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沒有立即回應陳化的不解和憤怒，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清茶，待嗓子浸潤過後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太常不要動怒，若是急壞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這世間萬事萬物也不都是有舊例可循的，滄海桑田，世事多變，推陳出新，方能長久。”

    “再推陳出新也沒有這麽個新法吧？皇帝者，天子也，代天牧民，人間至尊，如何能受他人冊封？受人冊封的皇帝還能叫作皇帝麽？”裴玄氣鼓鼓地反問道。

    費禕見他臉皮略有抖動，心中暗自好笑，看來這位八麵玲瓏、涵養極佳的大鴻臚也被自己這番驚世駭俗之語給氣到了。

    不過想來也是，任誰第一次聽到一個皇帝冊封另一個皇帝這種話都會是這個反應，自己最開始聽到的時候也是大受震撼。

    此事全然不合禮製，實在過於驚世震俗，也隻有楊明之這等隱世山門教導出來的奇才、怪才方能想得出來啊！

    費禕思緒萬千，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裴玄的質問，倒是一旁的陳震抓到了對方話裏的漏洞，立刻反擊道：“大鴻臚說皇帝是人間至尊，至尊者，天下最為尊貴之人，這話自是不假。

    可如今天下三分，北邊和南邊已經有了兩個皇帝，當然曹叡這個皇帝我們都知道是偽帝，他自是可以不算數，但如果吳王稱帝，天下間至少也有兩個皇帝。

    而二帝同列，誰尊誰卑？若兩個都是一樣的尊貴，皇帝豈非就不是至尊了？大鴻臚適才所言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啊？”

    “這”裴玄一時語噎。

    不過陳化反應很快，也立即發現了陳震話中的漏洞，大笑道：“哈哈，尚書令這番話不也是自相矛盾麽？一個皇帝冊封另一個皇帝，這就表示皇帝與皇帝之間也有地位大小之分，但公不也承認皇帝是天下間最為尊貴的人嗎？

    既然是至尊，又如何能分出尊卑高低？既是分不出來，我家主公何故要受貴國皇帝陛下的冊封？某看此事還是效戰國時齊秦兩國故事，東西二帝並尊方才是唯一的兩全其美法子。”

    “不錯，你我兩家既是盟友，二帝並尊自是應有之義。”

    見陳化反駁得極其漂亮，東吳首席談判大臣諸葛瑾這個時候急忙開口幫腔，欲將己方訴求徹底坐實。

    費禕聞言淡然一笑，道：“我們自是認為皇帝是天下至尊，不應該有地位高低。”

    “哦？文偉這是要收回由貴國皇帝陛下冊封我主為皇帝的無理要求？”

    諸葛瑾聞言大喜，未想到對方竟然沒有反駁回來，相反還直截了當地認同了己方的話，難道對方是準備放棄阻止自己大王稱帝了？

    他與陳化、裴玄二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打算趁熱打鐵、乘勝追擊，要讓費禕和陳震一舉答應二帝並尊的要求。

    哪知對方接下來的話險些又把他噎個半死，但見費禕仍舊麵帶微笑地說道：“非也，禕並沒有收回之意。而且子瑜將軍和太常、大鴻臚都理解錯了，某剛才說的是我家陛下願意冊封吳王為帝而不是冊封吳王為皇帝。”

    “什麽？這兩者有什麽區別麽？”陳化再一次怒問道。

    不過他博覽群書、見多識廣，很快就反應過來明白了費禕的意思，啞然失笑：“嗬嗬，費侍中所說的帝莫非指的是先秦以前的那個尊號？”

    “然也。”費禕笑著讚道：“太常不愧是汝南名士，果然博學多識啊！”

    諸葛瑾和裴玄也反應過來，先是相顧愕然，然後又不約而同地搖頭苦笑。

    他們萬萬沒想到對方的花樣竟然如此之多，先是搞出了個國主的新尊號，現在居然又把上古時期的帝號給搬了出來，籌碼之多著實令人防不勝防啊。

    自秦始皇把皇帝尊號發明出來之後，後世君王無不沿用之，經過四百多年的沉澱，皇帝稱號已然深入人心。

    人們平常說的稱帝乃是自然而然地將稱皇帝給簡化了，然而帝號和皇帝尊號其實並不能混作一談。

    帝號者，上古五帝所稱，商朝時亦有帝乙、帝辛等稱號的君主。

    戰國時，因為秦國和齊國的實力已經明顯超過其他五國，所以當政的秦昭襄王和齊閔王已經不滿足於大王稱號，而是相約一起稱帝來彰顯各自的權威，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東西二帝”。

    由此可見，帝號的尊貴程度在王號之上。然而論及尊貴，皇帝稱號猶在帝號之上。

    皇帝一詞是從“三皇五帝”提煉出來的，秦始皇統一六國後認為自己德高三皇、功過五帝，單純的皇號或帝號已不足以彰顯他的功績，於是將皇號和帝號合二為一，稱作皇帝。

    至此，皇帝稱號的尊貴程度無以複加，再加上後來的漢高祖沒有另換一個新的稱號，依舊沿用秦朝留下來的皇帝尊號，皇帝一詞遂成為天子的代稱。

    諸葛瑾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清楚帝和皇帝之間的不一樣，不過較之之前的國主稱號，費禕現在提出的帝號還算是退讓了一步，不過就算如此，恐怕自家大王也不會答應。

    陳化道：“兩位，這個帝號和之前提出的國主稱謂不都是一回事麽，終究不如皇帝尊貴。我家大王功高德劭、威震宇內，要再進一步當然是稱皇帝。

    單單稱帝，還是受貴國皇帝陛下的冊封，我東吳斷然不能接受。”

    “太常此言差矣，帝和國主並不能等而視之，如果說國主離皇帝還有半階的差距，那帝就無限接近於皇帝了，我國提出這個建議已然是懷著最大的誠意了。還望公等能夠把這個提議稟報吳王，請吳王定奪。”陳震道。

    諸葛瑾道：“不可能，此議太過苛刻，我等是沒有臉麵回奏大王的。”

    “既是這樣，我大漢還可再讓一步。”費禕收起笑容，正色道：“吳王進位可以不用受我大漢冊封，但吳王隻能稱帝不能稱皇帝，如此貴國君臣能再進一步，我大漢亦能保存體麵，對國中臣民有所交代，以後你我兩家仍是平等相交的盟友，繼續同心同德討伐曹魏。”

    “額”

    見這個條件確實更為寬鬆，諸葛瑾心中有些意動，但一時間仍不敢做出決定。

    陳震道：“公等都是聰明人，談到這裏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費侍中剛才說的就是我大漢最後的底線。如若貴國還不接受，無論日後會承受何等樣子的代價，我大漢為了正統大義都一定會抗爭到底，”

    “這也是我家陛下和諸葛丞相的意思，還望三位回稟吳王，為了兩國盟好，為了並力討賊，一定要三思而後行。”費禕接話道。

    諸葛瑾沉吟半晌，朝左右的陳化、裴玄問道：“二位以為如何？”

    “既是漢國最後的讓步，自當回奏大王，由大王親自做主。”陳化道。

    裴玄回道：“目前這個條件還算有誠意，咱們可以向大王交差。”

    “好，那事不宜遲，咱們三人立即回宮奏報。”

    費禕起身拱手說道：“三位，今天的談判就是你我兩國最後一次會談，我二人就先回館驛等候貴國的最後通牒。告辭了！”

    說罷，與陳震揚長離去。諸葛瑾三人趕緊追上送了一程，然後趕到王宮求見孫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