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跨越時代的技術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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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史匡威的第二日,裴縉帶領六名掾吏悄悄搬進節度府。

    他還帶來了大量戶帳、田籍,彰義鎮近幾年來的收支賬簿,各縣鄉民、商戶繳納稅賦的清單。

    裴縉擔任支使多年,對彰義鎮的財政預算和各項支給核算了如指掌,與各縣地方曹官熟悉,有他投效,節度府多年不曾過問的財政大權,算是收回了一大半。

    裴縉是鐵了心脫離薛家,也不願再回家麵對殘暴的妻子,一來擔心薛家報複,二來更怕家裏母大蟲知道他的心思,暴怒之下直接將他廢掉

    除了想念女兒,裴縉倒也心安理得的在節度府住下。

    起初朱秀還多長個心眼,擔心裴縉別有二心,安排馬三時常到裴縉所在的官房轉悠。

    馬三這廝在朱秀麵前,總是一副忠厚老實樣,其實朱秀清楚,這家夥眼睛很毒,畢竟做過滄州縣衙大牢的獄吏,人情冷暖、蠅營狗苟見過不少。

    馬三盯了幾天,回來稟報說裴縉相當老實,除了偶爾摸魚偷懶,倒也帶著掾吏們勤勤懇懇做事,不像是詐降的樣子。

    朱秀稍稍放心,由得他去。

    節度使之下的幾大重要官員,除掉行軍司馬薛修明,就屬判官宋參、支使裴縉、安定縣令溫泰最為重要。

    宋參掌握府庫大權,目前置身之外,不摻和節度府和薛氏之爭。

    支使裴縉主動投效,起到表率作用,助節度府穩定人心。

    就剩安定縣令溫泰,看似還留在薛氏陣營中。

    溫氏是涇州本地大族,在縣鄉擁有深厚人脈,節度府的政令想要直達基層,離不開溫氏支持。

    所以溫泰是必須要爭取的對象。

    史匡威起初對此並不看好,溫泰人老成精,不會輕易表明態度,靠攏、討好薛家,與節度府保持距離,同時彼此留有三分薄麵,對於溫氏才是最好的選擇。

    朱秀一番調查後,覺得溫氏並非不可拉攏,便派人去請,沒想到一連三次在縣衙撲空,溫老頭故意躲著他,沒有要跟他私下見麵的打算。

    朱秀也不氣惱,決定親自登門造訪。

    溫氏老宅坐落在城西,與節度府在一條中軸線上。

    帶上馬三和兩個挑擔的仆從,朱秀出現在溫氏老宅門前。

    馬三上前叫門,鋪首拍的叮哐響。

    宅門內好半晌無人回應,朱秀也不著急,讓馬三繼續扣響鋪首,扯著嗓門大喊“溫老爺,史節帥命我等來探望您啦!~”

    喊叫聲引得街上百姓頻頻回顧。

    過了會,宅門嘎吱一聲打開一條縫,溫泰陰沉著臉,透過門縫看來,惱火地喝道“朱秀!你究竟想作何?”

    朱秀撣撣袖口,施施然揖禮,笑眯眯地道“不作何,隻是學生在安定住了許久,還未正式拜見過本縣父母官,覺得心中慚愧。正巧今日無事,又恰逢溫縣令告假在家,特來拜訪!”

    溫老頭氣的牙癢癢,沒好氣道“心意領了,不過老夫與你話不投機,用不著私下會麵,請回!”

    說著溫老頭就要讓門房閉攏宅門,馬三當即放聲大喊道“史節帥誇讚溫老爺愛護百姓,堪當我彰義鎮九縣表率!節帥說啦,定要向朝廷上表,為溫老爺請功”

    街上不少百姓駐足觀望,看看是誰在縣令家宅門口高聲喧嘩。

    “閉嘴!閉嘴!”溫泰又急又怒,恨不得伸手去捂馬三的嘴。

    馬三閉嘴,大餅臉笑的一團和氣,溫泰卻越看越覺得可惡。

    朱秀微笑道“溫公不願與我私下裏往來,無非是擔心傳到旁人耳朵裏,引起誤會。可如此僵持下去,隻怕引得百姓議論,消息豈不傳的更快?”

