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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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裏落滿了金色的斜陽。屋外燈籠蒼翠,呼呼的風悲號,將它們吹得大開大擺,竄到屋裏來,就像有無數的人影子在掙紮。

    在暗昏昏的繡屏上掙紮,在流光溢彩的簾幕上掙紮,在永福帝姬沉默的臉上掙紮……

    真長啊——這寂寂的一刹那!

    終於,永福帝姬抬起了頭,她那一雙眼浸在風中,妖魔似的掠過一道影兒,“寶妹妹說了這麽會子的話,應當口渴了罷,快些喝茶罷。”

    餘光裏,盛世洲站了起來,淅瀝沙啦的,隨著風纏上了脖兒,涼陰陰的匝得沈南寶猛打一個寒噤。

    但她的聲兒是沉穩的、冷清的,“我還不渴。”

    永福帝姬眼底銳芒閃過,“今天這茶——你不喝也得喝。”

    沈南寶抬起眸,“聖人的威望,便是用這般強人所難累著的麽!”

    永福帝姬頓了下,唇泠泠的、慢慢地勾了起來,“旁人絞盡腦汁想同盛家、想同嬢嬢交好都不成就,唯獨你們,嬢嬢青睞你們,有心照拂你們,拿了怹最器重的族家嫡長子,要與你們聯係,你們卻這麽不知好歹!還誹謗我嬢嬢!”

    沈南寶身形明顯怔了一下,永福帝姬看見了,料她嚇住了,因而放緩了聲。

    “我曉得,你同那個陳都護……你心裏多少有些不願!之前呢,篤初也多有冒犯,你心底對他存了些氣,但你且得細想想現下境況……而今官裏遣你兄長去往江南,瞧著恍惚不因沈蒔那事耿介,但開國伯爵家、清河伯府家,恁麽多的公爵都將矛頭對準你兄長,焉知官裏不會再舊事重提?”

    她看到她說這麽一番話,沈南寶眉心蹙得愈發的緊了,永福帝姬透了口氣,“聖心難測……”

    沈南寶突然搶斷道:“是啊,聖心難測。”

    悠長的聲兒,誰聽不出別有的深意。

    永福帝姬目光狠狠一沉,“我而今這麽同你好言相勸,是因著嬢嬢眷顧你們,還真以為我嬢嬢怕不成?不過區區一個北郡侯府,就算曾擊退了交趾國又怎麽樣,英雄遲暮,寶刀已老,而今有的不過累累虛名罷了,我嬢嬢隻手便能叫他交出平章軍國重事的實權來!”

    說著,眼神一遞,遞給盛世洲。

    盛世洲動了動,走過來。

    沈南寶針刺一般,驀地站起了身,“我兄長雖是微服去往的江南,卻也帶了廂兵,你們今遭這麽趕盡殺絕,就不怕我兄長造反麽?”

    “趕盡殺絕?”

    永福帝姬眯細了眼,半晌,她緩緩點頭,緩緩笑道:“看來二姑娘你真真歡喜那個陳都護歡喜得緊呐,竟為了他,連生死都不顧了。”

    沈南寶怔了怔,來不及細想,手腕被人扽住了——是盛世洲!

    沈南寶心悸了下,疾疾道:“盛公子,你雖說那般說,但你心底兒也是鄙夷我的罷,就這麽讓我來做你的夫人,你不嫌跌份兒麽!”

    沉冷,死板仿佛刻在了盛世洲的臉上,刻進了他的眼裏。以至於望著沈南寶時,恍若望著個器物。

    “聖人卓見遠慮,怹這麽做必有怹的道理。”

    真真是好個道理。

    這些人是豬油糊了腦子麽!簡直唯聖人之命是從!

    但現在不是感歎聖人的隻手遮天,她既說不動永福帝姬,那麽她得……

    落在腕兒上的手,蛇一樣的,從寬大袖袍猛地溜到了她肘彎,像遭了一記重拳,沈南寶剌剌駭然了臉色,跌跌往後退,“盛公子!”

    盛世洲置若罔聞,一雙眼寂寂的、冷冷的,宛如旁人的,看著沈南寶掙紮,手猝如閃電直劈向她的腋下。

    驚懼、悔恨、不可置信……數不清的各種情緒堆積在沈南寶的胸口,衝得她頭腦發脹,胳膊上的傷口也被扯了開,劇烈地疼!

    沈南寶紮掙著,望向永福帝姬,“你這般,就不怕……”

    永福帝姬笑容卻更深,更沉冷了,“怕你兄長麽?一些廂兵罷了!再不濟加上他的府兵,能有多少?能敵得過大宣泱泱的鐵騎?他隻要來,來多少殺多少!就看他敢不敢來!”

    說著,眼一橫,橫向盛世洲,“磨磨蹭蹭的做什麽,還不快完事了……”

    突然的一聲。

    從殿外傳來,永福帝姬殺雞捂脖子式的一霎噤了口。

    梳著雙髻的宮人急急趕了進來,也不敢抬首,直直伏惟在了地上,“帝姬,張太監來了,帶了官家的口旨要您和盛公子過宣和殿去。”

    要她去沒什麽。

    卻要盛世洲去……

    永福帝姬臉上白了一瞬,“張太監可說了其它什麽沒?爹爹要我們過去做什麽?”

