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步步遭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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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城東南部被秦淮河穿城而過,秦淮河上遊以西有一座方山,山勢呈東西走向,西段連接江寧城,地勢較高,一年四季風景秀麗,曆來為權貴所占,修建園林莊園,是個避暑避寒的好去處。
到了李璟繼位,更是把方山西段劃為皇家園林,取名聚景苑,等閑之人不得靠近,還在山頂設置烽燧,駐紮兵馬。
太子李弘冀去過一次便喜歡上這裏,找李璟求了幾次,李璟便把聚景苑賞賜給他,偌大個聚景苑便成了太子的私人園林,山頂大營還調駐了一支東宮衛率兵馬。
周翎率領一支拱聖軍兵差,護送周憲乘坐的馬車,一路穿過城東街巷,走到方山西段腳下,前方便是秦淮河道,河麵上架著一座石拱橋,名叫白子橋。
前麵一裏多,一座鬱鬱蔥蔥的青山出現在視線裏,夏日時節青翠的樹木漫山遍野,一座座宮殿樓閣的飛簷鬥拱在枝葉掩映下若影若現。
這裏四周寂靜無人,江寧百姓知道這片地方是皇家園林,平時根本不會靠近。
周憲坐上馬車,疲憊勞累之下,很快就迷迷湖湖睡著。
沒過一會,她便被冬梅搖晃醒。
“小姐!小姐快醒醒!”冬梅壓低的呼喊聲帶著幾分急切。
周憲歪著頭靠著車廂,猛然驚醒,泛紅的杏眸一片茫然,嬌俏的臉蛋滿是惹人心憐的憔悴。
“怎麽了”
冬梅慌張地小聲道:“小姐你快看,咱們快到白子橋了,可這條路根本不是回太傅府!”
周憲掀開車窗簾子一角望去,馬車正走在一條寬闊平坦的大路上,兩側是蔥鬱的樟木,一陣陣鳥雀歡鳴聲從林子裏傳出。
前方不遠,就是架設在秦淮河麵之上的白子橋。
秦淮河繞方山西段流過江寧城西北邊,直奔石頭山而去,又流經石頭山南麓再折向西邊,最終注入長江。
周憲自小生活在江寧,對城裏的布局很熟悉,自然知道,過了白子橋,離皇家園林聚景苑就不遠了。
可這裏和太傅府簡直南轅北轍,根本就是兩個方向。
周憲迷茫了片刻,從車窗探出頭,往前方呼喊道:“堂兄!堂兄!”
跨坐馬背的周翎回頭看了眼,勒馬折返,笑道:“娥皇有何事”
周憲忙道:“堂兄是否走錯路這裏可不是回太傅府的方向!”
周翎麵不改色地笑道:“哦娥皇上車就睡著了,為兄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今日太子殿下在聚景苑宴請叔父,叔父特意命我接上娥皇一同前去赴宴。”
“是嗎”周憲怔了怔,滿心疑惑。
不知為何,周翎的笑容在她眼裏有些森冷。
“不對!”
周憲俏臉色變,蹙緊眉頭,“太子向來輕慢父親,甚至在朝堂之上言語折辱,又怎會無緣無故宴請父親
江寧城誰人不知,因為父親與晉王交好,太子便視父親為晉王朋黨,恨之入骨,對父親從來沒有好臉色,更不會在聚景苑宴請父親!
堂兄,你騙我!”
周翎眼睛眯成一條縫,似笑非笑地道:“沒想到娥皇一個大家閨秀,倒是對朝廷局麵有所了解,說起朝局鬥爭頭頭是道”
周憲被他看得遍體發寒,驚惶道:“兄長究竟要帶我去何處”
周翎麵色陡然冷沉,方才裝出來的親善笑意全無蹤影,冷笑道:“自然是送你去安享富貴!”
周憲揪住簾子的手猛地攥緊,似乎明白些什麽,俏臉煞白,顫聲道:“你、你要帶我去聚景苑”
“哈哈不錯!”