    溫泰臉色變幻,惡狠狠剜他一眼“進來,隨老夫到偏廳說話。”

    門房打開宅門放他們入內,朱秀笑道“多謝溫公,叨擾了。”

    溫泰怒氣衝衝地背著手隻顧往前走,朱秀亦步亦趨跟上,馬三和挑夫落在後麵。

    小老頭很生氣,步履匆忙,似乎身後跟來瘟神。

    進到偏廳,賓主而坐,朱秀四處望望,笑道“等候許久,有些渴了。”

    溫泰不耐煩地喊道“來人!上茶!”

    待朱秀慢條斯理喝完小半盞茶,溫泰才忍不住道“朱秀,老夫敬你也算名士弟子,頗有幾分文才,往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可好?請你莫要再來攪擾老夫!”

    朱秀放下茶盞,笑道“溫公言重了,學生還未道明來意,你怎知就是攪擾?說不定學生給你送來一樁美事!”

    溫老頭譏誚道“老夫豈會不知你來意?你這幾日四處遊說,先去見了宋參,而後又是裴縉,最後便到老夫這裏。可惜老夫不是宋參,沒耐心聽你長篇大論,老夫更不是裴縉,連家宅都治不安寧,跑去跟你哭訴求助,丟人!~”

    “咦?溫公消息靈通呀!”朱秀驚奇,看似不顯山露水的溫老頭,竟然對安定城中發生的事了如指掌。

    “哼!~老夫身為縣令,對轄地當然得通盤掌握!”溫泰捋捋白須,頗有幾分得意。

    朱秀道“既然溫公心知肚明,學生也就不拐彎抹角,請溫公表個態吧!”

    溫泰淡淡道“節度府與薛家如何相處,權責如何劃分,與溫氏無關,更不會摻和你們兩家的爭鬥。”

    朱秀笑道“溫公就不擔心,塵埃落定後,溫氏被排擠在彰義鎮權力核心之外?”

    溫泰信心滿滿地道“溫氏紮根涇州已逾兩百年,各縣鄉有不少門生故舊,各鄉長、耆老、裏正、村正,也有大批溫氏子弟,不管節度府由誰當家,想要打理好涇州這一畝三分地,都離不開溫氏支持。”

    朱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溫公此言倒是一點不假!”

    “所以說,溫氏何須摻和薛家和史家的爭鬥?”溫老頭滿臉傲嬌。

    朱秀道“溫氏的確可以置身事外,但就家族利益而言,溫公此刻的選擇,將會決定溫氏將來的處境。”

    溫泰皺眉,思索片刻道“此話何意?”

    “據學生所知,薛家以讓出涇原二州的絞麻生意作條件,換得溫氏支持,是否如此?”

    溫泰坦然道“不錯!”

    朱秀笑了笑,又道“可薛家並未全盤割讓,而是讓溫氏每年拿出利潤的一半,上繳薛家!是也不是?”

    溫泰臉色變了變,冷著臉不說話。

    這是溫氏和薛家最大的矛盾所在。

    溫氏接手了薛家的絞麻生意,一應成本由自己負擔,卻要每年拿出利潤的一半分給薛家,這讓溫泰一直耿耿於懷。

    按理說,薛家留下幾處絞麻作坊和工人,還有各處麻農的關係,以及關中河東一帶的銷售途徑,這些資產一開始籌建時花費不少,溫氏予以補償是應該的。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薛家當初投入的成本早已收回,卻還每年享受著溫氏分割的利潤,這讓溫氏族人相當不痛快。

    賣力幹活的是溫氏,坐享其成的卻是薛家,溫氏白白頭頂涇州絞麻大戶的名頭,實際上相當於給薛家打工。

    溫泰幾次找薛修明商談,想把利潤分割比例降低些,都被薛修明以各種理由一拖再拖。

    這件事算不得隱秘,朱秀派人稍稍打聽,就明白了溫氏和薛家的糾葛所在。

    麻是涇原二州的主要經濟作物,將麻杆通過絞練脫皮紡成麻紗,產量雖比不上南方,但也遠銷關中、河東等地。

    溫氏接手絞麻生意後,充分利用地頭蛇的優勢,發動鄉民擴大產量,總體效益超過薛家打理時,但因為利潤均分這一不平等條約的存在,導致溫氏的實際收益並不太高。

    溫氏就是個拚死拚活卻要忍受剝削的打工人,朱秀想想都替他們感到憋屈。

    “此事,與你無關!”溫老頭被戳到痛處,開始甩臉色。

    朱秀不以為意,朝廳外等候的馬三招招手。

    馬三帶著兩個挑夫步入廳中,等挑夫將兩大籮筐放下,馬三又帶著他們出去。

    “請溫公仔細看看,這是何物?”朱秀指著籮筐笑道。

    溫泰瞅了眼,冷聲道“兩筐麻紗而已。”

    朱秀又笑道“請溫公再仔細看看,這兩筐麻紗有何不同?”

