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我朱秀拚舌頭從不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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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秀從車窗探出頭,遠遠瞧見鳳翔軍營門前,薛修明和薛修亮,還有幾個臉生的鳳翔軍將等候著。

    薛家兄弟臉色自然不太好看,幾個鳳翔軍將甲胄著身,扶刀跨立如勁鬆,不苟言笑,焦繼勳治軍之嚴,可見一斑。

    朱秀暗暗鬆口氣,沒有想象中架起刀門給他個下馬威,氣氛不至於一開始就劍拔弩張。

    史靈雁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取下長鞭握在手中,對薛家兄弟憤恨怒視。

    “雁兒不可!”朱秀忙低聲提醒,示意她收起鞭子。

    史靈雁緊咬銀牙,還是乖乖照做。

    車裏還坐著裴縉,朱秀瞥他一眼,隻見這廝麵色慘白,嘴唇輕顫,渾身都在發抖。

    “鎮定些”

    朱秀無奈,有些嫌棄,“你越是驚惶,越容易讓人家瞧出咱們底氣不足!要沉穩,不動如山,讓他們摸不著咱們有何底牌!”

    裴縉抬起袖口擦擦額頭冷汗,咽咽發幹的嘴巴,小聲道:“敢問少使君,咱們究竟有何底牌”

    朱秀搖搖雞毛扇,眨巴眼想了想,幹笑道:“好像還真沒什麽底牌”

    裴縉臉色漸漸發青,嘴唇囁嚅著說不出話,似乎要嚎啕大哭一場。

    朱秀安慰道:“如今的彰義鎮,唯有鹽廠是塊肥肉,焦繼勳所圖無非如此。挑起戰火並非他所願,咱們順著他的意跟他談,越是從容淡定,越是讓他捉摸不透,疑慮多了,安定縣和我們這幾條小命,才會越安全。”

    裴縉連連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靜。

    朱秀苦笑,闔上眼眸稍作調整。

    要說怕他也怕,如果有的選,他當然不願孤身犯險。

    可惜手裏能打的牌不多,不得不冒些風險。

    想要保住史匡威的節度使之職,焦繼勳這一關必須得過。

    馬車駛入營門停下,畢紅玉擺放好腳凳,朱秀掀開車簾,輕搖雞毛扇施施然走下。

    上前見禮的幾名鳳翔軍將全都傻眼,似乎沒有見過如此騷包做作裝束的人。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視一眼,俱是無語。

    “在下彰義軍掌書記朱秀,全權代表史節帥,前來拜會焦帥!”朱秀施禮。

    “朱掌書記請!”一名年長些的軍將伸手邀請,沒有見他年輕就有所輕慢,也沒有失禮地將他上下打量。

    “多謝!請!”朱秀笑嗬嗬地,心裏誇讚,焦繼勳將部下調教的不錯。

    自始至終,朱秀都沒拿正眼瞧過薛家二人。

    一行人往中軍大帳而去。

    路上,朱秀自來熟地和幾名鳳翔軍將閑侃,三五句話就能說的他們麵帶笑意,看得裴縉驚歎不已,緊繃的心漸漸放鬆。

    史靈雁跟在一旁,從薛家二人身前走過時,扭頭甩辮重重哼了聲。

    畢紅玉天生冷淡臉,無形中也透出淡淡殺氣。

    兩個女流尚且敢對薛家兄弟橫眉冷對,裴縉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挺直腰杆,對這兩個撕破臉的大舅子展示態度。

    “哼!”裴縉眉眼倒豎,大袖一甩重重怒哼,從薛家兄弟身前昂首闊步走過。

    薛修亮一愣,當即大怒,要衝上前揪住裴縉一頓痛打,被薛修明冷喝製止。

    “大哥,那狗東西竟敢斜眼瞪我反了他”

    薛修亮氣不打一處來,以往圍著他伸舌頭搖尾巴的狗,如今敢衝他齜牙吠吼,這讓他難以接受。

    薛修明神情淡然:“裴縉無足輕重,無需理會。倒是朱秀,此子奸詐狡猾,巧舌如簧,待會須得防備他從中挑撥,耽誤大事。”

    薛修亮惡狠狠地道:“我找機會殺了他!”

    薛修明冷冷道:“這裏是鳳翔軍營,你如何殺他焦繼勳有言在先,雙方在鳳翔軍營裏不許動刀兵,否則就是跟他作對!”

