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父子論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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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罷了,不談此人,免得壞了今晚吃飯的胃口。”

    郭威搖搖頭,滿臉嫌惡,朝中奸佞不少,但像李業這般集萬毒於一身之人著實少見。

    “先帝對我有知遇之恩,托孤之重,駕崩前拉著我的手,將官家和這漢室江山托付於我,三年來,我扶助新帝登基,彈壓各地藩鎮,平定李守貞之亂,北據契丹南抵偽唐,自問對得起先帝臨終前殷切囑托”

    郭威端坐著,魁偉的身軀如山嶽般巍峨,威勢濃重的麵容自帶一股凜然肅穆之感,令人心生敬畏。

    “念及先帝和太後當年對我的照拂之情,我對官家處處恭敬,事事依順,他讓我帶兵我就帶兵,讓我交權我就交權,不管鎮守藩鎮還是在京佐理軍務,我郭威遵旨而行,絕無二話!

    哪怕李業、聶文進、郭允明等奸邪小人,倚仗官家寵信,對我冷嘲熱諷輕慢打壓,我也可以忍讓退步,不與其一般見識!

    但唯有一點”

    郭威頓了頓,虎目微凝,低沉道:“我郭威退讓的底線,便是家族親朋,如果禍及家眷”

    郭威沒有繼續說下去,虎目裏已是一片冷厲之色。

    柴榮心中微微震動,這還是父親第一次當著自己的麵表露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雖然父親沒有把話說完,但他已經聽明白了其中深意。

    柴榮起身一撂袍服跪倒在地,抱拳鄭重地道:“不管父親作何決定,孩兒必堅定不移地支持父親!不論何時,隻要父帥一聲令下,孩兒必披堅執銳衝鋒在前,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兒快快起身!”郭威朗聲豪邁大笑,扶住柴榮臂膀稍微用力將他拉起身。

    “我家大郎也是當世英雄!”郭威厚重的巴掌拍在柴榮肩頭,“觀你近年來成長迅速,就算有一日為父不在,你也能撐起這個家!為父心中甚是欣慰啊哈哈”

    柴榮急道:“父親萬萬不可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孩兒遠不及父親萬一,青哥兒、意哥兒也還是貪玩不懂事的少年,偌大的家族還需要父親來維係!”

    “嗬嗬,大郎勿憂,為父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郭威捋須笑著,“李業幾個王八蛋想要老子的命,沒那麽容易!老子還得多活幾年,多抱幾個孫子,多讓孫子們尿濕幾次,哈哈”

    柴榮也笑了,“父親龍精虎猛,再過兩年說不定兒子和孫子一起抱”

    郭威一怔,臉龐明顯呆滯了下,而後縱聲大笑,粗莽的嗓門震得房梁好像都顫動了幾分。

    柴榮促狹地笑著,嘴上卻歉然道:“是孩兒失禮了,在涇州跟朱秀廝混了半個月,學得幾分那小子嘴上花花的功夫。”

    郭威指著他笑罵道:“若是朱秀在,肯定要衝你大翻白眼,別把罪責都甩給人家!”

    柴榮笑道:“反正近朱者黑已成了眾人公認的共識,朱秀已經帶壞了不少人,身上髒水不少,不差這一瓢。”

    “唔這倒是!最近魏仁浦跑來找我抱怨,說是李重進在天雄軍裏大搞什麽麻將大賽,搞得軍將們無心操練,日日圍著方桌搓麻將,這什麽麻將,肯定也是朱秀搗鼓出來的吧混蛋小子,淨琢磨些使人沉迷玩樂物什,害人害己,當真該打!下次見著,老子非得抽他屁股”

    父子倆把吐槽的火力轉向朱秀,齊齊上陣叱罵著遠在幾千裏之外的無辜人。

    不過說到麻將,柴榮麵色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就是一個重度麻將愛好者。

    柴榮試探地道:“父親可了解過這麻將的玩法”

    郭威不屑道:“不就是一種新式博戲老子當年在邢州堯山老家混跡時,什麽博戲沒玩過,精通得很!若是想學,三五下就能成為個中高手!”

    柴榮笑道:“今夜無事,吃過晚飯後,孩兒組一局,再把趙匡胤和張永德叫來,陪父親切磋切磋”

    “好啊!我倒要看看這麻將有何了不起的,竟然能使人沉迷!”

