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馮家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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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丐少年爬上半坡,站在大榆樹下,擦擦額頭汗水,衝馮道甜甜一笑,露出一口齊整白淨的牙齒。

    “阿翁快吃吧,路上耽誤了會,餅子有些涼了。”乞丐少年把紙袋遞給馮道。

    乞丐少年的嗓音綿軟黏糯,語調清脆,竟然是個悅耳的女聲。

    “嬋兒辛苦了,這餅子是肉餡嗎”馮道使勁嗅嗅紙袋裏散發出的氣息,饞得直咽口水。

    叫嬋兒的乞丐少年用力點點頭,脆生生地道:“是羊肉餡呢!”

    馮道大喜,眼睛冒亮光,拿出一張蒸餅狠狠咬一口。

    “太香啦!好吃!”馮道狼吞虎咽,含湖不清地說話,“這寶相寺什麽都好,就是飯食太過清澹,除了米麵,連點油星子都看不見,想吃口野菜還得跑幾裏地去刨”

    馮道大口咀嚼,三兩下就把一張蒸餅吃下肚。

    “嬋兒你也吃。”

    嬋兒搖搖頭:“阿翁吃,我在那間蒸餅鋪子吃過了。”

    馮道含湖道:“阿翁老了,吃兩張就飽,其他的留給你爹他們”

    又啃完大半張蒸餅,馮道才道:“你在路上出了何事眼下城中是何情形”

    嬋兒歎口氣道:“鄴軍四處搶掠,打殺百姓,哄搶婦人,爭奪財物,鬧得滿城亂哄哄。我回來時就差點被一夥亂兵抓住”

    馮道一驚,抹抹白須上沾染的胡麻粒:“鄴軍軍紀嚴明,郭威又是個謹慎明理之人,怎會允許鄴軍肆意作亂如此胡作非為,豈不是敗壞自家名聲”

    “誰知道呢!總之通禦街一片遭到鄴軍打砸搶燒,我一路逃回都不敢走正街,隻敢沿著巷道偏街跑阿翁以前還說,郭威有仁君之相,如今看來也是個殘暴蠻橫的軍閥!”嬋兒氣鼓鼓地道。

    “唔”

    馮道咽下最後一口餅子,咂咂嘴打了個飽嗝,“此中隻怕有什麽蹊蹺,依照郭威的為人,他應該不會把怒火遷延到開封臣民頭上”

    馮道白眉緊皺,捋須沉吟了片刻。

    按照他對郭威的了解,不應該出現鄴軍禍亂開封這種事。

    不過轉念又想到司徒府滿門遇難,郭威性情大變,對開封充滿怨恨也不一定。

    馮道歎口氣搖搖頭,這該死的亂世啊

    “那嬋兒你又是如何脫困的”馮道關切道。

    嬋兒細聲細氣地把事情經過講述一遍:

    “阿翁,那朱秀自稱是鄴軍中軍行營掌書記,還是什麽虎翼軍副都指揮使,他手下有個巨漢,個頭好高,模樣可怕,凶悍無匹!

    那樊愛能被暴打一頓,倉惶逃去我給他留下兩瓶傷藥,繞了一大圈才回來”

    馮道眯著眼聽得十分仔細:“照此說來,是朱秀救了你一命。”

    嬋兒歪著腦袋想了想,點點頭。

    “他沒有覺察你是個女娃”馮道皺眉道。

    嬋兒抿嘴輕笑:“沒有!那傻小子還以為我是個啞巴小乞丐。”

    “嗬嗬”馮道捋捋白須,“此子可不傻,你千萬不要小看他。如今,他可是郭威身邊的紅人,一旦新朝鼎立,這些郭威和柴榮身邊的舊部就會雞犬升天,朝堂之上,一代新人換舊人,他們才是這天下將來的權貴之人。”

    嬋兒輕笑道:“我看那朱秀倒有幾分善心,是個好人。”

    馮道笑道:“路見不平能仗義相助,看來朱秀確有幾分仁慈之心。”

    嬋兒奇怪道:“阿翁好像很欣賞此人難道見過他”

    馮道搖搖頭:“久聞大名,卻是素未蒙麵!”

    “朱秀很有名嗎”嬋兒有些好奇。

    “嗬嗬大名鼎鼎的黑火雷就是此子所造,滄州城至今還流轉他有問卜天機的本事,郭威和柴榮父子得他相助,才能在蒲州一舉平定李守貞之亂,此人雖然沒有在開封公開露過麵,但開封滿城處處都有他的傳說。”

    嬋兒若有所思:“如此說來,他的確有些本事”

    馮道眯眼嘿嘿一笑:“若能求助於他,必定能順利見到郭威!隻要見到郭威,我馮家就能確保平安。”

    嬋兒秀氣的眉頭蹙起,仔細回想:

    “我聽朱秀和手下說話,他們好像住在老鴉巷,一處叫做叫做盛和邸舍的地方!”