    薛修亮惱火道:“焦繼勳當真迂腐不堪,若他肯攻城,史匡威和朱秀早是階下囚,何來這許多麻煩”

    薛修明同樣對焦繼勳感到失望,神情愈發陰冷。

    事情並非如他想象中順利,焦繼勳也並不好糊弄。

    “盡快派人趕到鹽州,與定難軍聯絡,不能將希望全寄托在焦繼勳身上。”薛修明冷冷吩咐。

    薛修亮應了聲,猶豫著道:“隻怕定難軍也是鞭長莫及,李彝殷總不能直接發兵來攻,強自推我薛家上位。沒有朝廷任命,始終名不正言不順。”

    薛修明一雙狹長眼睛布滿血絲,自從入折墌城後,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多年經營,真到了緊要關頭,計劃卻難以推行。

    “告訴李彝殷,原州馬場已是他的。史匡威想讓我薛家灰溜溜滾出彰義鎮,沒那麽容易!薛家得不到的,史匡威也休想得到!”薛修明滿眼瘋狂獰色。

    薛家為了今日付出太多代價,薛修明決不允許自己一無所獲。

    中軍大帳內,焦繼勳高坐帥位,許興思居其下,看著麵前這位頭戴綸巾、披鶴氅、手拿羽扇,麵帶微笑的年輕郎君。

    二人相視一眼,皆是目露驚異。

    不得不說,朱秀這一身裝束,加上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從容鎮定,確實有幾分唬人。

    隻是細細打量,這一身裝束的材質和做工似乎太低劣了些,上不得台麵

    “彰義軍掌書記朱秀,見過焦節帥、許都使!”朱秀揖禮,朗聲拜見。

    許興思嗤笑搖頭:“史匡威當真是糊塗了,讓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擔任掌書記不說,竟然還派你來做代表史匡威此舉,莫不是輕慢焦帥”

    朱秀不慌不忙地笑道:“在下不光擔任掌書記,史節帥養傷期間,還命我代行節度使職權,派我前來麵見焦帥,正是出於對焦帥的尊敬!

    另外,在下對焦帥仰慕已久,也想親眼見識焦帥風采。焦帥乃當世名將,又是奉朝廷旨意而來,一定會公允處事,謙和待人”

    許興思還要再說什麽,焦繼勳擺擺手,打量朱秀幾眼,淡笑道:“來者是客,請坐!”

    “多謝焦帥!”

    朱秀道謝,眾人依次行禮後,在大帳一側坐下,薛家兄弟坐在許興思左側,與朱秀等人相對。

    許興思看見史靈雁,陰陽怪氣地道:“史匡威真不懂規矩,派個毛頭小子來做代表不說,還帶著奴婢來人,將這奴婢趕出去!”

    守候帳外的衛兵當即進來,要將史靈雁帶出大帳。

    畢紅玉緊握腰刀上前攔住,朱秀淡笑道:“故人之後前來拜見焦帥,有何不可”

    朱秀朝史靈雁遞眼色,史靈雁會意,抱拳道:“史靈雁拜見焦節帥!”

    焦繼勳見一個小娘子學著男子樣,虎虎生威地抱拳行禮,頗為有趣,捋須和藹地笑道:“你是史帥閨女”

    史靈雁點頭,脆生生道:“焦節帥不記得我了,三年前,爹爹還帶我到雍縣,為老夫人祝壽哩!”

    “喔”焦繼勳一怔,仔細回想,依稀有些印象。

    三年前他走馬上任,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諸多故交、親戚、同僚趕來雍縣,為他老母賀壽,還有鳳翔鎮的本土官員將領,長安來的朝廷特使、鄰近各鎮節度使、各州刺史齊聚一堂,排場極大,一場壽宴辦得轟動大半個關中。

    彰義軍地狹民貧,在周圍幾個鄰居裏,可算是最弱最窮最不起眼的藩鎮,史匡威就像個鄉巴佬進城,處處不受人待見,焦繼勳對此也不太記得。

    “焦帥請看這個”史靈雁上前幾步,抬起手腕,指著手環上掛著的小鈴鐺。

    焦繼勳在銀色小鈴鐺上看見“長社焦”三個模糊刻字,明顯愣住。

    他仔細打量麵前的小娘子,些許記憶湧上頭。

    “不錯,不錯,當真是你!”

    焦繼勳連聲感慨,想起那年老母祝壽,一個滿嘴濃重河西口音,膚色棕黑像個胡女的小姑娘,跪在老母身前磕頭,一口一個清脆的老奶奶叫的親熱。

    老母十分喜歡她,說這丫頭淳樸善良,麵相貴不可言,取出一對銀手環親手給她戴上,銀手環上墜有鈴鐺,鈴聲叮咚悅耳。

    這件首飾原本是留給小孫女的,後來夫人還埋怨過,所以焦繼勳頗有印象。

    可惜第二年冬,老母就病逝了。

    時值契丹人南侵之際,焦繼勳率兵出鳳翔馳援河東,連給老母守孝都顧不上。

    聽著銀色小鈴鐺發出的叮咚聲,焦繼勳睹物思人,眼眶略微濕潤。

    鈴聲依舊,老母卻已離他而去。

    朱秀忽地長歎一聲道:

    “唉,彰義與鳳翔,原本就是一衣帶水之近鄰。史家三代鎮守涇原,焦帥赴任三年,與我彰義軍也素來秋毫無犯,和睦共處。史節帥常對晚輩說,焦帥是他的兄長,不管是治軍安民,還是排兵布陣,他都有許多地方想跟焦帥請教!

