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趙大與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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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匡胤思考著老父的話,一路回到自己居住的跨院。

    “哥”

    剛要推開門進屋,背後傳來喊聲。

    趙匡胤回頭,隻見院子裏,一處茂盛的葡萄架下,從陰暗裏走出一人。

    來人是個十一二歲的少郎,穿一身考究的綢緞士子服,頭戴方巾,腰間束著黃玉帶,左側還係著一塊青玉佩,打扮得文質彬彬。

    再看相貌,與趙匡胤頗有幾分相似,隻是更顯秀氣些,狹長的雙眸瀲灩異色,眉宇間略顯陰柔,薄薄的唇抿緊,讓人一看便覺得是個聰慧明睿的小郎君。

    此人正是趙匡胤的嫡親兄弟,趙匡義。

    趙弘殷的發妻杜氏一共生育四子二女,長子趙匡濟早逝,二子便是趙匡胤,三子趙匡義,還有數年前生下幼子趙匡讚,也是早早夭亡。

    趙弘殷唯一的妾室耿氏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趙廷美,算是趙匡胤和趙匡義的庶出弟弟,如今不過三歲。

    論資排輩算下來,趙弘殷存活於世的三個兒子,老大趙匡胤,老二趙匡義,老三趙廷美。

    耿氏之前是趙匡胤的乳母,端莊秀麗,性情柔順,不爭不妒。

    正妻杜氏知道自己無法再生育,又看在耿氏入府多年,性子溫柔的份上,答應趙弘殷納作妾室。

    趙老頭這些年相中的女子不少,但耿氏是唯一一個得到杜氏首肯納入趙家門的。

    杜氏治家嚴禁,遵循禮法,趙弘殷父子都很敬重她。

    家中事務,沒有杜氏點頭,誰也不敢擅自做主。

    趙匡義還在京中國子監讀書,自小便表現出非凡的才智,加上性子沉穩,待人處事較為老成,在同齡人裏頗有些號召力,算是禁軍勳貴子弟裏小有名氣的人物。

    趙匡義背著手邁著八字步,從陰涼的葡萄架下走來。

    或許是進入青春期,趙二鼻翼有些發紅,臉頰上冒出幾顆青春痘,這讓頗為注重儀表的趙二非常苦惱,找大夫抓藥吃了幾日,痘痘不見減少,反而有連片發展的趨勢。

    趙二生怕別人笑話,索性告假在家。

    他自幼聰慧,學業完成得比同齡學子快不少,國子監的課程早就被他學得七七八八,就算就此輟學也無所謂。

    去國子監混日子,隻為了交好各家勳貴子弟,經營自己的小人脈圈子。

    趙弘殷時常出征在外,管教子女的重任便交給杜氏。

    有時趙老頭想體驗一把當爹教育兒子的快感,沒想到卻反被兩個兒子全方位碾壓。

    論武藝,他及不上趙大。

    論學識,他及不上趙二。

    趙老頭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管教子女的本事遠不如老妻杜氏,從此後不再過問子女們的學業。

    所以在兒女們心目中,母親的形象遠比父親威嚴,在趙家,杜氏的地位也確實比趙老頭高。

    如果趙老頭因為納妾之事和杜氏吵架,趙家無人會幫趙老頭說話。

    不過杜氏的確不是一般婦人,自己經常手不釋卷不說,還有一顆精明的頭腦,在家中從嚴管教丈夫,在外人麵前溫柔謙恭,給足丈夫麵子,把趙老頭拿捏得死死。

    “二弟怎麽來了不進屋坐坐,跑到棚子下躲著作甚”

    趙匡胤看著兄弟臉上泛紅一片的小疙瘩,強忍笑意問道。

    趙匡義覺察到兄長努力憋住的嘲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身為大哥,自家兄弟染病,不過問也就罷了,還背地裏偷笑大哥難道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很過分很失禮麽”

    趙匡胤忙道:“為兄怎麽不關心了不是為你介紹了太醫署的馬太醫,你盡管去找他便是了!”

    趙匡義忿忿道:“去太醫署要路過國子監,被同窗友人瞧見,豈不惹人恥笑”

    趙匡胤無奈道:“馬太醫最擅此道,你不去找他診治,如何能好為兄在你這個年紀,臉上也經常一片油膩,動輒便起疙瘩,許多人都有這毛病,何必怕什麽恥笑”

    趙匡義哼唧道:“你是武人,放蕩不羈已成習慣,我不一樣,我是讀書人,恪守禮製,當然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

    趙匡胤撇撇嘴,攤手道:“那你想如何”

    趙匡義想了想道:“有勞大哥去把馬太醫請到家中坐診。”

    “人家馬太醫可不是一般的太醫,乃是先帝的同鄉好友,連太後也敬他三分。我可以去請,但人家願不願意來可不敢保證。”趙匡胤苦笑道。

    “大哥有錢,給他一筆豐厚酬勞,不怕他不來。”趙匡義注意多多。

    趙匡胤氣笑了,沒好氣地道:“你小子倒是口氣大,盡會打我的主意,你也有私房錢,怎麽不拿出來我在宮裏當值,少不了應酬打點,還得給你嫂嫂留些私用,還有你那未出世的侄兒,也得等著用錢!”