    馮道捋須思索片刻:“應該錯不了。聽聞年前李業派人搗毀了盛和邸舍,殺死、抓捕了不少河西人,最後驚動柴榮和符家出麵幫忙,那裏應該就是彰義軍置辦的產業。”

    嬋兒擔憂地道:“可是老鴉巷離此不算近,我擔心路上再遇上亂兵。”

    馮道笑笑:“郭威不是湖塗之人,不會允許亂兵作祟,一定會盡快下令恢複城中治安,放心吧,過不了多久,這城裏就能恢複太平。”

    嬋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馮道看著她,捋捋須笑眯眯地問道:“乖孫女,阿翁考考你,咱們為何要選這寶相寺菜園子後門的流民窟當作藏身之地”

    嬋兒咬著嘴唇想了想:“之前祖父以馬老施主的名義向寺裏捐了不少供養,和主持大和尚結下善緣,主持一定會收留咱們。

    這裏靠近鴻臚寺,以前是各國使節居住之地,朝廷在內城宜秋門布設巡兵維持治安,所以這裏雖然龍蛇混雜,但一直沒有出過大亂子。

    還有這裏的人員流動頻繁,朝廷想要追查,一時半刻也找不到這裏。”

    馮道鼓掌,捋須大笑:“嬋兒聰慧,把老夫的用意猜透了七八分。”

    嬋兒抿嘴笑道:“還有兩三分,請阿翁指教。”

    馮道捋須得意洋洋地道:“正所謂狡兔三窟,就算一個地方再安全,老夫也不會徹底放鬆戒備。此處距離蔡河碼頭不遠,老夫早早買下一條船,停靠在碼頭,一旦朝廷追查下來,我一家隻能坐船出城。

    寶相寺的主持和尚有菩薩心腸,德高望重,城中權貴都敬他幾分,若能城中生亂,咱們往寶相寺一躲,借助僧人們的護佑,也能逃過一劫。”

    嬋兒撲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為何阿翁不一開始就躲進寶相寺裏”

    馮道搖頭笑道:“寶相寺香客眾多,其中不乏達官顯貴,老夫若是過早露麵,容易被人認出來。”

    嬋兒恍然點頭,抿嘴一笑:“阿翁可真是老狐狸!”

    馮道得意道:“老夫能夠活到六十八歲,曆經三朝八帝而不倒,靠的就是這份居安思危的謹慎!嬋兒你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給自己留退路,到了危難關頭,萬事以活命為主!”

    “阿翁放心,我記住了。”嬋兒笑道。

    嬋兒扶著馮道往破瓦房走,馮道拄著拐杖唉聲歎氣:

    “我馮家雖說人丁不少,但聰明人實在沒有幾個,你爹混個工部員外郎,成日裏隻知道寫寫算算,沉迷算學無可自拔,不會溜須拍馬討好上差,榆木腦袋不開竅!

    你幾個叔叔要麽貪圖安逸,要麽胸無大誌,看了看去,馮家隻有你才合老夫心意,脾氣也跟老夫有些相像。

    隻可惜你是個女娃身,否則將來馮家交到你手裏,還能興旺一代人

    今後若是要靠你來支撐馮家,還需為你找個好夫家才行

    將來能屹立朝堂的,必定是郭威的從龍舊部,從這些人的子侄裏,挑選一戶門當戶對的嫁過去,對你對馮家都好”

    嬋兒默默聽著,沒有說話。

    她雖然也是世家小姐出身,但沒有沾染世家千金自命不凡、驕奢淫逸的臭毛病。

    從小跟隨馮道長大,聽馮道講述唐末亂世風雨,嬋兒很早就明白一個道理,世上沒有長久的富貴,就算有祖宗蔭庇,也要小心謹慎經營,才能確保家業不衰。

    在這亂世裏,連皇帝都朝不保夕,更何況其他世家勳貴。

    跟錯了人、站錯了隊,家門覆滅隻在旦夕之間。

    因此,嬋兒對自己的婚事並不排斥,她早早明白並且接受,自己的婚事就是一樁利益交易的實事,一切都是為了家族和她自身的安危著想。

    翌日一早,朱秀剛剛起身,洗漱完畢在屋中吃早飯。

    胡廣嶽進內城打探郭威和朝廷動向。

    剛喝了口溫熱羊奶,陳安跑進來稟報:“少郎君,門外有兩個叫花子找你。”

