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預判了你的預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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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薛修明提議讓朱秀當場寫一篇賦文,在場眾人臉色頓時變得不自然。
節度府文職屬官十幾人,進士出身者有三,薛修明、宋參、裴縉,舉人出身者六七個,其餘的大多為涇州或鄰近幾個州的官學生徒,算不上有正式功名在身。
如果把貢舉出身者視為高層次人才,彰義軍的文官係統裏,高層次人才所占比例不算低,在北方節鎮裏,絕對算是重視文人的一類。
這也反映出,史家三代人優待士人的觀念。
但凡參加過鄉貢選拔,甚至是官學年考的讀書人,都知道在考試狀態下寫一篇賦文,有多麽困難和痛苦。
薛修明的提議,勾起了在座諸位求學時的慘痛回憶。
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候,坐在考場裏,麵對一個陌生題眼,要求限時寫一篇雜文,那種滿腦空白、彷徨無措、薅頭發摳頭皮時的折磨痛楚再度浮上心頭。
十幾雙略帶同情的眼睛投向朱秀。
判官宋參捋須苦笑搖頭,餘光掃過臉色漆黑難看的史匡威,暗自祈禱節帥千萬不要當場暴怒,和薛家兄弟扭打在一塊
支使裴縉臉色有些發綠,不安地扭動身子,他也是堂堂進士出身,按理說不應該如此色變才對
涇州縣令溫泰溫老頭幸災樂禍地笑了,在場眾人,也隻有薛司馬和宋判官,有能力即興作賦,但也隻能勉強通順達意,文辭意境什麽的,可就保證不了。
至於支使裴縉溫老頭偷偷撇嘴,買來的功名,水分大著哩~
溫泰是天佑四年(907年),後梁開平元年,大唐滅亡前最後一屆涇州鄉貢。
十九歲的溫泰原本要趕赴洛陽參加省試,沒曾想路途過半,洛陽卻傳來皇帝禪位,大唐滅亡,梁王朱溫受禪即位的消息。
新王朝忙著鞏固政權,肅清政敵,朝廷部衙停擺大半,哪還有工夫舉行春闈,新禮部發通知說,今年春闈大考取消,應屆鄉貢全都不作數,等到秋天重新選拔鄉貢。
於是,備受打擊的溫泰和幾名同窗準備折返涇州。
倒黴的是,剛走到岐州,岐王李茂貞傳檄天下痛斥朱溫篡唐,並且沿用天佑年號,以示與朱梁朝廷對抗。
李茂貞下令封鎖岐州全境,溫泰和同窗們被困雍縣,進退不得,直到來年才回到涇州,完美錯過了地方秋試。
身心俱疲的溫泰從此一蹶不振,在科舉路途上再難有建樹。
溫泰渾濁的老眼閃爍淚花,思緒從四十餘年前的不堪回憶裏拔出。
溫泰看著朱秀唏噓搖頭,以他當年涇州鄉貢頭名的文才,寫一篇賦文尚且覺得棘手,而今的朱秀不過十五六歲,又有何能力即興作賦?
如此要求,對於一個少年來說太過殘忍!
溫老頭心裏生出些同情。
薛修明一個作賦的提議,令在場眾人思緒紛揚,內心五味雜陳,可想而知,當今士人對於作賦有多麽畏懼。
朱秀同樣心中一緊,攥緊的手心裏滿是汗水,頭腦飛速旋轉,回憶起前世背過的名篇。
“朱少郎準備的如何了?”
薛修明笑眯眯地道。
朱秀尬笑兩聲,心中大罵這廝卑鄙。
他都還沒答應,這廝就直接問他準備好沒!
分明是趕鴨子上架?
“這個作賦啊”
朱秀眼珠滴溜溜轉,結結巴巴,臉色不太自然。
薛修明瞧出他滿臉畏色,心中冷笑。
就算他隨便給出一個題眼,麵前的少郎也不可能寫出一篇像樣的賦文。
隻要他寫不出,就能以此為由,順理成章地否決史匡威任命他擔任掌書記的提議。
想插手文職僚屬的人事安排?沒那麽容易!