    溫泰耐著性子,起身走近些,從籮筐裏抓起一把麻紗,仔細搓撚。

    “咦?”溫泰陡然一驚,急忙從兩筐麻紗裏各抓些對比。

    這兩筐麻紗,一筐質地粗糙脆硬,發黃,容易起毛斷裂,而另一筐潔白如雪,纖細如絲,柔韌耐折,一看就是絕佳的麻紡原料。

    “這這些麻紗從何而來?”溫泰昏黃老眼睜圓,指著那筐品質上乘的麻紗,驚聲問道。

    朱秀微笑道“想必溫公也看出來了,粗麻紗這一籮筐,正是溫氏絞麻作坊所出,而細白麻紗這一筐,嗬嗬,是學生這兩日臨時找人絞練的。”

    溫泰震驚無比,急忙抓起細白麻紗仔細搓撚,果然,水分黏濕,放到鼻下嗅嗅,還有一股刺鼻氣味。

    “你你竟然懂得絞練麻紗?”溫老頭萬分稀罕地瞪著他。

    朱秀淡然道“學生所學駁雜繁多,區區絞練法,小道兒,不足掛齒!”

    溫老頭噎得說不出話,據他所知,能將麻紗絞練的如此白淨細軟,卻又不失韌性,隻有江南一帶的麻紡世家有此本事,再配合苧麻作為原料,絞練出的麻紗,那都是一等一的貢品。

    溫氏絞麻作坊產出的麻紗,大多隻能用來紡織成粗布,屬於產業鏈的底端不說,品質也比較低劣,價格完全不占優,全靠量大才有一定的利潤。

    麻紡行業的頂尖匠人,還是多集中在朝廷官坊和南邊各大織造戶處,彰義鎮這樣的窮鄉僻壤,實在找不出具有高超工藝水平的絞練工。

    溫泰嘴皮子嚅動著,咬咬牙道“說吧,你究竟想怎樣?”

    朱秀笑眯眯地道“如果溫公願意,學生可以將新式絞練法全套工藝傳授給溫氏,包教包會!以涇原兩州的麻皮質地,如果采用新式絞練法,賣到關中河東的價錢提高三成,完全不是問題。”

    溫泰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條件?”

    朱秀道“溫氏開設新式絞練作坊,每年利潤的三成當作稅款上繳節度府。此後,溫氏應與薛家劃清界限,全力支持史節帥和節度府,”

    溫泰眼珠亂轉,閃爍其詞地道“溫氏向來不插手薛史之爭,老夫可以向你保證,溫氏絕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朱秀搖搖頭,毫不客氣地打斷道“想要足夠的好處,就得付出足夠多的代價!溫氏想得到我手中的新式絞練法,必須要表明態度,支持史節帥!”

    頓了頓,不理會溫泰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色,朱秀冷冷道“這套技法掌握在我手裏,不給溫氏,我隨便找個商戶合作也是一樣的,大不了起步慢些而已。

    往後涇原二州市麵上全是新法所產的細白麻紗,價錢相差不多,溫氏的劣等貨,誰還會要?溫公,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這項生意對溫氏而言,意味著什麽!”

    “老夫老夫”溫泰死死攥緊白麻紗,滿臉猶疑不定。

    “再告訴你一個消息,魏虎率領八百精銳牙兵,不日就將趕回安定!”朱秀輕描淡寫地拋出一顆重彈。

    溫泰渾身一震,驚駭了好半晌,才喃喃道“節帥終於忍不住,要對薛家動手了?可如此一來,無異於自戕,彰義軍隻怕要傷筋動骨”

    朱秀肅然道“是薛家狗急跳牆在先,不惜害死李光波,想借定難軍之勢行奪權之舉!彰義軍剜肉自救,迫在眉睫!”

    溫泰深吸口氣,搖擺不定的目光終於漸漸鎮靜下來。

    “老夫要先確信,你所說的新式絞練法可行!”