    我家帥爺還說,彰義與鳳翔攜手防備偽蜀孟昶,本就該親如一家。此次彰義軍內部奸人叛亂,部分牙軍嘩變,帥爺受傷,焦帥不遠千裏率兵救援,這份情義他將銘記在心!將來必定厚報!”

    裴縉正小心翼翼地啜茶,聽到朱秀的話,差點一口茶水噴出。

    好家夥,這麽沒臉皮的嗎鳳翔軍趁火打劫,硬是被說成千裏馳援

    許興思瞪大眼,看著朱秀一臉感激涕零的樣子,突然間明白了,史匡威為何會派他來談判。

    這小子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當真非同一般呀!

    不管別人信不信,他自己首先深信不疑!

    薛修明陰沉臉不作聲,薛修亮攥緊拳頭,嘴裏暗暗低喝:“臭不要臉真是臭不要臉!”

    焦繼勳也是常年受各種馬屁彩虹屁熏陶,自然不會因為區區幾句話感到尷尬,坦然自若地微笑道:“還請轉告史節帥,請他安心養傷,兩家皆是替朝廷坐鎮西疆,理應守望相助,不必掛在心上。”

    朱秀肅然起敬,長揖及地:“焦帥高義,晚輩待史節帥謝過!”

    朱秀又正色道:“我家帥爺還說,鳳翔與彰義,兩家手足之情自然毋庸置疑,隻是有些狼子野心、居心叵測、吃裏扒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蛇鼠之輩喜歡從中挑撥,焦帥可千萬不要受這些小人蒙蔽,以免有損您英明神武的光輝形象!”

    朱秀說完趕緊端起茶盞灌了口,一口氣臭罵一通,當真爽快,嘴巴也罵幹了。

    薛修亮氣得渾身發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緊他。

    薛修明耷拉眼皮,麵色鐵青。

    焦繼勳目光一閃,含笑不語。

    許興思怪聲怪氣地道:“你是代表史匡威來接受朝廷懲處的,可不是來逞口舌之能的!焦帥,還是說正事吧!”

    朱秀坐下,故作驚訝道:“在下之前隨口一說,沒想到焦帥和許都使當真攜聖旨而來我彰義軍一直規規矩矩,未有任何違背朝廷法度之事,朝廷為何要懲處我們”

    許興思冷笑道:“旨意當然有,卻是給焦帥和本官的,彰義軍和史匡威照辦就是!”

    焦繼勳身前帥案擱放一個錦盒,將其打開,露出一卷金箋聖旨。

    朱秀和裴縉伸長脖子望,閉塞的彰義鎮,想見到一份聖旨也不容易。

    焦繼勳淡笑道:“本帥和許都使已經領過聖旨,你若是想看的話,自己上前取出便是。”

    朱秀忙道謝,上前施禮,使勁在氅衣上擦擦手,一臉誠惶誠恐地小心打開聖旨,逐字

    裴縉湊上前一塊看。

    聖旨的確是由知製誥所擬,中書侍郎審議,掛同平章事銜的宰相簽章,再由符寶郎用印,一應流程俱全。

    內容方麵,主要陳述兩件事,一是定難軍節度使李彝殷,上表狀告史匡威縱容屬下行凶,將其侄兒李光波打死。

    二是涇州都鹽使許興思上報京兆鹽鐵轉運使王峻,狀告彰義軍繞過鹽監,私自製鹽售鹽,攫取國家鹽稅。

    依照皇帝劉承祐的指示,由鳳翔軍節度使焦繼勳和涇州都鹽使許興思負責調查,彰義軍和史匡威必須無條件配合。

    朱秀和裴縉相視一眼,果不其然,焦繼勳攜旨意而來,率鳳翔軍入境,在朝廷法理層麵毫無問題。

    朱秀收起聖旨,放回錦盒,二人各回椅子坐好。

    許興思得意冷笑,陰惻惻地道:“怎麽樣,焦帥與本官奉官家詔令而來,你們還有何話說史匡威縱容屬下害死李光波,又私設鹽廠,這兩件事,你們認不認”

    朱秀沉默片刻,抬眼看著他,咧嘴一笑:“當然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