    郭威一臉不信邪的樣子,虎目睥睨,對於麻將這種新式博戲有些不屑一顧。

    柴榮暗暗發笑,父親這時的樣子,就像他當初接觸麻將時一樣。

    隻怕過不了多久,父親就能明白,為何這種新玩意兒能在天雄軍裏迅速傳播開。

    可以預見的是,麻將界將再添一位重量級愛好者

    郭威捋須想了想,“趙匡胤就算了,把張永德和魏仁浦叫來。魏酸儒近來也在琢磨此物,剛好叫來一塊研究。”

    柴榮聽出幾分話外之音,皺眉道:“可是父親覺得趙匡胤”

    郭威凝目道:“我收到風聲,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有可能調任龍武軍都指揮使。”

    柴榮愣了愣,疑惑道:“龍武軍乃禁軍中的上等番號軍,兵馬有三萬之多,拱衛皇城以北,一直由官家親信吳虔裕擔任,怎會突然調趙弘殷”

    柴榮說話聲戛然而止,睜大眼睛,喃喃道:“莫非是官家有意拉攏趙弘殷”

    郭威冷笑道:“不錯!官家讓聶文進私底下拜會過趙弘殷,隻要趙弘殷點頭,就能升任龍武軍都指揮使。

    官家手下可靠的親信大將不多,趙弘殷雖然年邁,但去年入乾州與蜀軍作戰,依然驍勇如壯年。

    趙弘殷對官家向來恭敬,也從不插足官家和顧命大臣之間的鬥爭,在官家看來,是一個值得拉攏之人。

    吳虔裕是官家親信大將,此人曾經隨我前往關中平叛,擔任我大軍行營都監,也算有勇有謀。

    史弘肇傳信,說是吳虔裕有可能外調擔任鄭州節度使,他一走,龍武軍需要一個可靠之人統領。”

    柴榮緊鎖眉頭:“父親的意思,趙弘殷如果答應升任龍武軍都指揮使,就代表著趙家徹底投向官家和李業一夥,不再值得信任”

    “倒也不至於。”郭威雙手叉合,麵帶淡笑,“趙弘殷老成持重,頗有幾分城府,依為父看,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他是不會輕易選邊站。

    就算他答應調任龍武軍,也不代表他會與我為敵。

    隻是如今朝堂派係對立嚴重,趙家態度不明,趙匡胤暫時不適合出入司徒府,你們之間也要減少往來。”

    柴榮默默點頭:“父親的意思孩兒明白了,孩兒會與趙元朗保持距離,家中事務,也不會透露給他。”

    郭威拍拍他的肩膀:“趙匡胤已經調任內殿直班虞候,成了宮廷禁衛,不再是你的部下。”

    “可是父親,孩兒相信趙匡胤絕非背信棄義之人!”柴榮正色道,“即便如今他入宮當了官家禁衛,看似與我們越走越遠,但兄弟情義尚在,他也絕不會追隨李業等人與我們為敵!”

    郭威慈愛地望著他,猶如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樣的雄姿英發,一樣的重義信諾。

    “大郎勿急,為父也認為,趙匡胤與李業等奸佞不是同路之人。”郭威斟酌話語,“但時移世易,人心易變,這也是常有之事。”

    “畢竟相比較起來,投靠官家才是一條看似正確的光明之路,這也是李業等人最大的倚仗,也是為何許多人才明知道李業、聶文進、郭允明之輩不過是一群竊據高位的鼠輩,但還是願意主動投效,為其效力。”

    柴榮沉著臉道:“因為他們得官家寵信,不投靠他們,仕途就難以走得順暢。而官家需要借助李業等人,與顧命大臣爭權。對抗天子非人臣所為,所以他們沒得選,隻能捏著鼻子認賊作父!”

    郭威撫掌哈哈大笑:“我兒看得透徹!正是這個道理!”

    “可是父親,李業等人無才無德卻把持國家的錢糧吏治司法大權,如今又想插手軍務,把朝堂搞得烏煙瘴氣,如此下去,國將不國!究竟何時才能洗淨汙穢,還天下臣民一個朗朗青天”

    柴榮雙手握拳滿臉憤恨不甘。

    郭威捋須搖頭道:“在官家看來,李業等人如何胡作非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要掃清自己皇權路上的絆腳石,真正做到乾綱獨斷,所以才會倚重李業等奸人!

    可治國理政,平定天下,絕不是靠玩弄權柄,爭權奪利就能做到的。李耳曾言‘治大國,若烹小鮮’,官家想要親政掌權並無過錯,但他不應該操之過急,更不能迫害忠良,否則必將激起大變!博弈之道,絕非打打殺殺這麽簡單!

