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驟然遭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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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吃到一半,朱武放下碗快,楊巧蓮要為他盛飯,朱武搖搖頭說自己吃飽了。

    吳友娣看著兒子:“可是有什麽事要跟我們說”

    朱武搔搔頭,猶豫著不知道怎麽開口。

    吳友娣深知兒子的脾性,能讓他這麽吞吞吐吐的,一定不是小事。

    “哎呀有什麽事你倒是說話呀!”楊巧蓮性子急,在男人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無錯

    朱武歎口氣:“周家管事傳下話來,說說今年的租子還要漲”

    “什麽!”

    吳友娣和楊巧蓮變了臉色。

    “去年從四成五漲到五成,怎麽今年還要漲”吳友娣愁眉苦臉地擱下碗快。

    楊巧蓮緊張地抓住男人胳膊:“要漲多少”

    朱武唉聲歎氣地道:“說是要漲到六成”

    楊巧蓮和吳友娣相視一眼,震驚地說不出話。

    “一畝地,一年忙到頭,攏共收成就那麽點,還要上繳主家六成,剩下的哪夠一家子吃到明年開春

    這周家當真是扒皮鬼、吸血精,還讓不讓人活了”

    楊巧蓮氣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大聲喝罵,說到後麵已經是更咽抹淚。

    “噓!你小點聲!”朱武趕緊拽了拽媳婦。

    楊巧蓮低著頭默默垂淚,滿心酸楚委屈無人傾訴。

    “哥,娘咋哭了”大丫撲閃大眼睛,腦袋藏在扁平大碗後麵,小聲問。

    “噓!別說話!你不懂!”朱亮嚴肅地板著小臉。

    他似乎聽懂了大人們說的話,眉頭緊蹙一臉憂心忡忡,連扒拉進嘴裏的肥油皮好像也不香了。

    吳友娣歎口氣:“這世道,窮人越來越沒活路了交了六成的租子,不到明年開春,咱家就得餓肚子大郎啊,周家管事有沒有說,為啥要收這麽高的租子”

    朱武苦笑道:“周家管事說,唐國朝廷最近在打仗,好像說楚國馬氏兄弟內訌,朝廷覺得有機可趁,決定派遣大軍征伐

    周家主子是做官的,還是什麽拱聖軍統軍,當大將軍,說是要響應朝廷號召征調錢糧籌措軍需,民田除了一年兩次的糧稅和十五文的地頭錢,不分上中下田,一律加收兩升糧、五文錢的勞軍稅

    周家說,民田漲租稅,私田自然也要跟著上漲隻漲半成,已經是周家主子心善了”

    吳友娣默默在心裏盤算了下:“民田一畝多收兩升糧,按照今年的時節,一家五六口倒也能應付過去,多交五文錢,就當白幹半個月活,怎麽著也比周家的租子要少些。

    周家多收咱的半成租子,可遠比兩升糧、五文錢多多了!”

    朱武撓撓頭無奈道:“可咱家沒有田產,籍口還落在周家名下,隻能當周家的佃戶,周家說什麽就是什麽”

    一家子圍坐在矮桌邊沉默了,日頭西斜,土屋裏光線漸漸昏暗,映照在每個人臉上,顯得人人臉色晦暗不明。

    楊巧蓮憤恨道:“這租子咱家絕對不能交!若是交了,下半年就得借糧度日,明年借、後年借,啥時候是個頭誰知道明年周家還會不會漲租子!”

    吳友娣見朱武沉著臉不說話,起身走到土院外看看四周無人,回到院中閉攏竹籬笆,插好門閂,回到矮桌旁坐下。

    “大郎,你老實跟娘說,你到底咋想的”吳友娣低聲道。

    朱武看看老母,又看看媳婦,咬了咬牙,壓低聲道:“娘、巧蓮,咱們逃吧!回北邊去!”

    吳友娣和楊巧蓮嚇一跳,楊巧蓮緊張道:“周家主子可是當大將軍的,手下有兵丁和官差,咱們能逃到哪裏去”

    吳友娣也苦澀道:“咱們老家濠州,如今也劃歸唐國治下,那周家在唐國勢大,就算回了濠州,用不了多久也會被抓回來。

    出逃佃戶一律視為無籍流民,任由主家處置,周家打殺了咱們,也無人會過問”

    朱武趕忙道:“俺打聽過了,北邊如今有了大變化,以前的劉漢朝廷沒了,新皇帝姓郭,國號為大周,聽說是一位英明君主,知道百姓疾苦,當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下詔為老百姓減稅,如今大周治下,一畝上田糧稅至多不超過五升!”

    楊巧蓮睜大眼:“五升這麽低下田要交多少”

    朱武笑道:“上田最多就交五升,下田估摸著交二三升就了不得了!”

