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開導柴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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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行軍至東鄉驛亭,朱秀提議在此地留宿,明日一早再趕路不遲,柴榮欣然應允。
過了東鄉驛亭,再往西北走便是折墌城,而後便能抵達安定縣城。
數月前,朱秀專門撥下一筆款子,用作修繕涇州境內驛亭,補充驛馬,改善驛長和驛夫的生活待遇,涇州境內的驛路重新暢通。
大唐時期,地方驛站歸屬所在州縣管轄,挑選當地富戶擔任驛長,免除賦役,分配田地,接受官府管轄,承擔國家通信往來的重任。
通常一經選用,職務終身不變,世代相傳。
盛唐時期,凡三十裏置一驛,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驛,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陸驛,八十六所水陸相兼。
大唐末期至五代亂世初年,天下戰亂不息,百姓流離失所,曾經盛極一時的郵驛係統全麵崩潰。
雖然自朱梁開國以來,曆代朝廷都明發旨意,要求各地藩鎮節度,州縣官府重建驛站,通暢驛路,但大多收效甚微,難以恢複大唐時期,遍及全國的郵驛製度。
修建驛站、整修道路是一筆不小花費,而且短時間內難以見到回報。
維持各地郵驛正常運轉也需要一筆開銷,藩鎮州縣通常不太重視,一拖再拖。
為了縮減開銷,大多地方主官在官府之內,專門聘請幾名驛夫,配置馬匹,用來傳遞當地的公文和軍事急報。
隻是如此一來,各地郵驛不通,朝廷下達的旨意要經過漫長的周轉才能到達地方,遇上緊急軍情,也難以第一時間送達朝廷。
涇州當地,史匡威以前也是采取類似做法。
朱秀撥專款修建驛亭,對郵驛製度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史匡威先前很不理解,覺得花銷太大有些浪費。
朱秀沒有理會他,明發公文至五縣縣府,把郵驛建設納入政績考核,把驛長職務改為聘用製,再招募當地良家子為驛夫,由當地縣府和州府共同撥給經費。
每處驛亭還配有三五十畝公田,可以租給佃農耕種,補貼驛亭花費。
驛長正式成為上等吏員,擁有一定權力,幹滿一定年限後,考評優良者,還可以參加節度府組織的晉升考試,有機會獲得正式官身。
就連驛夫也有了編製身份,可以晉升為驛長,又或是轉為當地縣鄉的下等吏。
如此一來,驛亭人員的身份地位得到極大提升,工作積極性也大大增強,涇州郵驛係統重新煥發活力。
涇州轄下的驛亭除了為官府傳遞公文,也具有一定的商業用途。
民間百姓有需要,可以交納一定費用,通過驛亭傳遞書信,安全可靠又及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涇州百姓的生活便捷性。
此後不久,涇州各縣就出現了商販經營的驛店,一些車馬行也把郵驛生意納入業務範圍。
柴榮一行來到東鄉驛亭,見到統一著裝的驛長驛夫,修葺一新的館舍房宅、馬廄廊院,無不嘖嘖稱奇。
小小驛亭占地雖然不大,卻五髒六腑俱全,人人各盡其職,運轉有序。
柴榮站在驛亭堂室內,仰頭看著高掛牆上的工作條例,三十餘條條文,涵蓋了驛亭工作的方方麵麵,裝裱起來分發各處驛亭,規範指導工作。
朱秀在一旁輕聲講解著,介紹涇州郵驛的改革和目前的成效。
“柴帥,茶。”張永德奉上一碗熱騰騰的茶水。
原本朱秀安排驛亭夥夫燒火做飯,讓驛長侍奉茶水。
不過張永德一來就帶領幾名親衛接管了灶房,說是要親自負責柴榮的飯食。
連端茶倒水的活,張永德也要過問,不讓驛亭的人插手。
張永德也倒了一碗給朱秀,平靜地道:“並非信不過你,隻是柴帥出門,但凡我在身邊,都由我來負責打點起居,你不要多想。”
朱秀道了聲謝,笑道:“張大哥做事細心,理當如此。”
張永德嘴角笑了笑。
李重進從他手裏奪過茶壺,解開蓋子抱著一頓牛飲,抹抹嘴大笑道:“張抱一這心思,比大姑娘還細膩,隻可惜身子長成男人,否則本大王定要娶你當婆娘。”