朱秀偷瞟一眼上首主位,隻見老史黑臉滿是擔憂,眼裏充滿憤怒、無奈、黯然
堂堂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鎮節帥,卻處處受製於人,被薛氏兄弟玩弄於鼓掌之間,換做是他,也不甘心呐
隻是作賦考教的是實打實的學問和文采,他肚子裏的存貨就那麽點,萬一薛修明給一個超綱題眼,跟他肚裏存貨對不上號,可不就傻眼了
朱秀腦門出了一層白毛汗,眼神閃爍,咽了咽唾沫,故作鎮定似的挺起胸膛,充分表現出一個死要麵子的倔強少年形象
“作賦就作賦!不瞞薛司馬,學生在恩師座下學習時,所寫賦文時常能得到恩師誇獎!特別是寫景寫時令一類的賦文,學生寫過不少請薛司馬出題吧!”
薛修明撚須,微眯著眼,像一條靜待獵物靠近的毒蛇。
他目透精芒,緊盯朱秀,將他惶恐的眼神,忐忑不安的內心一眼看透。
薛修明冷笑,好個狡猾的小子,他故意強調自己擅長寫景物和時令一類賦文,分明就是欲蓋彌彰,虛張聲勢!
真實情況是,這小子根本不擅長寫景寫時令一類的雜文!
他是在故意誘導自己,想讓自己所出題眼避開景物與時令!
薛修明嘴角上弧,自以為將朱秀的小把戲看得一清二楚。
薛修明餘光朝廳外瞟了眼,見那漫天雪絮飄搖而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頓時計上心頭,帶著幾分譏諷笑道
“既然朱少郎擅長景物與時令,不若就以‘雪’為題眼,作賦一篇,某和諸位同僚靜候佳作!看看能得到尊師四有先生褒獎的文章,究竟是何水平!”
朱秀瞠目結舌,眼神呆滯,一副出乎意料的震驚模樣。
薛修明越發得意了,區區裝腔作勢的小把戲,豈能瞞得過我?
“薛司馬當真要我寫一篇關於‘雪’的賦文?”
朱秀臉色收斂,認真問道。
薛修明愣了愣,下意識點頭,被他這瞬間轉變的嘴臉搞得有些發懵。
“來人,筆墨伺候!”薛修明吩咐一聲,狐疑地深深看了眼朱秀,“你準備好了,就開始作文吧!”
薛修明坐回椅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想看看朱秀究竟會搞什麽把戲。
一張案幾抬到朱秀麵前,鋪好紙張,硯台裏墨香四溢。
十幾雙眼睛或嘲弄或同情的看來,就是無一期待者。
無人覺得,一介少郎,能作出令人稱讚的賦文。
以雪為題,也算中規中矩,若是私下裏苦思幾日,打一打草稿,但凡讀過幾年書,勉強作出一篇賦文倒也不稀罕。
隻是臨場環境下,又是即興出題,想寫出一篇過得去的賦文,難度可就大了。
朱秀之前吹噓自己擅長寫景和時令,在座諸位無人相信他的話,都覺得隻是一個少年人爭強好勝的嘴硬之言。
朱秀微微一笑,掃過眾人,目光落在支使裴縉身上。
“可否請裴支使代學生執筆?”
裴縉一愣,看了眼史匡威和薛修明,稍作猶豫,勉強笑了笑,起身坐到廳中案幾旁,提筆飽蘸墨汁,等候朱秀口誦。
朱秀揖禮道謝,背剪著手,微微闔眼,施施然地在廳中踱步。
十幾雙眼睛瞪大注視著他,場麵安靜,隻有屋外雪花飄落的唦唦聲傳來。
當聽到薛修明讓他以雪為題作賦時,朱秀心裏就踏實了大半,寫雪的賦文他背過幾篇,練習書法時默過不知多少遍,記憶深刻。
請裴縉代筆,也是擔心有個別生字記不太全,特別是繁體寫法,他還不太熟練,擔心露餡。
薛修明自以為看破他的小把戲,殊不知虛中有實,實中藏虛,姓薛的果真上當,將題目範圍限定在景物和時令內。
朱秀心中得意,薛修明自以為看穿他的第二層偽裝,將他的真實目的想象成第一層,而實際上他隱藏在第五層
“咳咳,朱少郎可有腹稿?”
裴縉見朱秀站在前廳門口一動不動,負手昂頭似乎在觀賞雪景,忍不住出聲提醒。
裴縉又蘸了蘸墨,暗自腹誹,再不寫的話墨汁隻怕要凍住了
“讓裴支使和諸公久等的,文章已有,請諸公品鑒!”
