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非君,臣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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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陽門外,兩位跟隨郭威趕赴鄴都的禁軍將領,郭崇和曹英率領兵馬先行。

    旌旗招展,兵甲如林,緩緩開出城門,往東北麵而去。

    劉承祐派遣李業和聶文進以及一眾朝臣為代表,在朝陽門外禮送郭威和大軍出征。

    蘇逢吉、史弘肇、楊邠三大重臣赫然在列。

    老太師馮道沒有親自前來,托客省使閻晉卿帶了幾句客套話給郭威。

    柴榮與一眾相熟的官員將領道別,而後追上大軍先行一步。

    郭威和王峻被眾臣圍攏話別。

    “郭公此去馬到成功,我等在開封靜候郭公凱旋而歸!”

    史弘肇爽朗大笑著,命人送上踐行酒。

    郭威自然不會拂了老夥計們的好意,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引得眾人一片喝彩聲。

    蘇逢吉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預祝出征順利的話,識趣地退朝一旁,斜著眼睛掛著冷笑,看史弘肇楊邠等人圍攏郭威一頓吹捧。

    李業湊上前,假惺惺地道:“本來今日官家要親自出城為郭帥踐行,可一早起身便染了風寒,太醫診治後勸阻官家不要出宮,以免病情加重,不得已才派我等為代表,前來禮送郭帥。”

    聶文進幫腔道:“官家對郭帥的恩榮,當真是無人能及,叫我等好生羨慕啊!”

    “是啊是啊!郭公勞苦功高,官家體恤有加,當真是君賢臣良的典範啊!”

    “我朝也隻有郭樞密才能讓官家這般厚愛!”

    李業和聶文進開了頭,一幫朝臣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郭威淡淡一笑,先朝開封皇宮方向遙遙一拜,而後向眾人抱拳道:“請國舅和眾位同仁回稟官家,郭威深受兩朝恩待,敢不效死命也請官家務必保重龍體,郭威和三軍將士,一定守好河北,不叫契丹人犯我邊疆一步!”

    “郭公高義!一路保重!”李業和聶文進率領一幫官員向郭威揖禮。

    自始至終,郭威身後的王峻不發一言,低頭垂目,神情冷淡,一副與李業等人無話可講的漠視態度。

    李業陰冷地瞟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領著聶文進等官員或騎馬,或乘車,回城而去。

    場麵上的踐行儀式結束,郭威與史弘肇、楊邠等關係親近的重臣自然還有些私話要說,王峻識趣地揖禮道:“下官先行一步,朝前些等候郭公。”

    等到王峻騎馬走遠,史弘肇冷笑道:“王峻與李業等人始終不是一條心,虧他還自詡官家心腹,沒想到也落得今日冷清下場!”

    楊邠撚須淡淡道:“小心是一樁苦肉計,郭公還需提防才是。”

    史弘肇深以為然地點頭。

    郭威笑道:“王峻與後讚素有仇怨,後讚回朝,他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王峻與李業、聶文進、後讚等人比起來,官家必然是更信任後者,王峻誌氣不小,不願屈居李業等人之下,隻能投靠我等。

    二公放心,我心裏自然有數,是人是鬼,都能給他看個透徹。”

    “也是!”史弘肇笑道,“郭公何許人也下至草莽上至廟堂,什麽場麵沒經曆過什麽牛鬼蛇神沒見過”

    楊邠也微笑道:“郭公為人謹慎,行事低調,不知情者,常以為史公與我是顧命大臣之首,殊不知郭公才是我等的領袖。”

    “誒楊相又拿我說笑了!”

    郭威擺擺手,“我三人與蘇逢吉一同受先帝托孤之重,共同肩負朝廷重擔,不分主次高低。”

    史弘肇撇撇嘴道:“人家蘇相公一門心思享受榮華富貴,哪還有什麽勸諫君王,輔佐朝臣的心思。”

    楊邠也不屑道:“蘇逢吉唯李業等人馬首是瞻,枉為輔臣,有負先帝臨終囑托,楊某竟然與這種人同為輔臣,真是恥辱!”