周翎大笑,“聚景苑乃太子私邸,江寧城誰不知道,太子在這裏金屋藏嬌,養了諸多美人。
娥皇姿容出眾,太子殿下見了必定傾心,為兄和周家的富貴前程,都還寄托在娥皇身上。
等拜見太子之後,娥皇可要多多討好,討得太子歡心,將來封嬪封妃,助我周家成為大唐外戚!”
周憲臉蛋慘白如雪,眼前陣陣暈眩發黑,怎麽也沒想到,身為族兄的周翎竟然會把她帶進聚景苑送給太子!
虧得她逃離普濟寺遇見周翎時還慶幸不已,不曾想這個受她信任依靠的堂兄才是披著人皮的禽獸。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頓時間,周憲淚如雨下,心中恐懼又悲戚。
與其如此,還不如繼續留在大惡人身邊。
那大惡人雖然可惡,時常欺負她,但也不過是言語上占占便宜,幾日相處下來,從未有真正的逾越之舉。
可太子李弘冀是什麽人,江寧城人盡皆知。
那可是真正的色中餓鬼,聚景苑更是被官宦世家的娘子視作魔窟。
但凡有點姿色的姑娘進了聚景苑,從沒有哪個能活著出來。
周憲淚水模湖眼眸,痛恨哭喊:“父親不會放過你的!”
周翎恨恨地唾了口,不屑道:“等老子成了太子親信,那老不死的就得跪在地上求老子!哼老東西冥頑不靈,偌大的周家留給那三個沒出息的蠢貨遲早完蛋,他有何資格當家主
周家,很快就要由我來做主!”
一個黑影從車窗裏砸出,狠狠砸中周翎的額頭,掉地摔碎,是個青花茶杯。
周翎吃痛慘叫,捂住額頭,一股暖流從指縫間淌下,蟄得眼睛疼。
周翎攤開手一看,額頭被砸破流血,滿手鮮紅一片。
“小姐快逃!”冬梅尖叫一聲,拉著周憲跳下馬車。
此時馬車剛剛駛上白子橋,兩個姑娘重重地摔倒在石橋上,橋下便是緩緩流淌的秦淮河水。
周憲倒地時崴了腳,疼得她眼淚水奪眶而出。
顧不上腳踝劇烈疼痛,周憲緊咬唇,和冬梅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橋下方向跑。
“哼”
周翎冷哼一聲,翻身下馬,取下掛在馬鞍鉤子上的弓箭,帶著兩個親兵不緊不慢地走下橋。
一眾拱聖軍兵差冷眼旁觀,有的帶著戲謔冷笑,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類似的情形,他們已經見過不知多少次了。
“小姐快跑!”冬梅回頭看了眼,見周翎大踏步追來,嚇得麵如土色。
周憲每走一步,右腳腳踝傳來劇痛,疼得她淚珠大滴大滴往下掉。
“冬梅你快逃,我、我腳痛跑不掉了!”周憲絆倒摔翻在地,發髻鬆散,散亂的青絲緊貼汗水淋漓的麵頰,神情淒慘無比。
“奴婢死也要跟小姐在一塊!”冬梅哭著攙扶她。
周憲拚盡全力推了她一把,淒涼怒吼道:“你快走!回去見我父親!”
