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路的盡頭是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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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事著急喚我”

    朱秀出了邸舍大門,嚴平急忙迎上前。

    “朝廷派來的節度副使即將抵達,老帥已經帶著節度府官員出東門迎接,讓少使君馬上趕去匯合。”

    朱秀大吃一驚:“怎會來的如此快不是說隊伍剛剛入境,我和老帥還商量著,明日率人出城三十裏迎接。”

    嚴平苦笑道:“具體情由卑職也不知,少使君還是待會見了老帥再問吧。”

    朱秀點點頭,看看自己的衣著,有些樸素簡陋,但也沒時間趕回去更換,隻能將就了。

    “快走。”朱秀正要坐上馬車,夥計跑出邸舍大門,詢問道:“敢問少使君,徐茂才和李嘉二人如何處置”

    朱秀想想道:“保證安全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夥計抱拳道:“少使君放心,屬下記住了。”

    朱秀看看他,笑道:“你叫胡廣嶽”

    胡廣嶽忙躬身道:“正是。”

    “踏山都老人裏難得出一個人才,好好幹,我會記住你的。”

    胡廣嶽激動不已,想要下跪,又顧忌邸舍外人多眼雜,躬身道:“胡廣嶽願為少使君赴湯蹈火!”

    朱秀笑笑,掀開簾子鑽進車廂。

    嚴平揮舞馬鞭一聲吆喝,駕車往縣城東門趕去。

    東門外,史匡威大半年來第一次穿上官袍,裴縉、溫仲平、陶文舉等節度府屬官站在他身後。

    宋參到陰盤縣指導農事生產去了,許久不露麵的溫泰溫老頭一身簇新襴衫,拄拐杖站在人堆裏,跟溫仲平低聲說著些什麽。

    老史習慣性地想兩手攏袖,可惜官袍袖口有束革,攏不進去,隻得悻悻地叉腰歪斜站著,黑臉滿是不爽。

    “少使君來啦!”有人喊了聲,裴縉立馬提著袍服下擺一溜小跑迎上前。

    朱秀掀開簾子,裴縉便殷勤地遞上一隻胳膊。

    “怎敢勞煩懷雅公親自攙我”朱秀打趣一笑,扶著他的胳膊跳下馬車。

    “少使君又逗弄我。”裴縉咧咧嘴,故作委屈。

    懷雅是裴縉為自己取的字,別人稱呼他懷雅公,裴縉怡然自得,刹那間覺得自己有幾分名士風範。

    可每次從朱秀嘴裏說出來,裴縉就覺得不對味,尷尬且心虛。

    “閨女還好吧”朱秀隨口道。

    “有勞少使君惦掛,小女一切安好。”裴縉笑嗬嗬的。

    裴縉和薛氏生的女兒尚且年幼,活潑可愛,朱秀見過幾次,也很喜歡。

    裴縉雖然常年受到悍妻薛氏的壓迫,但薛氏臨死前把閨女托付給關鐵石,帶回涇州交給裴縉,這件事對他震動極深。

    薛氏已死,裴縉喪妻,閨女喪母,裴縉又當娘又當爹,拉扯女兒也不容易。

    他如今是節度推官兼任度支官,算是彰義軍邢獄和財物的大管家,終日忙得不可開交。

    朱秀體諒他,給他配置的掾吏也是最多的,減輕他負擔,讓他有時間照料閨女。

    朱秀到來,眾官吏行禮,朱秀拱拱手笑道:“見過諸公。”

    史匡威攬著他的肩頭,罵咧道:“驢操的飛龍軍,一麵派人通知咱們準備出城迎接,一麵晝夜兼程趕來,後讚這王八蛋想幹什麽

    折墌城的兵將察覺動靜,嚇一大跳,還以為哪路叛軍打來,差點就要發兵阻截。”

    朱秀撇撇嘴:“人家這是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

    “他敢!”史匡威眉眼倒豎。

    朱秀攏攏袖咂嘴道:“人家手握聖旨,代表天子聖意,要做咱們彰義軍的主!今後有了矛盾,一頂抗旨不遵的大帽子壓下來,你頂得住”

    老史氣勢立馬矮了七分,悻悻道:“自然是不能明目張膽與朝廷對抗但咱們也不能任人宰割不是彰義軍可是咱爺倆的心頭肉,平白被人割走一刀,你受得了”

    朱秀眯眼看著官道盡頭,遠方似有揚塵衝天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不咱們反了吧”

    老史斜跨腿站著,一條腿抖擻,聞言腿一軟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臭小子作死啊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史匡威驚得跳起來,去捂他的嘴巴。

    朱秀擋開,撇嘴小聲道:“早就跟你通過氣了,還緊張什麽”

    史匡威牛眼睜大,壓低聲道:“那也不能大庭廣眾下議論吧這種掉腦袋的事,當然是咱爺倆關起門,捂在被窩裏說!”