朱秀幹笑,忙轉身歉然揖禮。
踱了兩步,朱秀清清嗓,朗聲吟出
“元聖善謀,時寒順之”
清朗的聲音響徹在廳中,在座眾人先是一怔,而後微微驚訝。
開篇兩句,頗為不凡呀,這是在寫冬雪時令。
“若六出之嘉貺,乃玉精之所滋。生積潤於重坎,發萌生於後祈”
頓了下,朱秀再踱兩步,朗聲誦出。
嘶嘶嘶~~廳中響起一片吸氣聲,除卻一臉懵逼的史匡威和薛修亮,其餘人皆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兩句話鋪陳雪的成因,渾然大氣,視角之高之獨特,開篇即令人印象深刻。
“克肇陰陽之序,用成天地之宜。觀夫玄律行周,愁雲亟積。北陸司紀,青女蕆職”
朱秀步伐加快,繞著廳中走動,神情中帶著幾分肅穆,又隱隱透出幾分輕狂。
薛修明撚須的手一抖,幾根黑須被硬生生揪下,疼的他麵皮顫了顫。
如果說開篇幾句令人耳目一新,那麽後麵這幾句,足以令人振聾發聵!
短短幾句,將雪的成因和來源描繪成天地所賜,神明所降,巍然磅礴的氣勢撲麵而來!
“驅屏翳兮涓灑,丈飛廉兮掃滌。初晻曖以蓬勃,倏森嚴而悄寂。隨蠛蠓以泛泛,徑扶搖而奕奕”
朱秀繞著廳中案幾越走越快,搖頭晃腦,高聲吟誦,仿佛進入了某種靈感噴薄而發的玄妙意境中。
他衝出廳外,遙指蒼茫天穹,伸手掬一捧雪,幾乎不帶停頓的高聲誦出
“巾履墮民,圭符假守,臨渙水之封域,訪梁臺之苑囿。玩圭屑之華楚,感密榮之紛糅”
裴縉筆走龍蛇,兩鬢滲出汗漬,鼻尖一顆豆大的汗珠滾落,被他匆匆抬袖拭去。
他強捺心中震撼,努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靜,爭取不要寫錯一個字。
他握筆的手在顫抖,呼吸變得急促,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好似有千斤重。
這篇用詞不凡,格調高遠的雪賦,文辭之間透露的高雅情趣和瑰麗文采,已經遠超一個普通士人畢生積累。
簡直就是大家之作、傳世名作!
裴縉心中苦笑又激動,如此驚世之作首次問世,便由他落筆成書,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惶恐。
文章自有其分量,裴縉現在算是真切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
薛修明低垂眼皮,臉色陰沉的厲害,放於雙膝的手死死揪住袍服下擺。
他努力回想這篇雪賦的出處,令他失望的是,任他想破頭,也想不起有哪位大家寫過這篇文章。
他絕對不相信,如此華麗的賦文出自一個少年郎之手!
薛修明望著負手立於簷下,仰望漫天飛雪的朱秀,恍然間明白了什麽。
他被騙了呀!
之前朱秀信誓旦旦的說自己擅長寫景物和時令,根本不是虛言!
他預料到了自己會故意刁難,所以反其道而行之!
薛修明眼睛裏攀上幾縷血絲,沒想到竟然被一個少年郎給算計了!
這篇賦文十有,是他那位檀州隱士師父所著。
但不管怎麽說,這篇文章是頭次問世,出自朱秀之口,自然就蓋上他的烙印。
“哥,你怎麽這副嘴臉?那小子文章寫的咋樣?”
薛修亮見兄長麵沉如水,嚇一跳,壓低聲問道。
薛修明抿緊嘴唇不言,餘光掃過心神不寧的史匡威,微微搖頭不說話。
判官宋參滿臉陶醉,朱秀念一句他跟著默誦一句,仿佛沉浸在賦文所描述的雪國盛景中。
溫泰不自覺的坐直身子,褶皺滿布的蒼老麵龐滿是驚駭。
作為四十年前的涇州第一才子,他當然能鑒賞出這篇賦文的不凡之處。
文章中列舉的許多典故,有大半他連聽都沒聽過。
那些描繪飄雪景象的詞藻,華麗優美,形象生動,他能領悟其中含義,可若是讓他自己寫,溫老頭知道,自己再苦讀兩輩子隻怕也寫不出。
朱秀晃晃悠悠的回到廳中,好似喝醉酒,滿臉酡紅,大聲誦出結尾幾句
“赧屍素兮重席,寄歡康兮旨酒。軫潛恩於天下,續長謠於客右,歌曰北風涼兮霙散飛,露同甘兮陽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長兮誰與歸?”