冬梅怔了怔,猛地反應過來,咬咬牙痛恨地看了眼追上前的周翎,起身奮力沿著河岸邊跑。
“看你能跑到哪去”周翎冷笑一聲,張弓搭箭瞄準冬梅後心,弓弦一鬆,“嗖”地一聲鳴響,箭失直射出去。
遠遠的,隻見利箭射中冬梅後背,一聲慘叫過後,冬梅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嘔出幾口鮮血。
周憲淒厲地悲呼,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過去,把那賤婢抓回來!”周翎吐了口唾沫。
一個親兵剛跑過去,就見冬梅奮力支撐起身子,往河邊跑了幾步,噗通一聲落了水。
周翎一驚,急忙跑上橋麵望去,隻見河水幽深,哪裏還能見到半點蹤影。
這一段的秦淮河水麵看似平靜,但其下暗流洶湧,水勢湍急,一個中了箭的弱女子,恐怕是活不下來了。
周翎憤恨地拍打石欄杆,罵咧了幾句。
周翎又命人一左一右架起周憲,惡狠狠地道:“警告你老實一些,免得遭受皮肉苦!做太子的女人有什麽不好隻要你能討得太子歡心,將來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周憲薄唇咬得滲出血跡,一雙紅腫眼眸憤恨地怒視他。
周翎冷笑,揮揮手:“帶上車!”
押著周憲走上白子橋,突然,周憲發瘋似的拚命掙紮,瘦弱的身子竟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猛地掙脫兩個兵差,一臉決絕地朝石欄杆撞去!
周翎大驚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一聲悶哼,周憲額頭還是撞到欄杆,腦門青腫一片,流出些血跡,當即眼睛一翻昏死過去。
周翎急忙探探鼻息,還好,還有氣,人還活著。
周翎嚇出一身冷汗,要真是一頭撞死了,他苦心孤詣討好太子的門路可就斷了。
沒想到這外表嬌弱的妮子,性情竟然這般剛烈。
“好好看著她,要是再出差池,老子先砍了你們的頭!”
周翎衝著兩個親兵一頓咆孝,兩個親兵也嚇得不輕,抬著周憲灰溜溜送回馬車。
耽誤了好一陣功夫,隊伍才重新啟程,駛過白子橋,朝聚景苑而去。
傍晚時分,周翎率領拱聖軍兵差進入聚景苑大門。
正門處有東宮衛率兵馬守衛,隻有拿著太子下發的請柬,或者提前稟報太子才能入內。
東宮衛率是太子私兵,拱聖軍是侍衛司番號禁軍,從級別來說,二者不相上下,但周翎麵對一名衛率校尉時,露出諂媚討好嘴臉。
“這位兄弟,馬車裏裝著獻給太子的禮物,末將已經提前稟明太子殿下,約好今日前來獻禮。”
周翎把一錠銀鋌塞進衛率校尉的手裏。
衛率校尉掂量了下,順手塞進腰間,臉色立馬笑意盎然:“周統軍實在太客氣啦!卑職已經得到太子傳令,周統軍來到隻管請進便是。
太子殿下在隆慶殿納涼釣魚,周統軍自便就可。”
“多謝兄弟!”周翎感激地抱拳,揮揮手示意隊伍繼續往前走。
便在這時,聚景苑大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周翎回頭望去,隻見一名須發皆白的華服老者縱馬奔來,身邊緊跟五六個健碩甲士。
周翎麵色微變,竟然是宰相宋齊丘!
他私下裏給太子送禮之事,並未告訴宋齊丘。
“快走快走!”周翎急忙低聲喊道,他可不想被宋齊丘撞見。
可惜宋齊丘已經遠遠看見了他,大喊一聲:“周統軍留步!”
宋齊丘直接縱馬奔入大門,守門的東宮衛率兵馬趕緊上前牽馬。
那衛率校尉更是一陣點頭哈腰,恭敬無比。
宋齊丘隻是朝他頷首致意,並未說話。
太子身邊的人都知道,宋相公乃是太子最倚重的朝堂重臣,誰也得罪不起。
周翎暗暗叫苦,轉過身時馬上變了一副驚喜又親熱的笑臉:“我說今日這聚景苑的風景怎麽格外秀麗,原來是兄長駕到!”
“哈哈哈老夫看你這廝根本不想見到我才對!”