    郭威無奈道:“我知二公不忘先帝恩情,一心想盡輔臣之責,但官家漸漸年長,希望親掌權力也在情理之中,許多時候,二公不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用事事與官家爭執。輔臣的存在,於君王而言本就是有利有弊”

    史弘肇搖頭嚴肅道:“郭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我等身為輔政之臣,一為報先帝恩情,二為治國安民,不負平生抱負!倘若官家賢明,國泰民安,我等自然可以放心歸還朝政,告老還鄉頤養天年豈不最好

    可朝廷基業初創,國家動蕩未平,四方強鄰環伺,我等如何能夠放心歸還朝政如果此時放下輔臣職責,豈不是有負先帝囑托”

    楊邠沉默片刻,也接話道:“若是官家是一位英明果睿之君,有能力率領群臣安邦立業,我等自然心甘情願交權。

    可官家年逾二十,登基三年於朝政毫無建樹,於國事既不上心也無興趣,隻知道同郭允明、聶文進等奸佞狎玩取樂,如此昏聵,有何能力掌權”

    史弘肇緊接著道:“最可恨的是,官家寧願親信李業聶文進此等小人,也不願聽我等老臣規勸,若是我等放權,李業等人趁勢而起,這朝廷可就徹底亂套了。

    有誌之士還希望我等輔臣能夠撥亂反正,規勸官家言行,學習為君之道。要是連我等都向李業等奸人屈服,這大漢國的天隻怕再也晴朗不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郭威無從辯解,隻能滿臉苦笑。

    “可是如此下去,我等輔臣與官家之間,矛盾越來越尖銳,隻怕”郭威隱憂地搖搖頭。

    史弘肇和楊邠相視一眼,上前兩步湊近。

    史弘肇壓低聲道:“郭公擔心李業等人對我們下手嘿嘿郭公放心,這些奸佞的小伎倆,我二人怎會不提防!”

    楊邠也輕蔑地道:“史公掌握禁軍,我主掌吏部,隻要我二人小心些,給那群鷹犬小人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拿我二人怎麽樣!況且還有郭公統領大軍在外,足以震懾宵小!”

    郭威皺眉道:“朝堂凶險比疆場更甚之,二位切莫大意!”

    史弘肇瞟眼四周,極其細微地道:“此次時間倉促,來不及與郭公細說,等郭公回朝後我們再細談。總之,我二人已有計劃,如果官家還是這般昏庸,隻怕擔不起社稷之重”

    郭威心中一驚,虎目微凝:“史公此話何意”

    楊邠低笑道:“我三人合力,未嚐不可學學霍光,為蒼生社稷,另擇明主!”

    史弘肇嬉皮笑臉地道:“若是劉家實在找不出一位可堪繼承大統之人,不妨由郭公來坐這皇帝位!以郭公之能,若為帝王,當掃平一統華夏!”

    “若奉郭公為主,楊邠必定誓死投效!”楊邠拱拱手。

    “你們!”

    郭威心中震驚,滿眼駭然,這二人竟然生出這種心思!

    史弘肇笑道:“郭公勿驚,這些話我們也不過是私底下閑聊時說著玩的,隻要官家願意遠離奸邪小人,虛心接受我等勸諫,我們必然不負君臣之義!”

    “希望官家能盡快明白事理,體會到我等的良苦用心。”楊邠也淡淡地道。

    郭威深吸口氣,抱拳道:“煩請二公務必要答應我,凡事不可衝動,等郭某從鄴都返京,咱們再坐下來好好商議。”

    “郭公放心,我二人有自知之明,沒有你挑大梁做主,我二人什麽事也幹不成。”史弘肇大咧咧地說道。

    “時辰不早了,不耽誤郭公行軍,一路保重!”楊邠揖禮。

    相互道別後,郭威翻身上馬,又看了他們一眼,揮打馬鞭帶領親衛追趕大軍而去。

    史弘肇和楊邠二人也坐上馬車回城。

    官道上,郭威勒馬止步,回頭望去,隻見二人乘坐的馬車在兵士的護送下進了朝陽門。

    郭威麵色凝重,腦海裏還再回想剛才二人說的話。

    雖然兩人隻是把那些大不敬的話當作戲言一般,但正因為如此,郭威心裏才更加擔心。

    敢隨口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二人心裏生出了藐視官家、藐視皇權的心思。

    他們高坐輔臣之位,享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已經變得忘乎所以,連劉氏天子和皇帝權威也不放在眼裏。

    還敢自比霍光,妄言廢立之事

    就算官家才德平庸,但他們身為臣子,心裏毫無敬畏之意,本身就有違人臣之道。

    而且這樣傲慢的心態相當危險。

    官家雖然在朝政上庸碌無為,但絕不是愚蠢之人,何況身邊還有李業、聶文進等人幫襯。

    這些人湊一塊,治國理政自然不行,但要說玩弄陰謀詭計,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史楊二人未必是對手!