    朱秀頷首道“可以。我這裏準備好一張圖紙,有前半段的工藝流程說明,勞煩溫公找幾個嫻熟絞練工來,我隻需稍加講解,他們就能明白。”

    溫泰想了想覺得可行,吩咐管家照做。

    過了會,管家帶著三名穿粗麻布卦的漢子到來。

    三名漢子年歲不輕,最小的也有三四十歲,身上帶著濃濃的草木灰氣,顯然是常年待在絞麻作坊裏。

    “小人叩見溫老爺。”

    三名漢子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

    “起來。”溫泰嚴肅地擺擺手。

    朱秀取出昨晚畫好的一份工藝流程簡圖,展開給他們看,簡單講解一番。

    三人不識字,不過圖上的圈圈框框和火柴人非常直觀明了,朱秀講的也直白簡練,三人很快搞懂圖紙意思。

    其中最年長的一個絞練工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小郎君莫不是從南邊來的?家裏可是織造大戶?”

    朱秀笑嗬嗬地道“老伯猜錯了,小子家裏是種地的,從來不曾幹過織造。”

    三人驚訝地相互瞅瞅,那神情明顯不相信。

    要不是織造世家,哪會懂得絞練麻紗的門道?

    簡單幾句提點,就讓他們三個老絞練工有醍醐灌頂之感。

    溫泰板著臉喝道“叫你們來,不是讓你們攀關係的!都說說,這圖紙上的技法可有用?”

    三人低聲商討一會,年長的老工人作揖道“回稟溫老爺,小郎君說的法子一點不假!小人當年在長安,就見識過類似的工序。隻是這圖紙上的流程,好像不全乎,少了幾步關鍵處,這法子便不管用了”

    溫泰先是一喜,接著臉皮使勁顫了顫,好個奸猾的朱小子,故意拋出一塊香噴噴的餌料,就等著他上鉤。

    偏偏這鉤子,他這條老魚不咬還不行。

    “行了,你們下去吧!就當作沒見過這張圖紙,更不許對旁人說起。”

    溫泰揮手,令三人退下。

    “怎麽樣溫公,這下可信了?”朱秀將圖紙放到溫泰麵前的案幾上。

    溫泰深吸口氣道“你的條件,老夫答應了。”

    朱秀笑道“後日魏虎回城,節帥在府上為其接風,還請溫公準時出席!而後,學生便將完整絞練工藝奉上。”

    溫泰起身拱手道“老夫明白了。還請回稟節帥,溫泰一定按約赴會!”

    “溫公留步,學生告辭!”

    朱秀笑著鞠身,拜別而出。

    走出廳室前,朱秀回頭看了眼,隻見溫泰手捧那張簡化圖,愛不釋手地輕輕撫摸,蒼老的褶子臉上滿是貪婪之色。

    朱秀嘴角微揚,帶著馬三揚長而去。

    隻要溫氏敢貪,他就敢拿出足夠多的好處對其籠絡。

    如今北方的絞麻產業,還在大量使用兩漢以來逐漸成熟的沸煮絞練法,以滾水脫去麻皮中的膠質,使纖維分散,水中加入草木灰,利用堿性物質使麻纖維脫膠。

    而他傳授的灰治絞練法,用桑柴灰和石灰浸泡、滾煮,待麻皮鬆散成長縷狀,再拌石灰煮練,用清水衝淨後平鋪在水麵竹簾上,半浸半曬,日曬夜收,三日後,麻紗潔白如雪,纖細如絲,韌性卻不減分毫。

    工藝上繁瑣不少,不過熟練後影響不大,還可以流水線生產加快進度。

    從沸煮絞練法到灰治絞練法,看似隻增添了石灰煮沸和日曬輔助,卻是跨越了上千年的進步。

    目前江南織造大戶所掌握的,也不過是灰治絞練法的雛形,就連開封的官辦作坊,隻怕也遠沒有摸索到改進工藝的竅門。

    成書於元代初年的《農桑輯要》對此有詳細記載,算算時間,那也要等到三百多年後了

    在朱秀看來,改進絞練麻紗的技法算不得尖端,核心工藝技術性不強,用不了多少時間,必然是一門麵向全社會推廣的技術。

    讓溫氏暫時性獨占,也隻能賺一時熱錢。

    朱秀早已暗戳戳地盤算好,等肅清薛氏流毒,他再隨便找幾個商戶,“一不小心”將灰治絞練法泄露出去,絞麻作坊隻怕會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打破溫氏的產業壟斷,隻在彈指之間。

    畢竟有競爭才有進步,這也是為行業健康發展著想。

    溫老頭還沉浸在,溫氏即將成為河西絞麻業巨頭的興奮當中,殊不知,溫氏的生意還沒開始,衰落的時間都已被朱秀安排的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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