    吳友娣喃喃道:“這姓郭的當真是個好皇帝啊”

    朱武興奮地道:“俺還打聽到,大周朝廷頒布詔令,說隻要在大周範圍內自發開墾田地,找當地官府報備,就能登記戶賬田籍,成為堂堂正正的民戶,隻要按時繳納糧稅地錢,往後這些田地都是自家的田產,可以傳給子孫後代!”

    楊巧蓮不敢相信,嘴皮子哆嗦:“咱逃過去沒有籍口,隻能算作流民,流民也能占有土地”

    朱武重重點頭:“能占!和俺一塊在通運貨行幹活的劉栓子,他娘舅嶽父家的小女婿帶著一家老小年前逃過去,天氣稍微暖和,雪一化,一家子就忙著在縣城郊外墾荒,搶在春種前開出八畝地,報縣府登記造冊,全都劃撥到他的名下!

    劉栓子把這事兒跟俺說了,還說他和他哥商量了,等到除州清流關開禁,全家人就逃過去!”

    楊巧蓮捂著嘴羨慕不已:“八畝地!還在縣城邊上,這天大的好事啥時候能落在咱家頭上!”

    吳友娣聽了心裏也是羨慕又感慨,但她畢竟年紀大些,更能沉住氣,冷靜地低聲道:“大郎,你想帶著咱家和劉栓子一塊逃”

    朱武憨厚的麵相浮現狠色:“娘,咱們在唐國無依無靠,連個籍口也沒有,留下來隻能一輩子替周家賣命。

    若是周家能善待咱們佃戶也就罷了,可周家年年漲租,叫人活不下去,隻能逃!

    周家勢大,留在唐國太危險,隻能往北邊逃。

    難得北邊換了個把咱百姓當人看的好皇帝,俺俺想拚一把,若是能為亮娃和大丫留下些家產,俺就算死也值了!”

    朱武看看年幼的兒子和閨女,越發下定決心。

    楊巧蓮把懵懂的一雙兒女攬在懷裏,又開始抽噎著抹眼淚。

    吳友娣歎口氣,說道:“這件事你可要想清楚,踏出這一步,可就再沒回頭路可走!若是逃不過去,被周家抓住,咱家都得沒命!”

    朱武跪倒在吳友娣跟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兒子不孝,連累娘一把年紀還跟著俺吃苦受累”

    沒等朱武把話說完,吳友娣擺擺手打斷,輕撫兒子頭頂,喃喃道:“你爹走得早,你小弟也被契丹人害死了,隻剩咱們這一家子相依為命娘雖然沒讀過書也不識字,但記得年幼時村裏的瘸腿秀才說過婦人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你不用顧慮太多,娘全都聽你的!”

    朱武流下兩行渾濁眼淚,更咽不已,重重叩頭。

    全家人商量好出逃之事,原本沉重的心情反而輕鬆了些,開始徜徉著逃到北地之後,嶄新生活的開始。

    當即,楊巧蓮和吳友娣忙著收拾行囊,朱武天黑出門一趟,去找劉栓子兄弟商量出關的事。

    朱亮也被三令五申警告他不許透露飯桌上阿嬤和爹娘說的話,朱亮人小鬼大,知道事關一家人的性命,倒也不會往外邊胡咧咧。

    他唯一的重任,就是照看好年僅四歲的妹妹。

    窮家敝戶也沒啥好收拾的,唯一不能落下的,就是佛龕下的兩塊牌位,吳友娣又抱著細細擦拭一遍,包裹好放在身邊。

    婆媳倆坐在屋簷下輕聲說話,暢想著北邊的美好生活,說著說著竟然笑出聲來

    翌日,朱武起個大早,懷揣兩個熱騰騰的老麵饃饃興衝衝出門。

    昨夜已經跟劉栓子兄弟說好,三日後的夜裏一塊動身,三家人一同前往清流關。

    隻要順利過了關隘,距離淮水也就不遠了。

    朱武和劉栓子兄弟還有通遠貨行三日的工錢沒結,他們準備做完這三日,結清工錢再走。

    家裏的婦孺忙活著收拾行裝,耐心等候出發的日子。

    又過一日,朱武起早去貨行幹活,原本應該下午申時正左右回家,可直到戌時,黃昏過後還不見回來。

    朱亮嚷嚷著肚子餓,楊巧蓮和吳友娣隻能帶著兩個娃子先吃飯。

    等吃完飯,天已經擦黑,還是不見朱武回來。

    婆媳倆不放心,出門找了一圈,還是不見人影。

    南窪子裏獨身的力夫不少,夜裏還時常發生偷盜之事,婆媳倆也不敢走遠,更不放心把兩個娃子留在家裏,隻能先回家等候。

    夜深了熬不住,倆人先後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吳友娣被老聾頭家的大公雞打鳴聲吵醒,猛然間想到朱武還沒回家,趕緊下了榻,掀開草席子跑進堂屋裏間,隻有楊巧蓮還帶著兩個娃子酣睡。

