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驕陽下(2)

字數:8956   加入書籤

A+A-


        金開裕篇(2)

    方錫可能不知道,其實我在末世以前就見過他。

    那時他跟現在一樣,在學校裏就是個人人喊打的存在,經常被人欺負,老板的兒子也是其中之一。

    哦,我也是,我是幫凶。

    但是我從來不主動出現在他麵前,因為我知道他哥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但極其護短的人,我不想給我哥惹麻煩。

    在我眼裏方錫就是活該,他明明可以跟他哥哥說,以方銅的脾氣絕對會大鬧一場,至少以後別人打他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

    但他就像一個拒了嘴的悶葫蘆,被指著鼻子笑的時候不說話,被打的時候不說話,被打完了還是不說話。

    老板的兒子欺負他,我為了不動手,就在旁邊出謀劃策,每次都能把方錫整的灰頭土臉。

    老板兒子帶著他的那群跟班在笑,我也在笑。

    我不僅在笑,我還在心裏罵他。

    罵他呆,罵他蠢,罵他活該。

    但這些話我都不會說出來。

    不記得是什麽時間了,大概是寒假前夕吧,老板兒子他們計劃把方錫的書包扔進學校後麵的臭水溝裏。

    我知道他那個書包,方錫背著那個書包背了四年了,洗的發白,書包早就開了線,然後被人用蹩腳的針線活重新縫了起來。

    老板兒子以前就打過那個書包的主意,經常把那個書包藏起來。

    方錫每次都會急到哭鼻子,眼淚一把一把的掉,哭的滿臉通紅的把整個學校都找一遍,然後抱著髒兮兮的書包踏著夜色回家。

    出於好奇,有一次他們藏書包的時候,我特意把書包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

    結果出乎我的意料,這竟然是個手縫的書包。

    還沒脫線的地方針腳細密,這可不是方銅那個大老粗能有的手工。

    書包下麵縫著兩個名字,一個是方錫的,另一個已經被拆了一半,但我還是認出來了,是方銅。

    我一下就猜出來,這個書包是方錫他媽縫的,先是給了方銅用,然後又給了方錫。

    說起來方錫和我也挺有緣的,他隻有一個哥哥了,我也隻有我哥。

    不過他比我要幸運些,雖然他爹媽死了,但至少死之前還是對稱職的爹媽,他媽還會給他們哥倆縫書包。

    不像我,我是我爹媽扔掉的垃圾,然後害得我哥也被扔。

    不僅扔了,死了還要來禍害我們。

    我哥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我每一處都記得清清楚楚,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背上那一塊。

    燙傷,那麽大塊皮膚全都扭曲在一起了,再也好不掉了。

    是那些欠債鬼用開水潑的。

    潑完以後,我哥就進了醫院。連上藥都沒來得及上完,就被老板一通電話罵的狗血淋頭,又不得不帶著血淋淋的背繼續去往那個欠債鬼的門上潑油漆。

    這麽一想著,我突然又有點嫉妒方錫了,他可真命好。

    心裏雖然這麽想著,我還是找了個爛漁網攔在了臭水溝下麵。

    我跟我哥一樣,都是老板手裏的廉價工具,我可沒善良到為了他這麽個小瘸子小駝背去違抗老板兒子,然後再連累我哥。

    但其實我還挺希望這個小駝背能運氣好點,放學了就趕緊走,不要被攔住。

    結果這小駝背命不是一般的差,都走了一半了還被抓回來。

    最後的結果就是,他被拳打腳踢一頓,然後壓在地上不能動彈,眼睜睜的看著老板兒子把他那個破書包扔臭水溝裏被水衝走。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那個臭小子哭的這麽傷心,頂著一身灰塵和瘀青趴在溝麵前哭的撕心裂肺,爬都爬不起來。

