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月影殘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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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謝音是誰?
這城中不認識謝音的隻怕少的可憐。
雖說謝音而今不過束發之年,卻已是這一帶臭名昭著的小魔頭。
聽說謝音喜怒無常,蠻不講理,曾因為別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便用串冰糖葫蘆的簽子戳瞎了那人的眼睛。
正午。
深秋的午後總是令人感到舒適的。輕輕涼涼的微風,帶來瓜果的清香。
街道熙熙攘攘。
嘈雜的叫賣聲為這城中增添了生機。
可沈府卻是個例外。
風到這裏仿佛變得冷了。零落的枯葉在地上翻滾著,金黃的,像極了沙的顏色。
淒涼,蕭索。
正堂的大門敞開著。
沈老爺眯起渾濁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瞅著隨風而起的落葉。看著它們無奈的掙紮著,然後被風帶出高高的牆,不知所蹤。
它們是無根的。隻能隨波逐流。隻能跟著風的方向。
即便不舍,也無可奈何。
沈老爺突然歎息道:“昭兒總說落葉像極了無根的浪子,隨著風來,隨著風走。”
散秋末拾起地上的枯葉,用手指輕輕一撚,粉碎。碎末沙塵似的飄落,落在地上和灰塵融為一體。
散秋末抬頭眺望:“浪子豈非比落葉自由的多。”
沈老爺不說話。
散秋末繼續道:“浪子流浪的方向在心中。落葉的方向卻連它自己都不清楚。”
他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它隻能跟隨風的腳步,風停了,它就落了,等待下一次風的來臨。它的前方也許是深水池塘,也許是高山浮雲。仿佛永遠都是未知的。”
沈老爺默默點了點頭。
散秋末回頭看沈老爺:“如果落葉也有思想,它的一生豈非都是在彷徨而孤獨中度過的。”
沈老爺扶額道:“也許是吧。可昭兒生前卻偏偏想做一片落葉,她說,那樣她就可以去到很多地方。”
散秋末沉默了。
他懂得別人眼中大家閨秀的寂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的生活也是枯燥無味的。但他沒有辦法改變。
因為這就是世俗,是現實的社會。
散秋末抿了抿唇,長吸一口氣道:“不知沈小姐可認識一個叫謝音的人?”
沈老爺一聽謝音二字,當即連連擺手:“絕不可能,昭兒是沈家的大小姐,怎麽可能會認識那樣的人。”
怎樣的人呢?
散秋末從未見過謝音,自然也絕不會輕易下結論。他一向是個隻相信自己的人。因為他堅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而自己的看法對於自己而言才會是正確的。
畢竟隻有自己最懂自己,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他現在隻需要找到謝音,他必須找到他。
街市上的人很多。
大多都是挎著竹籃買菜的婦女。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拉著自家小孫子的手在買糖葫蘆。
散秋末漫無目的的擠在人群裏,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他頭頂傳來一聲口哨聲,清脆響亮。
他尋聲望去,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隨意坐在房簷上,手裏舉著糖葫蘆,笑眯眯的看著他。
2
少年的眼睛很漂亮,眼窩微陷,帶著一絲異域之美。睫毛又濃又密,顯得眼睛更大,更亮。
他的衣服是烏黑的,頭發編成了好多小辮子,頭頂係著一條鮮紅色的紗帶,額前的碎發已遮住了半張臉。
他舔了一口糖葫蘆,笑嘻嘻的朝散秋末喊道:“喂,你在找人嗎?”
散秋末答道:“我在找一個叫謝音的人,你認識他嗎?”
少年眼珠子一轉:“謝音?城裏沒人叫這個。”
散秋末笑道:“你怎麽知道城裏沒有人叫謝音?”
少年嘟起嘴巴,說道:“我說沒有就沒有。”
散秋末忍不住笑出了聲:“雖然你說沒有,但我知道一定有謝音這個人。”
少年一口吞下糖葫蘆上的最後一個山楂,一邊嚼一邊說道:“為什麽?”
散秋末道:“因為我已見到他了。”
少年道:“他在哪裏?”
散秋末微笑:“他在房上。”
少年驚訝的瞪大眼睛:“他在房上做什麽?”
散秋末飛身掠上房簷,笑道:“他在房上說城裏沒有人叫謝音。”
少年再次嘟起嘴:“你騙人。”
散秋末道:“我騙你什麽?”
少年道:“如果他在房上我怎麽沒看見?”
散秋末大笑:“因為自己總是看不見自己的。”
少年也笑了,臉頰的酒窩深深的,很可愛:“你真有趣。”
散秋末道:“謝音也很有趣。”
少年的笑意淡了,他搖搖頭道:“謝音無趣。”
散秋末道:“為何?”
少年說道:“謝音是小魔頭,他說一不二,讓人往西,別人就不敢往東。”
散秋末道:“若是偏往東呢?”
