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馬慶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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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城有內外城之分。
內城既是汴州城舊址。
內城西水門南岸角門街,毗鄰汴河,這裏有一座水牢,乃是當年汴州州府衙門大牢的一部分。
如今這裏劃歸刑部司刑司管轄,是一處羈押特殊囚犯的地方。
午後,春光明媚,一架四抬平肩軟輿出現在監牢大門。
這種兜底凹陷,四麵用帷幔遮擋的軟輿已經基本具備明清轎子的形製。
四名魁梧大漢賣力地抬著軟輿,國舅李業愜意地坐在其間,四周還有六名青袍佩刀的護衛。
聽聞國舅爺到來,監牢屬吏急忙大開中門,恭敬地跪倒在一旁迎候。
軟輿落地,打瞌睡的李業驚醒,走出來四處看看,懶洋洋地抻抻懶腰。
“近來此處可有異樣有沒有什麽可疑之人出現在附近”李業喚來獄吏詢問。
獄吏賠著笑臉道:“回國舅爺的話,小人們盡心看守,一切安好。”
“嗯”李業點點頭,朝隨從示意。
隨從取出一錠銀鋌拋給獄吏:“國舅賞你們的!”
“哎喲!小人們謝國舅爺賞!”
幾名獄吏大喜過望,急忙跪倒在地磕頭。
“起來起來”李業不耐煩地說道,“關押在此處的乃是朝廷的重刑犯,你們切記看守好,也不許向外人泄露分毫消息!”
“國舅爺的話,小人們不敢忘記!”
獄吏頭子弓腰打著哈哈,想到些什麽,試探地問道:“敢問國舅,押在水牢裏那人,不知是何方神聖”
李業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都說了是朝廷重刑犯,身份機密,也是你們能過問的想進去給他作伴不成”
“哎唷小人們可不敢!”獄吏頭子賠笑,“就是就是不久前,有刑部主事來過問,詢問我們可有別處轉押來的犯人”
“嗯”李業立時警覺起來,“是何人怎麽說”
“具體不知道是哪位刑部主事,穿緋色官袍,品級不小,聽說好像有魏國公家的關係
那位主事官親自來查看的,小人們提前得到風聲,把人藏起,他帶人轉悠一圈,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獄吏頭子老老實實地回答。
“刑部主事魏國公家的”李業眼珠子輪了輪,馬上想起來,魏國公符彥卿的三哥符彥圖有個女婿,就是在刑部當個四品主事。
對於李業來說,四品官員想進他家的大門還得考慮考慮,可對於這些不入流的獄吏而言,那可就是能壓死人的大官了。
何況還是刑部的頂頭上司,他們可得罪不起。
李業不動聲色,又朝隨從使眼色,隨從又拿出一塊銀鋌賞給他們。
“你做的不錯,往後若有風聲,及時來國舅府稟報!注意把人藏好了,千萬不可被發現!”
李業罕有地朝一名小吏露出和善笑容。
獄吏頭子捧著沉甸甸的銀鋌卻是笑不出來,他雖然身份低賤,但在牢獄幹了一輩子,什麽醃臢事沒見過。
李業偷偷摸摸塞了個人關進水牢,才過不久,就有魏國公家在刑部做官的女婿親自帶人找上門來,再蠢的人也能猜到這裏麵有問題。
一邊是當朝國舅爺,如今朝廷上紅的發紫的顯赫人物,一邊是威名赫赫的魏國公符氏家族,兩邊都是天老爺,放個屁都能崩死他們,哪邊也得罪不起。
“國舅爺開恩,小人們得了您的賞賜,自當盡心辦事,隻是小人們也怕沾染是非。魏國公家不是小人們能得罪的,要不您老還是盡快把人送走吧”
獄吏頭子哭喪著臉,捧在手裏的兩根銀鋌實在燙手得很。
李業喝罵道:“有本國舅為你們撐腰,怕個甚”
李業不耐煩地甩甩袖袍,往監牢裏走,獄吏頭子沒辦法,隻得跟上。
李業有些惱火,他隻不過抓了個涇州來的商販,沒想到才過不久,就被符氏的人盯上,滿城打聽那個叫馬慶的下落。
半年前,李業得了劉承祐的指示,讓他好好查查,當初那封討伐李守貞的傳檄文書,究竟是如何出現在開封城的,又是如何鬧得滿城風雨,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傳得人盡皆知。
就因為這封出自彰義軍的傳檄文書,讓開封臣民認為,彰義軍和李守貞沒有牽連。
非但沒有牽連,彰義軍還是忠心耿耿為國戍邊的典範,麵對殘暴叛臣李守貞百般脅迫,彰義軍全體軍民堅守忠貞之心,不肯與叛逆同流合汙。
一篇洋洋灑灑的檄文,為彰義軍贏得好大名聲!