    朱秀斜睨他一眼,滿臉嫌棄:“我可不會跟你躺在一張床上”

    老史朝後瞟一眼,不少人好奇地盯著他們,不知道他爺倆勾肩搭背腦袋湊一塊嘀咕些什麽。

    “都給老子站直嘍,打起精神來!蔫頭耷腦的,成何體統”

    史匡威拿出老帥氣勢怒叱一聲,一眾屬官趕緊振作幾分精神。

    攬著朱秀往外挪幾步,老史低聲道:“咱們將來,當真要反”

    朱秀攤攤手道:“不反,你我這顆人頭遲早歸了劉承祐。”

    老史黑臉緊皺,便秘似的沉吟不語。

    “怎麽,你怕了還是忠字當頭不願反”朱秀撇嘴譏誚。

    “老子刀槍劍林裏滾了不知幾遭,怕個屁!”

    老史瞪眼沒好氣地喝道,“再說,老子忠的是先皇,又不是他劉承祐!要是先皇不早早駕崩,老子當然不會反,朝廷也不會是現在這個鬼樣子!

    在滄州,咱們將劉承祐得罪透了,心裏鐵定記恨咱們哩!現在又收拾了李守貞,天下太平,下一個對付的就是咱們!派後讚這狗東西來涇州,就是信號!”

    朱秀拍著他的肩膀道:“所以老史,你要有心裏準備,咱們這條路走到頭,想要活命,隻有反,遲早的事!”

    史匡威歎口氣,盯著朱秀,哼唧道:“當初在滄州,老子就該活捉了你小子,五花大綁送到劉承祐麵前,也就不會有這麽多麻煩事。說不定,老子現在也能混個國公爺當當,穩坐朝堂安享富貴!可惜啊可惜”

    朱秀揶揄道:“現在後悔可晚了,要是咱倆鬧騰起來,彰義軍立馬得四分五裂。還有雁兒,你猜她會幫誰”

    老史麵皮狠狠顫了顫,懊惱罵咧:“死妮子,胳膊肘朝外拐!”

    閑扯幾句,老史又猶猶豫豫地道:“可是就憑咱們彰義軍,能成事嗎難道你還想一路打到開封,自己當皇帝”

    朱秀笑道:“放心,唱主角的可不是咱們,自然會有人站出來挑大梁,咱們隻需要在旁邊搖旗呐喊就行。”

    史匡威用力摩挲著寸頭,狐疑道:“誰有這麽大膽子”

    朱秀背剪著手,悠悠道:“天機不可泄露。”

    老史強忍飛腳踹他屁股的衝動,又問道:“何時起事”

    朱秀望望天:“需要一個契機”

    “什麽契機”

    “契丹南下”

    “什麽!”史匡威猛吃一驚,急忙壓低聲道:“契丹人還會卷土重來”

    朱秀道:“契丹與中原乃是世仇,幽雲十六州也還在契丹人手裏,如此一來,契丹人有了橋頭堡,必定會覬覦中原財富,漢人也不會甘心拱手讓出幽雲之地,使得契丹人把刀懸在頭頂,雙方未來幾十年都不會消停。

    如今,耶律阮基本坐穩帝位,此人年富力強,必定圖謀進取,想創立一番功業,以此鞏固皇權。

    所以說,契丹人南侵是早晚的事,短則半年,長則一年,北疆一定會有消息傳來。”

    對於朱秀的一番分析,史匡威深信不疑。

    無數次證明,朱秀對於未來局勢的把握,非常人所能及,留侯武侯在世也不過如此。

    老史震驚道:“你是說,有人會學先帝,借契丹之亂趁機起事”

    朱秀搖搖頭道:“這次的局麵或許會大不一樣。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我們隻有做好充足的準備,才能以不變應萬變!”

    史匡威濃眉緊皺,點點頭又道:“這就是你要我當一年烏龜的原因”

    朱秀指指自己:“兩隻烏龜。總之,我們一定要盡量穩住後讚,不能讓朝廷找到借口,在大變局之前,把刀砍在彰義軍身上。”

    老史深深吸口氣,歎道:“明白啦,當烏龜就當烏龜,驢操的來就來吧!”

    朱秀笑道:“當烏龜總比當王八強,王八隻能活千年,烏龜能活萬年。”

    老史撇嘴道:“老子跟著你小子幹了那麽多離經叛道的事,能活個壽終正寢就知足啦!”