廳中久久沉寂,針落可聞。
裴縉顫抖著手寫完最後一個字,將筆擱置在筆架上,渾身汗水濕透,幾乎是半趴在案幾上,大口喘著粗氣。
溫泰枯瘦的手死死抓緊扶手,身子差點滑到地上。
“道攸長兮誰與歸”
溫老頭喃喃念叨,滄桑眼眸濕潤了,渾濁的淚水滑落眼角,一絲蒼涼落寞之感浮上心頭。
宋參連連深呼吸,壓下心中震動,微不可聞地感慨“此文章一出,五十年內再無人敢以雪作賦”
薛修明已經從驚怒中冷靜下來,眯著眼以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打量朱秀。
史匡威搓搓手,張張嘴欲言又止。
瞧廳中一幫人傻不愣登的樣子,老史有些拿不準,朱小子這篇文章作的好還是不好
朱秀啜了口茶,朝諸人揖禮,微笑道“一篇《雪賦》敬上,請諸公斧正!倉促而作,若有不妥之處,還請諸公不吝賜教!”
在場眾人皆是尬笑,紛紛低下頭不敢與朱秀對視。
眾人心中無力吐槽,倉促寫成的文章就有奪天工之造化,要讓你靜下心來構思幾日,那還不得口吐蓮花、妙音陣陣、天降霓虹、人前顯聖?
莫不真是文聖下凡?
還斧正?
等這篇傳世名作廣流於世,被世人知道,曾經有個不自量力的家夥,妄圖修改名篇字句,那還不得被世人嗤笑唾罵?
白臉朱小子,壞滴很!
十幾位官員要麽仰頭望著房梁,要麽低頭看自己的腳尖,不敢出聲讚美,更不敢口不擇言的對這篇《雪賦》妄加指點。
朱秀笑容燦爛,晏同叔的這篇《雪賦》算得上滄海遺珠,雖說在宋以後的景色時令賦文裏不算太出名,但在五代末年亂世,文壇衰落的時代,也足以震撼當世。
“薛司馬,不知學生所作賦文,可還能入耳?”
朱秀鞠躬揖禮,滿臉真誠期待。
薛修明清臒的麵頰帶著幾分鐵青,勉強擠出一個僵硬笑容
“尊師四有先生,當真是文采斐然,薛某佩服!這篇文章,稱得上當世雪賦第一!”
“嗬嗬,薛司馬過譽了!”朱秀微笑,也不多做解釋。
這家夥心眼真小,沒法挑文章的毛病,就暗戳戳的譏諷他背誦老師所著文章。
史匡威幹咳一聲,虎著臉道“諸位,朱秀文章也作了,你們說說,以他的才學,能否勝任掌書記一職?”
眾人相互看看,默不作聲。
宋參張張嘴,見薛修明臉色陰沉,遲疑了下閉嘴不言。
裴縉癱坐在椅子上,想要支撐身子站起來,卻被薛修亮一個凶狠眼神嚇得縮回去。
溫泰老臉呆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
薛修明權衡片刻,拱手笑道“節帥慧眼識英才,為我彰義軍請來朱少郎這般的少年奇才,當真是可喜可賀!薛某讚同朱少郎出任掌書記一職!”
薛修亮眼睛一瞪想要說話,薛修明飛速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廳中短暫的安靜過後,響起一片附和聲。
“薛司馬所言甚是!下官附議!”
“節帥一向有識人之明,看中的人才絕不會有錯!”
“朱少郎才華橫溢,加入彰義軍,是我涇州軍民的福氣!”
“恭喜朱少郎哦不,應該改口稱呼一聲掌書記!”
“恭喜恭喜~~”
朱秀笑著一一還禮,態度謙遜,不驕不躁,再度贏得一片稱讚聲。
史匡威聽得不耐煩了,拍案起身,大喝道“就這麽決定啦!從今天起,朱秀擔任彰義軍掌書記,有參讚軍機、佐理政務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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