少年道:“謝音就會殺了他。”
散秋末皺眉道:“為何?”
少年微微一笑:“因為他不乖哦。”
散秋末道:“謝音喜歡乖的人嗎?”
少年想了想:“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因為謝音是個喜怒無常的小魔頭。”
散秋末道:“那謝音乖不乖?”
少年微笑,笑容是那般天真可愛,可他的眼睛卻輕輕眯了起來,看起來神秘些許:“音兒一直很乖哦。”
散秋末淡笑道:“至少他現在看起來很乖。”
“不,”少年搖頭,“他一直很乖呢。”
“你怎麽知道的呢?”
少年托著腮:“因為自己總是最了解自己的。”
自己也許看不見自己,但自己無疑是最了解自己的。
散秋末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少年,若有所思道:“你果然是謝音。”
少年點點頭,又搖搖頭,歎息道:“音兒今天也很乖呢。至少承認了自己是謝音。”
3
“你認不認識沈從昭?”
散秋末問謝音這句話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到了附近的酒肆坐下。
謝音仰頭灌了一口酒,皺眉道:“這酒真苦,比起糖葫蘆來差遠了。”
說著,身旁恰巧走過一買糖葫蘆的青年,謝音隨手一抓就從插滿糖葫蘆的稻草棒子上揪下一支來。
散秋末見謝音沒回答,又問:“你可認識沈從昭?”
謝音點點頭。
散秋末道:“你可聽說了沈從昭墳前鬧鬼一事?”
謝音又點點頭:“我正想去瞧瞧是誰在裝神弄鬼。”
謝音一邊說著,一邊舔糖葫蘆上的糖,然後嘎吱咬碎,含在嘴裏,說話也顯得含糊不清了:“聽說一到子時便會有簫聲。”
散秋末點頭:“不錯。我的確已在墳前見過一紅衣女子,那模樣像極了沈小姐,便是她叫我來找你的。”
那女子不過是問他認不認識謝音,散秋末此刻卻變了原意。
謝音吃糖葫蘆的動作也慢了些許,他手裏撚著糖葫蘆轉圈,眼睛卻瞅著桌上的酒碗:“她讓你來找我的?”
散秋末再次點頭:“的確如此。”
謝音“哦”了一聲:“那我去就是了。”
散秋末眸光一閃,連忙問道:“何時?”
謝音道:“子時,當然是子時。”
散秋末微微蹙眉:“你真的會去?”
謝音眼睛一瞪,手猛的一拍桌子,身子輕巧的竄上凳子,猴子似的躲在上麵,用手裏的還剩半截冰糖葫蘆的竹簽指著散秋末,冷聲道:“別不信我,否則我會讓你死的很難看。”
散秋末苦笑:“不會的,音兒不是很乖嗎?”
謝音眼珠子提溜一轉:“音兒一直很乖。”
散秋末微笑道:“我隻是在想我們要不要約定一個時間,畢竟我也要去。”
謝音聞言,隨意一擺手:“不必。我這個人呢,說一不二,定然會去,隻怕你到時候怕了,放我鴿子呢。那樣就可惜了。”
散秋末不懂:“可惜了什麽?”
謝音微笑,酒窩深陷:“可惜了,你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話未說完,人已掠上房簷。
烏黑的衣尾在風中飛起,像極了孤雁的翅膀。
謝音的背影未免也顯得有些孤獨。
散秋末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忍不住笑出了聲,什麽小魔頭,也不過是個孩子。
酒香醇厚。散秋末喝的不多。
他隻喝了一點,因為他還有事要做。
喝酒誤事他是知道的。更何況他酒量並不好,不是什麽所謂的海量,也許一些女人都可以把他灌醉。
他不過是喜歡酒的滋味,苦澀,火辣,帶著孤獨的氣息,蔓延心肺。
黃昏。
落日的光芒驚豔的要命,鮮紅的晚霞仿佛已融入楓林的浪漫。
楓葉在餘暉裏翩翩起舞,紅而金黃的影子仿佛水墨暈染。
散秋末已經來到沈從昭的墳前。
這裏看起來再正常不過。
隻是慘白色的紙錢難免顯得有些驚悚。
可子時未到,簫聲未起,又有什麽可以恐懼的呢?
子時總是會來的。
時間絕不會停止。
月光已籠罩楓林的鮮紅。
乳白色的霧氣升起。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清香。
月光是慘白色的。融在霧氣裏,水一般的流動,不聚形體,飄飄蕩蕩,恍恍惚惚。
謝音還沒有來。
子時還沒有到。
時間好像變得很慢。
周圍靜寂的要命,就連風聲仿佛也不見了。
月光黯然。
黑暗籠蓋四周。
簫聲已奏起。
曲聲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