    “噗”朱秀差點一口奶噴出,抹抹嘴巴咳嗽幾聲,瞪著眼:“哪來的叫花子施舍點錢財米麵打發走就是了。”

    陳安忍住笑:“我給了,人家不要,非得嚷嚷著見你。少郎君,您剛來開封沒多久,怎麽連叫花子都認識了”

    朱秀翻了翻白眼,沒好氣道:“那兩人什麽長相可有特別之處”

    陳安想了想:“一老一小,老頭頭發胡須全白了,年紀不小,說話文縐縐的,像是讀過書的樣子。雖然穿得破爛像個叫花子,但看著知書達理。小的是個矮個子少郎,十五六歲,一張花貓臉,髒兮兮的”

    朱秀一怔,想起了昨日遇見的乞丐少年。

    咕嚕兩口喝完一碗羊奶,朱秀抹抹嘴:“朝前帶路。”

    嬋兒攙扶馮道站在盛和邸舍大門口,馮道拄著藤杖,仰頭端詳高掛的牌匾,捋須讚道:“這幾筆字骨骼精奇,筆力雄渾,筆法新穎少見,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小書亭

    嬋兒仰頭看看,又很快轉移視線,朝大門內好奇眺望。

    她雖然學過琴棋書畫,字寫得也不錯,但其實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讓她讀詩文繪畫,還不如看醫書有興致。

    朱秀跨出大門,一眼就瞧見那乞丐少年,快步迎上前。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朱秀看著她,又看看馮道,發覺這白胡子白頭發的老頭臉貌陌生,沒見過。

    “這位老丈是”

    嬋兒撇撇嘴沒吭聲,馮道眯著眼仔細打量朱秀,一時間也沒有說話。

    “呃”朱秀扶額,想起來這乞丐少年好像是個啞巴,莫非這老頭是他爺爺,也是個啞巴又或是個聾人

    朱秀連比帶劃說道:“這位老丈是你祖父二位造訪不知有何貴幹”

    嬋兒見他模樣滑稽,噗嗤一聲展顏而笑,露出一口潔白貝齒。

    馮道笑眯眯地看著,覺得朱秀十分有意思。

    朱秀無奈攤手道:“你們二位無法言語,在下隻能這樣交流”

    嬋兒輕哼了聲:“你才是啞巴呢”

    朱秀愣住,以為自己出現幻聽,這乞丐少年怎麽開口說話了

    “朱少郎見諒,我祖孫二人並非聾啞之人。”馮道笑嗬嗬地道。

    朱秀怔了怔,看看嬋兒,又看看馮道。

    “你你昨日為何阿、阿阿,卻不說話”朱秀惱火地瞪著嬋兒,感覺自己受到欺騙,智慧也受到侮辱。

    嬋兒白他一眼哼道:“不想說,自然就不說。我阿阿阿你也能聽懂,為何還要多費口舌”

    朱秀張了張嘴,竟然無言以對。

    但很快他又覺得不對勁,重新把嬋兒打量個遍,震驚道:“你是個姑娘”

    嬋兒嫌棄地瞥了瞥他,滴咕道:“呆瓜”

    “嗬嗬,老朽馮道見過朱少郎!”馮道拱拱手。

    朱秀剛要揖禮,渾身一震,瞪大眼:“老丈便是當朝太師馮道馮公”

    馮道捋捋須:“不錯,如假包換!”

    停頓了下,馮道搖頭道:“太師不敢當,老夫已經被先帝下旨革除職位,如今隻是一介白身。”

    馮道口中的先帝是指劉承右,說起自己隻是一介白身,馮老爺子神情澹然,絲毫不以為意。

    想來在他的漫長的人生裏,類似的經曆已經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

    “馮公駕前,晚輩竟然沒有認出,慚愧!慚愧!”朱秀忙鞠身揖禮,滿臉歉然,“馮公快快裏麵請!”

    朱秀親自引路,帶著馮道和嬋兒進到堂屋安坐,又命陳安送上香茗。

    馮道好久沒坐下來品茶了,捧著茶盞唏噓地感慨著。

    嬋兒剛喝了口茶,肚子裏咕嚕響了聲,趕忙放下茶盞捂緊肚子,臉頰劃過些許羞赧。

    朱秀清楚地聽到那聲響,笑道:“二位來的早,想來還沒有吃過早飯,不介意的話,在下也正準備吃些,不介意的請馮公和姑娘與我隨意用些”

    朱秀招手喚來陳安低聲吩咐了幾句。

    嬋兒小花貓似的臉蛋上浮現赧紅,馮道拍拍肚皮笑道:“那就多謝朱少郎款待了!一路走得急,老夫這腹中還真有些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