張永德立時黑了臉,狠狠怒視他一眼,強忍把茶碗摔他黑臉上的衝動。
朱秀掩嘴“庫庫”偷笑,倒是對李重進的話深有同感。
當年在滄州,張永德隻照顧了他一晚,朱秀就生出同樣的感覺。
“我去看看飯食做好沒有。”張永德不願跟李重進繼續糾纏,轉身出屋。
李重進擱下茶壺,朝朱秀擠眼睛,又衝著柴榮背影努努嘴,追著張永德跑出屋。
朱秀知道這廝的意思。
一路上,朱秀發現柴榮心緒不寧,心情欠佳,偷偷問過趙匡胤和張永德,才知道是因為天雄軍節度使一職被劉承祐從郭威手中拿走,交給了高行周的緣故。
趙匡胤和張永德也讓他找機會勸解柴榮。
這件事朱秀也有所耳聞,後來因為馬慶在開封遇上麻煩,藏鋒營在開封的活動幾乎停滯,再無可靠的朝堂消息來源,此事後續如何朱秀就不得而知了。
柴榮看完三十餘條驛亭工作條例,讚歎道:“小小一處驛亭,也能有如此詳盡的製度規定,彰義軍兩年多來的變化,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我越來越期待這趟涇州之行了。”
朱秀請他坐上主位,謙虛地笑道:“驛傳工作看似微不足道,但對於朝廷政令的傳達,中央對於地方情況的掌握至關重要。
驛亭能否正常運轉,也能體現出國家政權的穩定和運作是否良好。驛路通暢,則政令通達,各地近況皆在掌握之中。”
柴榮放下茶碗,笑道:“的確如此。試想當年大唐天下三百六十州,設置一千六百多處驛站,若是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朝廷,如何能編織掌握如此龐大的驛路?
隻可惜時至今日,天下分崩離析,各藩鎮節度、州縣官府隻能自建郵驛,往往出了轄境,驛路便阻塞遲滯,難以恢複當年大唐驛站通達四方的盛況。”
朱秀接過親衛重新灌滿送來的茶壺,倒滿茶水,笑道:“所以我才花大價錢重新設置涇州境內的驛亭,暢通驛路,如今倒也頗見成效。”
柴榮搖頭道:“可惜天下沒有幾人能如你一般,認識到驛路對於國家的重要性。”
頓了頓,柴榮又微笑道:“也沒有幾處藩鎮,能如你一般財大氣粗,能花重金在這些細枝末節但又十分重要的事務上。看來彰義軍這兩年賣鹽的確賺了不少錢。”
朱秀赧然一笑,拱拱手道:“讓柴帥見笑了。”
柴榮哈哈大笑道:“怎麽,你現在不否認彰義軍私自賣鹽,大賺鹽利之事了?”
朱秀嘿嘿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柴帥洞若觀火,在下這點微末伎倆,又如何瞞得過您。”
柴榮指著他笑罵道:“好個膽大包天的私鹽販子!你可知,王峻和王守恩狀告你私自賣鹽的紮子,摞起來都快比你高了!”
朱秀縮縮脖子,訕笑道:“王峻和王守恩狼狽為奸,串通起來在涇原之地倒賣官鹽,本就是京兆鹽監最大的碩鼠。
他們無法再從涇州獲取鹽利,自然對我們懷恨在心,惡人先告狀著實可恨。
況且即便朝廷要清算彰義軍販賣私鹽的罪過,最大的鹽販子也該是史節帥,我頂多算個從犯”
柴榮笑道:“無甚區別,朝廷真要算賬,你和史節帥都得落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朱秀撇撇嘴有些不屑一顧。
若放在兩年前,彰義軍內憂外患之下,朝廷要出手整治,恐怕當真不好應對。
但如今,彰義軍內政治理得井井有條,牙軍上下擰成一股繩,左鄰右裏之間,靜難軍一盤散沙,老鄰居鳳翔軍經過一年多的戰亂,元氣大損不複當年,何況鳳翔節帥趙暉趙老爺子跟他也有幾分交情,真要鬧騰起來,如今的涇原地區,除了北邊的定難軍,彰義軍還真不怕誰。
除非朝廷調集永興軍、河中軍、保大軍這些實力強勁的藩鎮軍來攻,又或者直接派遣禁軍,深入關中,否則經曆兩年多改革強軍的彰義軍,完全有實力在涇原之地橫著走。
柴榮瞧他這副張狂德性,訝然失笑道:“怎麽,你該不會以為朝廷當真奈何不了你們?”
朱秀笑道:“開封朝廷雖然鼎立沒幾年,但畢竟是天下共主,有一定的威權存在。又經過蒲州平滅李守貞之戰,朝廷權威得到極大增強,倘若劉官家鐵了心要拿彰義軍開刀,我們的日子一定好過不了。
劉官家派飛龍使後讚出任彰義軍節度副使,本就存心給我們添麻煩,如此看來,彰義軍必定上了朝廷的整飭名單。”
柴榮奇怪道:“你既然知道彰義軍在朝廷裏掛了名,為何不見絲毫慌張跡象,還有心思拿此事來與我說笑趣談?”
