,‘新台詩案’你應當有這個印象罷?你父親便是因此遭的彈劾,而主持這場清談的正是宸妃之子肅王。”

    陳方彥說著,一雙眼斂著深海似的,暗暗湧動波光,“朝中自來分化新舊兩黨,以聖人之子寧王為首隸屬於舊黨,主張‘祖宗之法不可變’。至於你父親、鄭元侃則是致力‘除舊布新’的新黨中人,而肅王是新黨黨魁。”

    沈南寶聽到這兒已經明了,“所以,聖人對我痛下殺手,是怕我爹爹將當年的辛秘都告知了母親,又怕母親留下什麽線索與我?”

    陳方彥點了點頭,“聖人多慮。官家也不是那個跛驢,不然也不會行放‘不行快意之事,拒不殺大臣言官’的詔令。”

    話到這兒,兩人已經走到郡王府的角門。

    門下尚掛孤零零的一盞燈籠,落在地上一圈的白光,照出一種奇異的明淨,沈南寶臉上的壅塞也因而見得非常清晰。

    陳方彥便道:“不必怕的。有我在。聖人奈何不了你。”

    他的語氣太過信誓旦旦了,讓沈南寶不由得疑惑起來。

    陳方彥大抵被她灼灼目光看得不自在起來,嗽了一聲打掃喉嚨,“就像謝元昶,就如同鄭書昭。”

    是啊。

    那麽多次他都來了。

    沈南寶沉下心,語氣格外的誠摯,“我會全力周顧好自己的。”

    默了默,她又道了一句,“你也是。”

    她說得極快,也極小聲,但陳方彥聽到了,那張沐浴在燈下的臉,泛出細細的喜悅,“我會的。”

    然後抬頭看了看天,勾簷頂上,月亮從那爿雲翳裏出來了,淡淡的光,模糊的輪廓,白雲在下蒸騰,像淡了墨的畫。

    陳方彥看著看著,眼底那點笑凝固住了,“回去罷。”

    其實他也覺得奇怪罷,分明前世都同床共衾的兩人,今世卻要這般分道揚鑣,沈南寶隻當沒瞧出他的心思,垂下眸道好。

    正要轉身,他卻突然道:“記得叫下人擔水燒湯,你抱了寶兒,妨不得它有虼蚤害了你身。”

    沈南寶說曉得了,“你也是。”

    沈南寶看到他凝著的嘴角又鬆泛了起來。

    而他這次的聲音比剛才的更輕柔了,“進去罷,我看你進去再走。”

    沒由來的,沈南寶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惶恐,她都來不及粉飾自己的神情,轉過身就跨進了角門。

    沒有一絲風的夜,四下裏仿佛都凝固住了,所以沈南寶行走在其中有一股掣肘的感受,甚至心上也被什麽壓住似的,沉甸甸,透不過來氣。

    倒是風月回頭看了一眼,瞧見陳方彥走遠了,這才小聲道:“姐兒,您這是……”

    她停了一停,語氣裏帶著一點自欺欺人的安慰,“其實這樣也好,小的瞧陳大人待姐兒十分的好。”

    風月見她不答隻管斂了衽拾級而上,訕訕笑了聲,“瞧瞧,陳大人給那猧兒取的名兒,可不是將姐兒您當心肝寶貝的揣著。”

    這話撂下,剛剛的景象又臨上了心頭,沈南寶腳步一頓,很快的,她便半闔了眼,“這事你且得夾緊住了嘴巴,不能讓旁人曉得,知道麽?”

    風月小聲說省得。

    正逢這時從夾腳走出來一長隨,朝著沈南寶俯身道:“姐兒怎這時候才回來?”

    語氣有些急,沈南寶因而皺了皺鼻,“怎麽了?”

    腦海裏卻掠過蕭逸宸那張精瓷的臉。

    不由得,心有些發慌。

    長隨道:“沒什麽事,就是季管事他想著姐兒今兒出去頑了趟,應當身上都乏了,需得櫛沐祛袪塵,便早早準備了熱湯等著姐兒,因著遲遲沒等到姐兒,所以托小的在這兒候著姐兒呢。”

    黑黢黢夜裏,誰也看不到沈南寶臉上的落寞,隻聽得到她清脆的聲口,“勞累他了,我方方正想著指派人替我擔些水來燒湯呢。”

    長隨涎臉笑說:“那小的這就告了季管事,叫他快快將熱湯給姐兒端來。”

    聽到沈南寶‘恩’了聲,那長隨便拔腿下去了。

    風月這時已經從方才的窘迫裏掙脫了出來,一雙眼凝在那長隨的背影就是一聲歎,“好在這兒不像沈府,下人們沒那些個拜高踩低。”

    說完這話,風月便後悔了,她忙刮了自己一耳巴子,“姐兒,小的嘴沒安那個閥門,一時說瘸了話。”

    沈南寶見她抬手又要辣辣刮自己一耳光,忙拉住了,“你臉皮恁般厚的?摑著不疼?”

    “姐兒……”

    嗓音帶泣,沈南寶一顆心恍惚就這麽被拋進冷池裏,冷澀的身,冷濕的眼睛。

    沈南寶不由得翣了翣,慘然一笑,“何況你說的也是事實。”

    蕭逸宸,不喜歡她了。

    他都可以冷眼看著自己遭鄭書昭這麽欺負了。

    這麽一想,沈南寶又覺得自己大逆不道。

    那可是自己的兄長,自己卻仍這般肖想著。

    沈南寶抬手揾了揾眼睛,揾幹了,愛寶軒也走到了。

    房中的綠葵大抵聽到了動靜,打開門來迎,伴著一溜串的腳步,撲來細微的清風,“姐兒,叫小的好等您。”

    沈南寶不免問:“怎麽了?”

    風月罵啐聲的從耳畔掠過,“那個方官呢?怎麽又不見了?”

    綠葵道:“她被主子叫過去了。”

    沈南寶怔了怔,想起他將方官放在自己身旁的目的,心下陡然一空,聲音卻很輕淡的‘哦’了聲,“本來就是他的人,他要怎麽指派都應當的。”

    綠葵引她入室上了座。

    桌上還放著早間喝過的茶,沈南寶端起來喝了口。

    冷茶泡了一鎮日,非常苦,沈南寶卻都不動容的,一氣兒喝了完。

    風月著急忙慌地搶過去,說要給沈南寶沏新茶。

    綠葵則在旁繼續道:“姐兒說得即是,隻是走便走罷,臨走前方官向小的打聽了顧小娘的相貌。”

    風月皺了眉,“她是要作什麽?”

    說到這裏,風月想起什麽似的,急急道:“姐兒,您過來這兒,其實小的有一事沒告訴您,就是主子的生母盛氏同老爺是極恩愛的一對兒,但自老爺去了一趟江南,就是遇見姐兒您母親後,回來便對盛夫人各種冷待,以至盛夫人後來得了勞怯,就這麽的過了身。”

    綠葵語氣急了起來,“恁般要緊的事,你怎麽不早說?”

    風月嘬嘴小聲道:“我這不覺得……都是上一輩的事了,主子後來也待姐兒那麽的好,不會……”

    綠葵氣笑了,“不會?怎麽不會?父母之仇,是頂天的大仇,你又怎麽不曉得他待姐兒好,就隻是為了將姐兒拋得更高,摔得更慘烈?”

    “主子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