    我找了借口跟老板兒子打招呼留了下來,然後小跑去了我放漁網的地方。

    萬幸,我在漁網下麵找到了那個髒兮兮滿是臭水溝味的破布袋子,在旁邊找了個樹枝挑著拿回去了。

    這小駝背變臉的速度很快,上一秒還哭的滿臉鼻涕,下一秒就笑的春光燦爛,抱著那個小破袋子不鬆手。

    我摸了摸鼻子撇過頭,嘿,這小駝背要是隻看臉其實也挺清秀的,實在算不上老板兒子口裏的“醜王八”。

    方錫抱著他那個醜書包不撒手,過不了一會兒他身上也全是那股味兒。

    我帶著他到操場的洗手池裏洗他那個破書包,包裏的書早就濕了,我一本一本的拿出來,整整齊齊的攤在地板上曬。

    這小子真是看不出來呀,筆記做的密密麻麻的,我自認為學習已經夠努力了,也沒做那麽多筆記。

    我不由自主的回過頭看他,他正蹲在水池邊洗他的書包。

    “要是一直這麽下去,這小子也能考到好學校吧。”我這麽想著。

    把書曬好以後,我到旁邊看他洗。

    沒想到他個子那麽小,勁兒還挺大,怪不得能把包洗的發白。我好心的提醒

    “你洗輕點兒,照你這麽個法子洗,多洗兩次這小破袋子徹底報廢了。”

    那小子抬臉衝著我傻笑,手上洗的更加用力。

    結果就是我鬼迷心竅的一把推開他,從他手裏搶過那個小破袋子自己洗。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以前我從來做這樣的事,我除了給我自己和我哥洗過衣服,沒有幫任何人洗過東西。

    那小子在我旁邊嘴巴越咧越大,嘴角都快翹到了耳根了。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眼睛突然看到了那兩個名字,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麽他哥的名字隻剩一半了。

    方錫摸了摸頭,傻笑道

    “嘿嘿,我哥本來是想幫我拆了的,但是我不願意,我就樂意我哥的名字和我的在一起。”

    我點了點頭,突然也挺想要個有我哥名字的書包。

    他突然又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跟他說,因為我已經做了多餘的事,不想再惹多餘的麻煩。於是低下頭,認真的搓著他的書包。

    他可能也知道我不想告訴他,滿臉的黯然,卻也沒有再繼續問。

    書包洗完是幹不了了,我找了個塑料袋幫方錫把他的書裝了起來,然後他就這麽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提著還在滴水的書包回了家。

    我也背著書包回家,一開門發現我哥竟然在家裏,還問我是不是被老師表揚了,笑的那麽開心。

    我下意識收起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笑那麽開心嗎?

    我原本隻當這是我偶爾發發善心的小插曲,沒放在心上。

    結果萬萬沒想到,我就隻是發了這麽一個善心,就差點把我和我哥害死。

    方錫提著他那個水淋淋的書包回去,終於被方銅發現了不對勁,百般逼問下方錫終於鬆口了,方銅這才知道自己弟弟在學校裏過的是怎樣水深火熱的生活。

    方銅這人,生的人高馬大,性子很爆,當天就來到學校裏鬧事。

    那些欺負過他弟弟的被他一個一個的從教室裏扯到走廊站著,一人給了兩巴掌,老師攔著他,連老師一起打。

    我心裏滿是嘲諷,因為老師活該,她其實早就知道方錫被欺負,但是她也看不起方錫,老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方錫原本向她告過狀的,她總是說這是同學之間的玩鬧。

    方銅按著順序的把走廊上的學生一人兩耳光,一個一個的打過來,終於到我了。

    方銅舉起了手,我閉上了眼,等著接下來那火辣辣的疼痛。

    那時候我是沒什麽怨言的,畢竟雖然我沒有親自動手欺負過那個小駝背,但是給老板兒子出謀劃策了許多,把那個小駝背害得很慘。

    所以硬要說的話,方銅甚至應該多給我幾巴掌。

    但是沒有,方銅那本該落在我臉上的巴掌,放在了我的頭頂。

    我猛地睜開眼,看見方銅一臉欣慰感激的看著我,張開了嘴

    “謝謝你照顧我們家方錫……”

    我機械的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腦子裏全是嗡鳴,什麽都聽不清。

    不,不是這樣的。

    不對,不對!

    我才是欺負你弟弟的罪魁禍首,你不應該感謝我,你要打我呀!!

    狠狠的打!!

    別說了,別說了!!