    趙匡義理直氣壯地道:“小弟與大哥一母同胞所生,你的不就是我的為你親弟弟花些錢怎麽了大嫂住在府裏,自有母親照顧,還會短了吃穿不成大哥的孩兒還未出世,哪用得著花什麽錢何況那可是我趙家的長孫,爹娘自會為你擔待些,怕個甚”

    趙匡胤指著他又好氣又好笑,“你小子嘴上說得好聽!從小到大,凡是我得了新奇玩意兒,最後還不是落你手裏可落到你手裏的東西,何時見你還回來過

    咱們是親兄弟,我的確實也是你的,可你的還是你的,卻不是我的!你小子這精明算盤打得可真夠響的!”

    趙匡義嘿嘿笑著,神情頗似趙弘殷,像隻偷嘴的小狐狸。

    “我大哥何許人也當年洛陽城裏有名的香孩兒,自小義氣沉重,朋友兄弟遍天下,十三四歲便靠著一雙拳頭成為南市一霸,為人豪氣吞四海,胸中藏五嶽,豈會與自己的親弟弟一般見識”

    趙匡義昂著頭一頓海誇。

    “呸!你小子少給老子貼金!”趙匡胤憤憤不平,“反正從小到大老子被你坑過不少!現在老子可算學乖了,想讓我跑腿去請馬太醫,可以,但你得出一半的錢,不,你出六成,餘下的我幫你墊補!”

    趙匡義捧住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大哥趙元朗,何時變成了這般小氣吝嗇之人你我兄弟,犯得著為些許錢財就斤斤計較”

    趙匡胤兩手一抱,看著他冷笑:“任憑你說破天去,哥哥我也不會上你的當!要論偷奸耍滑,坑蒙拐騙,與另外一個小混蛋比起來,你小子還差了些意思!”

    趙匡義一怔,收斂浮誇的表演,皺眉眉頭道:“哥哥說的,莫非是那涇州朱秀”

    “不錯!”趙匡胤笑了,“最初認識朱秀的時候,他比你大不了幾歲,那也是一張嘴口若懸河,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暈,最後心甘情願受他蒙騙,心裏還得念著他的好!”

    趙匡義甩甩寬大衣袖,在庭院裏坐下,不屑地道:“聽哥哥說過此人,不過是有些小聰明罷了,不知跟隨哪座荒山的閑人,學得些奇技淫巧,抄得兩首好詩,跑到郭威麵前,博得個隱士高徒的名聲罷了。”

    趙匡胤也在一旁坐下,正色道:“二弟沒有見過朱秀,不可輕易下定論!國子監裏的紈絝子弟,大多是受李業等人散播的謠言影響,對彰義軍、史匡威和朱秀大肆毀謗,二弟也是聽了他們的言論,才對朱秀不屑一顧。等你真正與他打過交道,就知道此人厲害之處。”

    趙匡義想了想,好奇道:“大哥如此推崇,不知此人究竟有何才能”

    趙匡胤略作沉思,說道:“朱秀所學駁雜,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為兄在涇州,親眼見他傳授石鹽精煉法,生產可以用來建築的白灰,冶煉百煉鋼,還教授農人間作法,大大提高農田耕種效率!

    就連飼養雞鴨牛羊豬,他也能說出許多門道。這小子還燒得一手好菜,洛陽城如今有一座酒樓,名叫泰和樓,就是他置辦的產業,想來再過不久,開封城裏也會有泰和樓掛牌,到時候為兄帶你去捧場

    至於那黑火雷、震天雷更不用多說,此等利器一出,絕對是戰場上的大殺器。官家繼位三年,便命軍器監火器司研製了黑火雷三年,如今也不過勉強掌握火粉配方。

    比黑火雷威力更大的震天雷,全天下卻隻有彰義軍能造出。

    有這些本事,你還敢小看他麽”

    趙匡義驚訝道:“聽哥哥這般說來,這朱秀還真是一位絕世奇才!”