    朱秀攤手笑了:“咱們做的事的確不符合朝廷法度,忤逆君命,違背禮教,卻都是為老百姓著想,實實在在的好事,也算是積德行善,兩相一抵銷,閻王爺會給你三分薄麵的。老史啊,你這輩子算是穩了。”

    “嘿嘿借你小子吉言吧”

    倆人一路鬥嘴,回到隊伍前站好。

    官道上傳來隆隆馬蹄聲,一杆明黃漢字龍旗出現在風沙之中,緊接著便是青色飛龍軍旗。

    史匡威望著沙塵滾滾之中遠道而來的飛龍軍,一臉肉疼似地喃喃道:“兩千人馬,吃喝拉撒都要算在彰義軍頭上,他奶奶的”

    朱秀四下裏瞧瞧,問道:“怎麽不把李重進叫來”

    老史搖頭:“一大清早就跑到棋牌室打麻將去了,隻怕晚上才能見到。他又不是彰義軍的人,叫他作甚”

    老史一愣,拍腦門恍然:“對啊!李重進可是個大衙內,讓他跟咱們站一塊,壯壯聲色也是好的。”

    朱秀道:“李重進是個混不吝,天王老子都不怕,用在這種場合最合適。”

    “失算啊失算,老子可沒想到這一茬”

    一匹烏黑高大的駿馬飛奔而來,馬背上馱著一名錦袍男子,中等個頭,吊三角眼,眉宇間神情略顯陰鷙。

    “這龜孫就是後讚”

    史匡威飛快低聲一句,抱拳大笑著迎上前:“當年一別,許久不見,軍使別來無恙!”

    後讚駕馬衝來,馬匹速度不減,直衝史匡威而去。

    老史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冷笑一聲,止步不動,麵無表情地看著那黑馬迎麵衝來。

    朱秀兩手捏了一把冷汗,身後更是響起驚呼。

    “籲!”

    衝到史匡威身前丈許距離,一聲長嘶,大黑馬高高揚起前蹄,些許草屑碎石濺到老史身上。

    “哈哈哈史節帥膽色不減當年啊!就是瞧著清減了許多,像個垂垂老矣的鄉農,也不知還拿不拿得起,當年白袍飛將留下的鳳嘴霸王刀要是拿不起,不如送給我如何”

    後讚大笑著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鞭扔給身後趕來的親兵。

    史匡威一臉古怪地笑道:“軍使說笑了,鳳嘴刀乃是祖父敬思公所留,就算我老了提不動刀,也該傳給兒子才對!你若是受我史家傳承,這輩分可不好論啊”

    後讚當即變了臉色,身後的幾個親兵一臉慍怒。

    朱秀吭哧憋笑,論鬥嘴,老史在這群大大小小的軍閥裏也算數一數二了。

    後讚冷哼道:“聽說你兒是個憨子,也會耍刀”

    史匡威咬著後槽牙獰聲道:“不光會耍刀,殺起人來比誰都利索!”

    “哼哼有機會本軍使可得見見!”後讚不甘示弱,怒目相視。

    四目相碰,火星四濺。

    朱秀適時上前,揖禮道:“軍使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不如先進城,入府歇息,晚些時候為軍使舉行接風宴!”

    後讚瞥了眼,冷冷道:“你是何人”

    史匡威道:“你手上的敕封聖旨便是頒給他的,你說他是誰”

    後讚訝異地打量一眼:“你就是朱秀”

    “正是在下!”

    後讚似笑非笑道:“怎地打扮像個小廝要是不說,還以為是為史節帥牽馬墜凳的奴人!”

    老史眉頭一擰就要發飆,朱秀神情自若,拱拱手道:“在下身為史節帥的部下,自當侍主如父,兒子為父親牽馬墜凳有何不可

    軍使乃是官家親信寵臣,平日裏在開封皇宮,應該也沒少為官家牽馬吧還是說,軍使其實根本不願意侍奉官家覺得為官家牽馬墜凳有辱體麵”

    後讚微眯的眼縫閃爍凶芒,像一隻食腐的禿鷲,惡狠狠地盯著他。

    史匡威大咧咧地攬著朱秀道:“本帥把這小子當半個兒子養,讓他為老子牽馬又有何不妥”

    後讚看看他二人,忽地仰頭大笑:

    “有趣有趣!郭樞密舉薦的人果然有些意思,也不枉本使千裏迢迢來涇州為你宣旨!”

    朱秀拱手,退讓一旁:“軍使請入城!”

    史匡威伸手一邀:“請吧!”

    後讚翻身上馬,揮揮手,率領飛龍軍入城。

    嗆人的灰塵衝天而起,史匡威罵咧道:“驢操的果然沒安好心!這個下馬威咱們算是接住了,往後可就難了!唉唉,烏龜不好當啊”

    朱秀凝重道:“後讚也不傻,不會硬來,要是他鬧出大亂子,引起邊地藩鎮動亂,朝堂上他也立不住腳。”

    史匡威爬上馬背,朱秀坐進馬車,跟在飛龍軍後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