    我僵硬在那裏,全身都像澆了水泥,動都動不了。

    等方銅說完,拿開了放在我頭頂的手,我才反應過來,我的臉上是比哭還難看的笑,我倉促的抓著他的手

    “您……您在說什麽呀,我,我才是欺負你弟弟的人,你應該打我呀……”

    這話說的我自己都不信,所以其他人更不可能相信了。

    隻見方銅滿臉的一言難盡,最後還是朝我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我終於徹底忘了,滿心滿眼的都是兩個字

    完了。

    果然,當我回頭去看老板兒子的時候,他那張被扇的紅腫的臉滿是憤怒,眼睛裏全是怨毒。

    方銅走了,我被老板兒子帶人拖進了廁所,他把我的頭按在水龍頭下麵衝,把我整個人塞進了廁所坑。

    方銅打了他兩個耳光,他就抓著我的頭發一個又一個的往我臉上扇,一邊扇,一邊數。

    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剛好數到200。

    我的臉已經腫到破皮,沒了痛覺,鼻子嘴巴一起流血,咽一口口水就能嚐到滿嘴的血腥味。

    老板兒子揪著我的頭發,在我耳邊咬牙切齒

    “你媽的,你敢背叛我,老子讓你告密,讓你護著方錫!!你給我等著,你和你哥,都別想好過!!”

    他鬆開了抓著我頭發的手,一腳踹開廁所的門走了出去,我倒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

    等我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剛進家門就被人帶走,然後一把扔到了老板麵前。

    老板跟老板兒子可不一樣,硬要說的話,老板兒子那兩百個耳光僅僅隻算是開胃小菜。

    我會在老板的辦公室裏,心裏知道,這回我是真的完了。

    等我哥氣喘籲籲的推開辦公室的門時,我已經被打的半死,滿身血的縮在房間角落,連吸口氣都疼。

    老板的腳還在我的手上使勁的碾,我哥大步走了過來,雙腿一彎就跪在了地上。

    跪的那麽輕易。

    他的自尊就像是最脆弱的玻璃,最終也隨著這一跪,碎的四分裂。

    我掙紮著開口

    “哥,別……”別跪,求你了,哥我求你了,不要跪。

    我的聲音沒有傳出去,或許傳出去了,但是沒用,因為我哥不敢起,他要是起來了,我就沒命了。

    老板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水晶玻璃缸狠狠砸在了我哥頭上,砸的他頭破血流。

    我哥臉上的那道疤就是這麽來的,怎麽消都消不掉。

    最後就是我哥把我背回家,作為交換,本來他可以在賭場裏做個保鏢,現在沒了,他還要去催債。我在家裏躺了半個月,我哥每天帶著一身傷回來,然後舊傷還沒來得及好,又出去添新傷。

    我終於能下床的那天,我哥被猛哥送回來了,欠債鬼的刀還卡在他肩膀上,老板不肯出錢給他治,猛哥實在沒辦法隻能先把我哥送回家。

    最後是猛哥實在不忍心,自己掏腰包把我哥送去醫院。

    我爬起來了,換我哥來躺著。

    我坐在病床旁邊看著我哥蒼白的臉,如果不是因為我,我哥現在應該在賭場裏當保鏢,而不是出去向那些亡命之徒討債。

    第一次覺得滿心的恨意。

    恨誰呢?

    恨爹媽,恨老板,恨老板兒子,恨方錫,恨方銅……最恨的是我自己。

    為什麽要心軟,我配嗎?!

    就因為我一次不符合時宜的心軟,現在害得我親哥躺在醫院裏不省人事,值嗎?!

    後來寒假的前一天,我回學校裏收東西。

    方錫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一直守在我教室門口。

    等我拿著東西出來的時候,他小跑著過來,手裏拿了幾個包子

    “謝…謝謝你上次幫我,這是我親手做的,不值錢,但是我哥說很好吃,你要不要嚐……”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就一把拍開了他的手,那幾個白嫩嫩的包子滾在地上,沾滿了灰塵。

    他嚇了一跳,後退了兩步,手指不安的摩梭著,斟酌著要怎麽開口。

    我不想再看見他了,拿著東西就要走,他在後麵突然扯住了我的衣服

    “我,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他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兩個字,我用了兩秒才聽清。

    朋友?嗬。

    我終於忍不了了,一把打開他拉著我的手,衝著他大吼道

    “誰跟你是朋友?!你自己看看你的樣子,又坨又瘸,你配合我做朋友嗎!!”

    他被我吼的懵住了,呆呆的站在那裏,眼眶越來越紅,最後終於兜不住裏麵的淚水,嘩啦啦的流了出來。

    又哭了,哭哭哭,就知道哭!

    我都那麽罵你了,你不應該很委屈嗎,怎麽還在哭呢?!

    我心裏越來越慌,轉過身,逃也似的跑開了,把他遠遠的甩在了身後,透過眼角的餘光,我看見他用衣袖抹著眼淚,蹲在了地上。

    但是我末世以前,最後一次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