    “巧蓮!巧蓮!醒醒!大郎一夜沒回,怕是出事了!”吳友娣急切地把兒媳婦喚醒。

    楊巧蓮昏沉的腦袋立馬驚醒,顧不上穿鞋襪,蹲下身在木榻底下翻找男人的鞋襪,見沒有留下換洗的,就知道朱武當真一夜未歸。

    “娘,這可咋辦”楊巧蓮一屁股跌坐在單薄的床板上,滿臉驚慌失措。

    朱武從不會一聲不吭不回來,有時候就算幹活到夜裏,也會提前讓人順道來家裏知會一聲。

    吳友娣也急得滿腦門子汗水,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若是大郎在通遠貨行幹活出事,貨行一定會派人通知咱們,現在沒有半點消息,那就說明,不是貨行裏有事

    你把倆娃叫醒,咱們趕到劉栓子家去一趟。”

    “好!”楊巧蓮六神無主,趕緊叫醒睡得滿頭大汗的朱亮和大丫。

    “娘幹啥咧”朱亮迷迷湖湖,隻覺得娘親拿著短衫往自己身上硬套。

    “小兔崽子再不起來打爛你的屁股!”

    大丫睡眼惺忪,楊巧蓮惱火地喝罵幾句,才嚇得兩個娃手忙腳亂爬起身。

    土院外傳來一陣犬吠,接著就聽到“哐啷”一聲響,竹籬笆被人一腳踹開,十幾個青袍挎刀的武士魚貫而入。

    吳友娣站在土院裏,手裏端著的篾筲嚇得掉地,篾筲裏的糠皮灑落一地。

    “你們你們找誰”吳友娣戰戰兢兢地上前詢問。

    為首一個額頭有黑痣的凶獰漢子打量一眼吳友娣,厲聲道:“朱武家可是這裏”

    吳友娣咽咽唾沫,僵硬地屈膝行禮:“回官人的話,這裏正是朱武的家”

    “你這老婆子是朱武什麽人”凶獰漢子跨前一步逼問道。

    “村婦、村婦是朱武親娘”吳友娣嚇得說話聲結結巴巴。

    “嘿嘿!這便找對人了!”凶獰漢子一揮手,“抓起來!”

    兩個青袍武士上前扭住吳友娣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她壓倒跪地。

    “娘!”

    堂屋裏的楊巧蓮目睹這一切,轉過頭叮囑朱亮帶著大丫藏在屋裏不許出門,抄起堵門的短棍衝出屋。

    朱亮嚇懵了,聽到娘親的話下意識點頭,兩個娃娃躲在窗戶邊偷偷往院子裏看。

    “嘿嘿好大膽的婆娘!”凶獰漢子見楊巧蓮衝出,冷笑一聲。

    當即又有一名青袍武士上前,一腳踢中楊巧蓮腹部,掄起刀柄狠狠砸在她臉頰上。

    楊巧蓮慘叫一聲口吐血沫倒地。

    堂屋裏間,大丫親眼目睹娘親被打翻,剛要尖叫,朱亮一個激靈緊緊捂住她的嘴巴,半拖半拽拉著小妹翻窗逃出屋,貼著牆根腳從拐角坍塌的牆縫逃走。

    吳友娣見兒媳婦滿臉血汙,半張臉高高腫起,立時紅了眼睛,拚命掙紮一口狠狠咬在其中一人的手背上,那人吃痛暴怒,重重幾拳砸在吳友娣麵門,打得她滿臉血花迸濺,當場暈厥。

    “臭婆子還真是凶悍!”腦門長黑痣的領頭漢子唾了一口,又朝堂屋努努嘴,“去搜搜,看看有沒有逃戶家卷躲藏。”

    幾個青袍武士持刀闖進堂屋,翻箱倒櫃找了一遍,回來稟報說沒有其他人跡。

    “走!”領頭漢子吐了口唾沫,揮揮手命人押著楊巧蓮和吳友娣離開。

    走出泥濘的巷道時,領頭漢子故意讓手下大聲叫喊:“逃戶朱武,私自攛掇他人逃籍,按律當誅滿門!今奉拱聖軍統軍之命,將犯戶朱武一家押往江寧行刑”

    南窪子裏安靜得可怕,連老聾頭家的大公雞、鄰居張篾匠養的大黃狗也嚇得縮在窩裏不敢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