    宮人道:“說是哪兒來了字畫,邀帝姬您和盛公子一同賞鑒。”

    永福帝姬眯細了眸,看向沈南寶。

    剛剛罹了那麽一場艱險,她一張臉白慘慘的,坐在位置上直顧喘著急氣兒,恍惚——真是被嚇住了。

    永福帝姬不由撇了嘴,盛世洲這時卻已作了揖道:“張太監是官家的近侍,帝姬拖怠久了,未免要起疑。”

    “這點由得你跟我說麽?”

    永福帝姬滿臉的不耐煩,又看了眼沈南寶,蠕了蠕唇,終是不甘心地道:“來人,送二姑娘出宮。”

    一場噩夢就這麽過去了,沈南寶踏出宮門的那一刻,簡直蹈在了雲霧似的,渾身泛著軟。

    她忍不住一跌,幸得好綠葵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了她。

    風月晚了一步,雙手懸掛掛的置在空中,滿眼的茫然,滿臉的劫後餘生,“小的方方真以為要栽在裏麵了。”

    聽了這話,饒是那麽沉穩的綠葵也忍不住切齒,“好歹是帝姬,做這麽齷齪的事,逼人就範!”

    風澌澌流過鼻尖,沈南寶吮吸著,滿心脾沁潤,她的聲音因而緩沉了下來。

    “一入宮門深似海,你們以為是怎麽深的?越是這種尊貴的地兒,越是這種宮禁森嚴的地兒,裏子不曉得爛臭到哪裏去了!”

    可不。

    蟻穴最多的地兒,就是那些看似堂皇,卻要搭許多木頭樁子的地兒。

    風月嗐然,擦眼抹淚道:“小的回去定定要替官家燒幾根高香給菩薩,告訴菩薩官家的大恩大德!”

    沈南寶嘴角扯了下,“那你謝錯了人。”

    風月怔了一怔。

    “你該謝陳都護。”

    瞠如銅鈴的目,掛滿臉膛的淚,湊在一起,滑稽得讓沈南寶想笑,她也真的笑了。

    風月見狀,跺了一腳,“姐兒,您還笑!您快告訴小的,怎麽會是陳都護?”

    綠葵卻很好想過來,“他瞧見姐兒進宮,必知姐兒這一行艱險,遂夾腳跟了進來,請示了官家,借官家的手從中作梗。”

    沈南寶默然,她回頭望著那片濃藍海裏高而闊大的宮門,喃喃道:“我其實不想欠他的人情,我原以為帝姬同我一樣,有著相似的命相似的運,至少能夠兮兮相惜,我應該能說動她,沒想……”

    沈南寶笑了下,“是我太天真了,你永遠無法切實體會人家的感受,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

    一陣陣的涼風吹上來,沈南寶聽到獵獵作響的襞襀開闔聲兒。

    她望過去,夕陽從城牆的另一頭射過來,打下一線線昏聵的光,陳方彥站在那線光景裏,一張臉被分割成明暗的兩麵,卻還是記憶中那樣的俊郎,那樣的豐潤,隻是少了些真切。

    真切的……關心。

    “你還好嗎?”

    沈南寶垂下眸,點了點頭,“多謝了。”

    陰影裏,陳方彥的嘴角扯了下,“不必謝我,你以後不要怪我就是。”

    沈南寶怔了怔,有什麽東西從腦海裏溜了過去,太快了,她捉摸不到,她隻能將先前的疑問提出來。

    “陳方彥,聖人……前世真的對我動過殺心麽?”

    陳方彥悲苦地笑了笑,“你覺得我會騙你麽?”

    沈南寶窒住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說,但是方方永福帝姬字字句句,都擺明了聖人不過向借她和盛世洲的聯姻,拉攏蕭逸宸罷了!

    聖人對她……一丁點殺心都沒有。

    陳方彥似乎讀懂了她的想法,悠長的,延綿的一歎,“還沒到什麽時候。”

    沒到時候?

    那什麽時候到?

    沈南寶想不周章,努力回憶前世那段光景裏,她到底遺忘了什麽,她到底忽視了什麽。

    可是太久了,太久了,她記不得,想不到,咂摸不透!

    也就是這時,官家的禦旨隔日就登了門,告了府來。

    “三色為矞,鴻禧雲集。北庭都護陳方彥,北郡侯之後,筮仕爾爾兩載,驚才絕豔,清約聞達朝野,經明行修,忠正廉隅,及冠三載無有妻室。茲聞郡王公女蕭氏,誥封鄉君,行端儀雅,禮教克嫻,執釵亦鍾靈毓秀,有詠絮之才,約及芳年待字金閨,燕約鶯期,潭祉迎祥,二人良緣天作,而今賜婚,望二人日後同心同德,敬盡予國,勿負皇恩。”

    聲聲恍若鍾撞,敲打在沈南寶的心上,每多念一字,她的臉便更白一瞬。

    她的腦子更像水洗過一般,空惘惘的,什麽想頭都沒有,她隻是聽到那內監的聲音,像隔了洪荒,悠長地道:“欽此。”

    “恭賀蕭二姑娘喜結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