朱秀笑道:“因為彰義軍雖然被官家嫉恨,但對朝廷來說,卻算不上目前最緊迫的威脅。
在劉官家心裏,還有遠比彰義軍更重要、更致命的幾處威脅要處理。”
柴榮劍眉微挑,目光灼灼:“願聞其詳。”
朱秀神情凝重,依次伸出幾根手指,沉聲道:“其一,便是四大顧命重臣。
宰相蘇逢吉、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史弘肇、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楊邠外加郭樞密,四人受先帝托孤之重,乃國朝分量最重的四位重臣。
官家想要親政掌權,四人便是必須要跨越的大山,矛盾天然存在,難以避免。”
朱秀看著柴榮,正色道:“這便是官家百般借口,也要從郭樞密手中,拿走天雄軍兵權的原因。郭樞密執掌中樞機要軍務,如果再掌兵權,一來不符合國家法度,二來權勢過重,官家難以心安。”
柴榮攥拳,目瞳裏閃過幾分惱意,低喝道:“話雖如此,但父帥剛剛平定李守貞之亂,回朝便被官家用一出明升暗降的戲碼奪了手中兵權,對父親處處提防,如此不信任,令人心寒。
父帥若有異心,當初在蒲州剿滅李守貞後,攜大勝之威,號令關中十餘萬兵馬,就算不願回開封,官家也無可奈何。
父帥一片赤誠忠心,坦蕩無愧,卻要遭受朝堂之上一幫小人的構陷汙蔑,我身為人子,實在為父親感到不值!”
朱秀笑道:“柴帥放心,朗朗青天終將不會為汙穢所染,是非黑白,天下臣民都會看在眼裏。
郭樞密交出天雄軍兵權,可以緩和與官家的矛盾,讓汙蔑小人的謊言不攻自破,乃是以退為進之策。”
“可是天雄軍乃父帥心血,也是父帥手中最可靠的一支兵馬,一旦有失,憑何立足朝廷?隻怕將來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柴榮“嘭”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朱秀笑道:“柴帥別忘了,接任天雄軍節度使的,乃是臨清王、太尉,高行周高老將軍。這或許便是郭樞密與官家之間達成的默契。”
柴榮一怔:“你的意思是”
“高行周戰功卓著,在軍中有莫大名望,其人生性篤厚謹慎,與郭樞密交情匪淺,又一直對朝廷表現恭順,所以把天雄軍交給他,郭樞密和官家都能放心。
高行周年邁多病,如今高家多由其子高懷德做主。高懷德其人性情如何,想必柴帥不陌生。
可以這麽說,天雄軍交給高氏執掌,隻是一時權宜之計,郭樞密、官家、高氏對此心知肚明。
郭樞密願意交出天雄軍,表明他並非貪戀權位,願意讓權,支持官家親政,掌控朝局。
高家接掌天雄軍,也不會生出趁機將天雄軍兵權收入囊中的想法。
依我推測,等到時機成熟,郭樞密會主動請辭樞密使職務,官家也會讓他外放藩鎮,帶兵坐鎮河北之地,為開封屏障。
所以說,這次郭樞密丟掉天雄軍兵權,看似是因為功高震主,引起官家猜疑,實則是明哲保身之計。
此後四大顧命重臣裏,郭樞密再也不是官家的首要眼中釘了,反而能在開封更加自在些。”
朱秀侃侃而談,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柴榮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恍然道:“原來如此,我還一直擔心官家奪去父帥手中兵權,是想為下一步,徹底除掉父帥做準備。
聽你這番分析,倒是叫我心中困厄解消,落個心安。”
柴榮謔地起身,朗聲大笑數聲,舒展胸中鬱結之氣:
“罷罷罷!既然開封容不下我們父子,不如回到鄴城領軍,此後為一藩鎮,為國守邊,專心對付契丹人,也不枉一世大丈夫七尺之軀!”
朱秀笑笑,心中卻歎了口氣。
郭威失去天雄軍,對劉承祐的威脅大大降低。
劉承祐的火力打擊著重點,也會從他身上轉移到史弘肇、楊邠等人身上。
可同為顧命大臣,兔死狐悲,一旦史弘肇、楊邠等人有失,郭威又如何能夠幸免?
從史載來看,其實劉承祐最想弄死的根本不是郭威,而是史弘肇和楊邠。
郭威後來的遭遇,嚴格來說算是受到二人牽連。
也正因為如此,改變了整個天下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