劉承祐本想趁著李守貞動亂的機會,連帶著把彰義軍也一同列為叛逆的藩鎮,讓大軍進剿,捉拿史匡威和朱秀。
沒想到被一封檄文打亂了計劃,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這道檄文,認可了彰義軍與李守貞叛亂沒有瓜葛。
事後劉承祐很惱火,指派李業明察暗訪,終於查出,這道檄文是從一個名叫盛和邸舍的地方流傳出的。
也正是邸舍掌櫃馬慶,帶著檄文去找柴榮求救,為彰義軍說情。
盛和邸舍必定與彰義軍有關,李業親自率兵包圍邸舍,殺死反抗的夥計十幾人,活捉掌櫃馬慶,據調查,還有一個叫做陳安的夥計逃走,眼下不知所蹤。
李業還記得兩個多月前,剿滅盛和邸舍時的情形。
本以為隻是一處尋常的邸舍,沒想到裏麵的夥計個個勇悍不畏死,戰鬥進行的異常慘烈,幾乎付出成倍的傷亡代價,才算是徹底滅了這夥西北來的蠻漢。
他先是把馬慶關押在大理寺監牢,一邊用刑一邊審問,那馬慶也是個硬骨頭,審了半個月愣是一句話不說。
這件事原本隱秘,可才過不久,就有許多人在打聽馬慶的下落。
李業順著倒查,發現這些人背後都不簡單,要麽有符氏的背景,要麽就是樞密院、三省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員,這些人都與郭威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李業越查越心驚,看來這盛和邸舍背景不簡單,不光牽扯到彰義軍,還跟在京的各方勢力有牽連。
李業一邊密報劉承祐,一邊重新找地方關押馬慶。
劉承祐覺得查到了郭威勢力集團的要害處,非常興奮,要求李業一定要把馬慶牢牢掌握在手。
於是李業決定把馬慶關押進西水門角門街的水牢。
這地方處於半荒廢狀態,想來應該不會被人輕易找到。
沒想到才過了不到半個月,又有符氏的人查到這裏。
李業心裏暗暗罵咧,在這開封城,郭威和符氏的爪牙還真是無孔不入。
這也讓他心生警惕,他們正在密謀的事情,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一旦泄露分毫,隻怕就要釀出驚天劇變。
跨進水牢,光線昏暗,濕寒腥臭的氣息湧入鼻腔,李業差點把中午吃的鹿肉都給嘔出來,急忙捂住鼻子,好一會才算是適應這股臭氣。
一個四丈見方的大水池,灌滿青綠色的水,四邊每隔四五尺就有一根立柱,囚犯綁在立柱上,腰下完全沒入水中。
這裏處於地下,冬天陰冷,夏天悶熱,不需要怎麽用刑,關押在這裏的牢犯就會發瘋似的受不了。
正中立柱綁著一人,裸露身子,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腰部以下沒入水中。
他的頭發被硬生生拔光,有幾塊頭皮被扯爛流膿,大餅臉滿是浮腫發青,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在被投入水牢之前,李業讓人在他的腰上割出幾條細細的傷口,不致命,隻會緩慢流血。
在這滿池髒水裏浸泡半個多月,他腰間的傷口化膿透出一股惡臭,甚至還有幾條蠅蛆附著在皮肉上吸食膿血。
李業厭惡地看著,朝獄吏示意了下。
獄吏揮揮手,有兩名獄卒跳入池水,走到馬慶身邊,解開繩索,把他拖到岸邊扔在地上。
馬慶下半截身子已經泡得發白腫脹,雙腿還有嚴重變形。
“把人弄醒。”隨從搬了把椅子,李業坐到一旁。
獄卒從火盆裏取出燒得滾紅的烙鐵,狠狠按在他的胸口。
“嗞”一聲,一股皮肉燒焦的氣味冒出。
馬慶猛地睜開血紅雙眼,張大嘴想要吼叫,嘶啞的喉嚨卻隻能發出“沙沙”聲。
他渾身抽搐著,大口大口艱難地喘氣。
“馬慶,馬三爺,再給你一個機會,說說你家主子到底是誰是不是彰義軍的史匡威還是那個叫朱秀的小子”
李業冷笑著走到他身旁。
馬慶顫抖著望去,模糊的視線隻能依稀看清眼前的人影。
他張嘴露出滿口血汙,黑乎乎的嘴裏被撬掉好幾顆牙齒。
李業目光一寒,他看出了這個不成人形的家夥,向他露出譏諷的笑容。
“剁掉他一根手指頭!”李業凶殘地怒喝。
兩名獄卒相視一眼,撲上前摁住馬慶的手,舉起柴刀狠狠剁下。
一聲嘶啞的痛苦低吼,馬慶整個身子蜷縮起來,一截斷裂的手指滾落水池。
馬慶右手鮮血如柱,死死捂緊,發脹發白的身子在冰冷的地麵掙紮蠕動。
“彰義軍安排你藏在開封,究竟有何圖謀快說!”