    趙匡胤笑道:“朱秀在涇州三年,彰義軍局麵大變,如今已是兵強馬壯,雄踞涇原令人不敢小覷。

    去年的原州大敗定難軍,還抓了李彝殷的兒子和侄子,李彝殷揚言報複,還上表向朝廷告狀,到最後還不是捏著鼻子認栽,乖乖送上贖金。

    如果彰義軍沒這份實力,李彝殷怎麽會輕易罷休定難軍雖強,但麵對彰義軍,不一定有把握戰勝,就算能勝,也一定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烈局麵。

    黨項人可不傻,彰義軍不聲不響的成了一顆鐵釘子,他們可不會輕易去踩。”

    趙匡義陷入了沉默。

    對於天下形勢,趙匡義自問熟知在心。

    如今北方藩鎮裏,定難軍的實力絕對穩居前三甲,隻是定難軍地處偏僻的銀州夏州,轄地內各族混居,矛盾重重,還要麵臨北方的契丹人威脅,多年來一直忙於內政,對中原朝廷也算保持表麵上的恭敬,不顯山露水,不參與擴張戰爭,所以在朝堂上給人一種溫和的錯覺。

    朝堂上許多臣子對定難軍不以為然,覺得黨項人聽調不聽宣沒什麽大不了的,黨項人彪悍有血性,有些脾氣也正常。

    可趙匡義不這麽看,他知道定難軍可不是朝廷養在河套,拴在陰山腳下的看門狗,那可是一群強壯的野狼,弄不好就會回過頭狠咬朝廷一口。

    彰義軍竟敢對黨項人下手,更稀罕的是黨項人還不敢還手,這就有意思了。

    說明這個遙遠的邊地藩鎮,已經一聲不吭地發展壯大,再也不是以往人們印象裏窮困閉塞的邊荒之地。

    況且依自家兄長的性子,沒點真材實料,又怎會讓他真誠相交

    “大哥這麽一說,小弟對這朱秀頗為好奇,希望有機會能夠結識一番。”趙匡義道。

    “會的,朱秀不可能在涇州一輩子,他總會來開封的,到時候我介紹你們認識。”

    趙匡胤笑了笑,在認識朱秀之前,他覺得自家二弟是同齡人裏的小怪物。

    認識朱秀之後,他覺得朱秀比二弟更怪,簡直就是妖孽。

    兩個妖孽般的天才人物相遇,又會是怎樣一番場景,趙匡胤暗暗期待。

    “對了,你來找我有何事不光是為了讓我掏錢去請馬太醫吧”趙匡胤問道。

    趙匡義微微一笑,悠悠道:“小弟原本擔心兄長去朝陽門為郭威送行,特意起個大早前來尋你,後來知道父親早有安排,我便放下心。又怕你想不通暗自氣惱,特意來為你解惑,不過見你臉色如常,想來是父親已經把話說透。”

    趙匡胤冷哼道:“事關趙家安危,我有何想不通的何況你都能想通的事,我怎會想不通”

    “那可不一定!”趙匡義稚氣滿滿的臉蛋偏偏一副正經樣,“小弟與郭威、柴榮可沒有交情,對於局勢的判斷,不會摻雜絲毫個人情感。

    大哥關心則亂,又喜歡講什麽兄弟義氣,誰知道你不會腦袋發熱,跑去給郭威柴榮送行,壞了咱爹的布置。”

    趙匡胤被說得啞口無言,歎口氣道:“你放心好了,爹已經把話講明,趙家萬事以保全自身為主,我不會貿然行事的。”

    “大哥能想明白最好,小弟就不多叨擾了,大哥自去陪嫂嫂,小弟告辭。”

    趙匡義點點頭,站起身撣撣袖袍拱手辭別。

    “等等!”趙匡胤忽地出聲叫住他,趙匡義回頭疑惑道:“大哥還有事”

    趙匡胤苦澀一笑道:“你也覺得,我看重的兄弟情義很可笑對不對在朝廷黨派鬥爭的激烈時刻,所謂的交情不過是意氣用事”

    趙匡義狹長的眼眸微眯,唇角上弧道:“放在平時,兄長與郭威柴榮交好,對我趙家有利,那麽你們的兄弟交情便是有價值的!

    可如今,你同郭威父子的交情如果不暫時割舍,對於我趙家而言,便是一大危害!所以就不應該意氣用事,以家族利益為重!”

    趙匡胤目光略顯複雜地看著他,苦笑道:“假若有一天趙家利益與你我兄弟之情產生衝突,我也該舍下你而維護趙家”

    趙匡義忽地咧嘴笑容燦爛:“那是自然!凡事以趙家為重,若無家族,何來你我”

    趙匡胤沉默片刻,裝作一副吃味的口吻道:“你這副口氣,與父親如出一轍,難怪他自小最寵你!”

    “嗬嗬,大哥常年在外奔波,難免沾染些江湖氣。但是別忘了,我趙家乃是官宦世家,與那些草莽之輩還是有所區別的。”

    趙匡義笑了笑,拱手揖禮:“大哥別忘了馬太醫一事,小弟告退。”

    庭院裏安靜下來,趙匡胤獨自坐在院中,仿佛陷入久久的沉思cht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