    開封城上空突然間被一片墨黑的雲層籠罩,仿佛一場雷霆暴雨轉瞬既至。

    初夏時節的天陰晴多變,讓人難以揣測。

    郭威雙目微凝,心中沒來由的沉重起來,好像也有一片濃重陰雲遮擋在心頭。

    史楊二人說的再好聽,也掩飾不住他們專權跋扈,藐視帝王的實情。

    身為輔臣,嚐到了大權在握的甜頭,又怎麽肯輕易放手

    說到底,還不是私心作祟,希望官家永遠當一個任人擺弄的傀儡皇帝。

    郭威深深歎了口氣,官家和輔臣之間的矛盾演變至今日不可調和的地步,史楊二人同樣罪責不輕。

    不過現在追究孰是孰非已經沒有意義,緊迫的是究竟要如何避免局勢惡化成一場宮廷流血政變,甚至是天下四分五裂,再度陷入藩鎮混戰的局麵。

    “若事不可違,我又該何去何從”郭威遙望著雷霆湧動的開封城頭,略顯迷茫地喃喃自語。

    他突然有些後悔,沒有向官家提出攜帶家眷到鄴都的請求。

    如果有家人在身邊,任何時候他都能從容應對。

    猶豫了會,郭威搖搖頭低歎一聲:“罷了,此去鄴都如果一切順利,半年應該就能趕回。開封城裏的鬥爭再激烈,想來也不至於迅速惡化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郭威甩甩頭,暫時把紛亂的思緒拋到腦後,深深看了眼巍峨的開封都城,拔轉馬頭率領親兵追趕大軍而去。

    朝陽門城樓之上,李業和聶文進望著遠方官道,一陣馬蹄濺起的沙塵被風吹散,冷笑連連地拍打牆垛。

    “也不知史弘肇那廝說些什麽,笑得那般猖狂”聶文進嘟囔道。

    李業目透陰狠地道:“管他說什麽,郭威一走,史弘肇和楊邠不過是砧板上待宰的肉!你我再忍讓些,再讓他們狂妄一些,他們越是放鬆警惕,到時候越是容易成事!”

    聶文進咧嘴露出滿口黃牙,笑容陰森:“史楊二人現在笑得越得意,死的時候哭得越淒慘!”

    “不過還是不可大意,畢竟禁軍裏還有一批人依附二人,我們的計劃必須要萬無一失!倘若有絲毫消息泄露,都有可能導致事情失敗!

    一旦事敗,史楊二人必定瘋狂反擊,到時候開封城陷入混戰,我們可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李業陰冷地道。

    聶文進收斂笑容,嚴肅地點點頭道:“國舅放心,初期謀劃隻有官家和我們四人知曉,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安排當中。快則三月,慢則半年,估計就能布置妥當。”

    “現在郭威剛走,史弘肇和楊邠一定會提高防備,吩咐下去,一月之內我們的安排暫時停止,以免讓二人察覺。等過段時間,開封城恢複寧靜,二人放鬆警惕,再繼續施行計劃。”李業道。

    “國舅當真是謹慎啊!”聶文進拱拱手,“有國舅主持大局,官家必定能順利鏟除權臣,收攏大權!今後國舅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唯一輔臣,到時候我等仰仗國舅鼻息,還望國舅多多提拔!”

    李業負手淡淡道:“同為官家效命,聶司官說這話可就見外了。”

    聶文進順勢跪倒,臉擠作一團,諂笑道:“下官既為官家效命,也為國舅盡忠!今後願聽國舅號令行事,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嗬嗬,聶司官快快請起!”李業的笑容變得親善了幾分,俯身扶起聶文進。

    “可恨王峻那廝,竟然轉投郭威,實在該死!”聶文進罵咧道。

    李業冷哼一聲,殺氣騰騰地道:“王峻不識好歹,既然他選擇與我等分道揚鑣,那就隨他去好了。將來,一定有他後悔的時候”

    “嘿嘿王峻在京兆府都管鹽鐵多年,積累下萬貫家財,還有幾房美貌動人的小妾,著實叫人心癢啊”

    聶文進攙扶著李業往城樓下走去,嘴裏嘀嘀咕咕,眼神鬼祟,仿佛在試探著什麽。

    李業附耳低聲說了些什麽,聶文進滿眼淫光大作,大笑起來。

    “咣啷!”一道驚雷毫無征兆地落下,聶文進嚇得直哆嗦,仰頭望天,陰沉沉的烏雲仿佛壓在頭頂,令人心悸。

    剛才那道撕裂天穹的霹靂電芒出現的地方,隱約便是在城頭聶文進所站的地方。

    “賊老天,該不會真的想劈死我吧”聶文進心裏直犯嘀咕。cht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