    這江山,遠非他所見到的那般穩固啊!

    這些道理乃為君之人應該懂得,但可惜咱們的官家並不懂,也沒有耐心去學”

    柴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郭威略帶憂愁的神情裏覺察到一絲端倪,關切道:“父親可是聽到近來朝中又有什麽風聲”

    郭威沉聲道:“近來朝中難得的太平,幾次上朝議政,李業、聶文進等人,竟然沒有跟史弘肇楊邠二公發生爭吵,實屬難得。

    但為父有預感,這種平靜來的不太正常。

    此次龍武軍變動,史弘肇也想趁機舉薦親信調任此職務,圍繞這件事,恐怕會展開新一輪的爭鬥。

    還有近來官家接連下旨調換藩鎮,各地節度使變動頻頻,也有些不太正常。

    不過藩鎮換防乃是正常軍務變動,倒也無人在意。”

    柴榮點點頭,笑道:“父親與孩兒即將趕赴鄴都,布置河北防線,倒也能避開這些朝堂紛爭,等我們下次回朝,說不定朝局又是另外一番局麵。”

    郭威歎口氣,“此次臨清王高行周卸任,官家將天雄軍再度交回我手,李業等人百般看不順眼,去了鄴都也好,遠離紛爭難得清靜。”

    “他們看不順眼又能奈何契丹陳兵薊州,倒是讓他們去前線統兵迎敵好了!”柴榮輕蔑冷笑,一幫隻會窩裏橫的奸臣,麵對窮凶極惡的契丹人,隻怕會被嚇得尿褲子。

    “我父子去了鄴都自然清靜,隻是史弘肇和楊邠,還有那王章,三人聯合起來與李業等人針鋒相對,毫不退讓,我擔心矛盾激化,惹出大亂子。”郭威憂心忡忡。

    柴榮苦笑道:“父親還是勸勸史楊二公,犯不著跟小人一般見識,該忍讓的還是要忍讓,李業等人背後畢竟站著官家。”

    郭威無奈道:“勸過幾次,作用不大。史楊二人也有自己的私心,貪戀顧命大臣的權力不肯放手,拿官家當作小孩子一般應付。”

    父子間一時竟然相顧默然,史弘肇和楊邠,與官家李業等人的矛盾,似乎已經尖銳到徹底對立的局麵,根本沒有化解的餘地。

    “罷了,等我們離京之前,再把二人請來,好好敘談一番。”

    郭威想到些什麽,從寬大的衣袖裏取出一封皺巴巴的書信,遞給柴榮:“你看看這個。”

    柴榮展開來看,驚訝道:“父親派人查到了朱秀親族的下落”

    郭威笑道:“為父從河中回來後,就派人趕赴宿州、潁州一帶察訪此事,查到線索以後,又命人喬裝打扮入境唐國,在濠州查到了朱秀家族的下落。這消息,是兩日前傳回的,現在已經能夠確定,濠州確有朱氏家族的存在,不是什麽官宦勳貴,隻是一普通農戶,不出意外的話,朱秀就是出自這家人。”

    柴榮一邊翻看書信,一邊欣喜地道:“太好了!朱秀飄零多年,孤苦伶仃,若是知道自己還有親人存世,一定會高興的!”

    郭威笑道:“朱秀幫了我們父子不少大忙,這次也算還他一份人情。”

    “孩兒替朱秀謝過父親!”柴榮起身揖禮。

    郭威看著他,淡笑道:“如今朱秀的家人極有可能流落到江寧一帶,那裏可是唐國境內。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朱秀知道自己還有家人存活於世,南下尋親的話,或許就一輩子不會回來了。

    以他的才能,留在唐國朝廷效力,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柴榮愣住了,捏著書信緩緩坐下,神情略顯複雜。

    片刻後,他歎息一聲,苦笑道:“家人親情,乃人生在世難以割舍的血脈聯係,不管朱秀作何選擇,我都會支持他!作為兄弟和朋友,不論如何,我會把實情告訴他。”

    “我兒宅心仁厚,將來必成大器!”郭威讚賞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派人去叫張永德和魏仁浦,吃過晚飯,擺上麻將,咱們爺幾個好好切磋切磋!”

    郭威大笑一聲,往廳室外走去。

    柴榮小心收起書信,跟在身後,揶揄笑道:“父親若輸了,可不許賴賬!”

    “哈哈哈郭雀兒從小跟人賭博,何時賴賬過今晚非得讓你們見識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