宋齊丘一陣爽朗大笑,中氣十足。
別看宋齊丘已是花甲之年,身子骨一直很強健,還保持著每日習武半個時辰的習慣。
在南唐朝廷,宋齊丘以文才著稱,同時還習得一手好劍術,算得上允文允武。
南唐開國烈祖李昪以國事相托付,如今李璟也對他寵信有加,宋齊丘可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權臣。
周翎臉上閃過幾分不自然,訕訕抱拳道:“兄長說哪裏話”
宋齊丘捋捋白須,斜瞟他一眼,戲謔道:“你私下裏跟太子說,相約今日進獻一位有傾城之姿的美人給太子殿下,以為老夫不知”
周翎驚訝又尷尬,腦門泛起汗漬,連連抱拳道:“兄長果然消息靈通!此事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提前知會兄長一聲”
宋齊丘冷哼道:“怎麽,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攀上太子這株高枝還是怕老夫沒有能力調你進禁軍六軍任職”
“不不不!末將豈敢!宋相公對末將的提攜之恩猶如再造,末將畢生不敢忘!隻是隻是”
周翎對宋齊丘打心眼裏畏懼,覺得這老家夥城府極深心思難測,緊張之下口齒結巴,渾身冒冷汗,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隻是老夫畢竟是臣,就算做了你的妻兄,也還是不如傍上太子有用對不對”
宋齊丘冷笑,把他心裏話說出來。
“末將絕不敢這樣想!宋相公誤會啦!”
周翎哪裏敢承認,連連抱拳賠罪。
宋齊丘擺擺手:“罷了,你周翎是怎樣的人老夫豈會不知不過老夫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太子性情不定,喜怒無常,不是好伺候的!你根基淺薄,就算送個美人給太子,頂多能換來一兩句誇獎,你以為太子能記住你多久”
周翎麵色變了變,連忙抱拳道:“還請兄長指教!”
宋齊丘冷笑幾聲,“你想繞開老夫單獨接近太子,想法不錯,可別忘了,若沒有周家和老夫作為根基,你憑什麽得到太子看重
太子之所以願意接近你,不是欣賞你的才能,而是因為你背後有周家和老夫!
若是連這一點都想不通,老夫勸你還是盡早回去,不要妄圖踏進權力鬥爭的渾水!”
周翎神色變幻,猛地咬牙彎腰抱拳道:“周翎知錯,請宋相公恕罪!末將今後絕不敢再擅自行事,一切聽從宋相公吩咐!”
“唔你能明白就好!”宋齊丘麵色稍霽,俯身將他扶起。
“你我是一家人,自當同氣連枝。不管在太子麵前還是朝堂,在別人看來,你我俱是一體。”
宋齊丘捋須微笑,周翎急忙道:“多謝宋相公教誨,末將明白了!”
宋齊丘點點頭,朝馬車走去:“先讓老夫看看你帶來什麽樣的絕色”
宋齊丘掀開車簾,看見車廂裏斜靠著一名二八年華的少女,衣著雖然粗鄙,但相貌可謂驚為天人。
宋齊丘多看了幾眼,麵色陡然一變:“周宗的閨女!”
宋齊丘猛地扭頭,目光淩厲地直視周翎:“你好大的膽子,好狠毒的心腸,竟然把周宗的女兒弄來!”
周翎心虛地低下頭,拱拱手道:“娥皇正值芳齡,又生的美貌絕倫,如此佳人隻有太子殿下才配擁有能服侍太子,也是娥皇和我周家的榮幸”
宋齊丘注意到周憲額上淤青帶血,冷笑道:“看來你這位族妹並非很情願侍奉太子!”
周翎訕笑道:“娥皇年幼不懂事,來此途中出了些意外”
宋齊丘心思敏捷縝密,當即想到些什麽,沉聲道:“今日普濟寺失火,可與你有關”
周翎知道瞞不過去,隻得道:“這幾日周家出了些事故”
宋齊丘略聽了幾句,跨上馬道:“我們邊走邊說!”
兩人騎馬並排而行,登上山道,朝半山腰的隆慶殿趕去,一名兵差駕駛馬車跟隨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