李業的耐心快要被耗盡了,憤怒地咆哮著。
馬慶蜷縮在地,怨毒地望著他,黑乎乎的嘴裏發出一陣鬼一般的沙啞嚎叫聲,像是在嘲笑,像是在咒罵。
李業深吸口氣,鐵青著臉急躁地來回踱步。
“這樣,不如咱們做個交易,隻要你承認受郭威指使,暗中與彰義軍聯絡,藏身在開封欲圖造反的話,我就饒你一條命,還能賞你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李業壓住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話音聽起來和善一些,親切一些。
獄吏頭子陡然色變,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竟然牽扯到樞密使郭威,這個被他們折磨得半死的人,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李業殺氣騰騰地掃視他一眼,嚇得獄吏頭子低下頭大氣不敢出。
馬慶青黑色的嘴唇顫動著,似乎在說話。
李業大喜,急忙湊上前,強忍馬慶身上散發出的惡臭氣,俯身貼近他的嘴,想要聽清楚他說的話。
“待待小小官人駕臨開封之日你你馬爺爺一定一定剝了你的皮點點燈籠”
馬慶斷斷續續,以極其細微的聲音緩緩說著。
李業眼睛裏迸射出吃人般的凶光,謔地起身,尖叫著厲吼:“給我殺了他!”
哐啷一聲,鐵門被人猛地推開,一名獄卒跌跌撞撞地衝進牢房,驚慌道:“國舅爺不好了!有有官兵包圍了水牢!說是說是搜捕嫌犯!”
李業暴跳如雷:“放屁!哪來的官軍給我攔住,不許放任何人進來!”
話音未落,鐵門又被人從外麵“哐啷”一腳踹開,兩名器宇軒昂的青年武將大踏步走進來。
李業又驚又怒,瞪大眼看著來人,咬牙吐出兩個字:“柴—榮!”
柴榮目光掃過馬慶,眼瞳猛地一縮,抱拳淡淡地道:“原來國舅在此,難怪外麵的護衛敢這般狂妄,連樞密院軍令也敢藐視!”
李業惱火道:“什麽軍令與本國舅有何幹係”
柴榮笑道:“與國舅自然沒有關係,不過與此人有關!”
柴榮指了指馬慶,一本正經地道:“經查,數月前,小底軍鞍轡庫發生過一起盜竊案,小底軍步軍都指揮使曹彬奉命追查此事。經過詳細走訪勘察,此人就是嫌犯之一,柴某奉樞密院令,協助曹將軍抓捕此人,帶回小底軍審問。”
柴榮身後一名錦衣華服的佩刀青年跨前一步,拿出一枚令牌在李業眼前晃悠了一下,抱拳笑道:“曹彬拜見李國舅!此人是小底軍搜捕的嫌犯,如果國舅無事的話,我們就把他帶回去審問。”
說著,就有兩名小底軍軍士要上前帶走馬慶。
李業剛要上前阻攔,柴榮一步攔在他身前,笑道:“聽聞是國舅將此人拿住的多謝多謝看來此人身上犯案不少,等小底軍查清楚盜竊案的緣由後,再把人給國舅送回來。”
李業漲紅著臉,氣急敗壞地想要喝罵,猛然間見到柴榮眼底泛起寒光,手緊握住腰間長刀,心中一寒,喝罵聲卡在嗓子眼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馬慶被帶出牢房,曹彬感激地朝李業抱拳致謝,扭頭離開。
“國舅留步,告辭!”柴榮皮笑肉不笑地揖禮,扶刀而去。
鐵門又被重重合攏,陰暗的光線下,李業臉色陰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