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月影殘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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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燈火的光芒是微黯的。
墓道,幽長,空寂。
散秋末一直走,好像走了很久。
眼前的路仿佛是無盡的。
前方完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然後他看到了沈老太爺。
沈老太爺瞪著空洞的眼睛,怔怔的瞅著他。被繩子栓起來的胳膊晃出一個很奇怪的弧度,看起來是在讓他過去。
散秋末心底發毛,但又不得不走上前探個究竟。
一個迷,不去接觸,不去探究,永遠不會被揭開謎底,而在解開謎底之前,可能也會有無數人去鋪路,而鋪路的代價卻是不同的。
最嚴重的代價,莫過於死。
沒有比死更可怕的代價。
至少在散秋末看來是這樣的。
他不想去做鋪路的人。但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解開謎底的人。他想試一試,隻有嚐試才可以得到答案。
一步。
沈老太爺還在看著他。胳膊向下垂著,微微晃動。看起來像極了無人操縱的木偶。
兩步。
散秋末的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五步。
沈老太爺的嘴角溢出了鮮血。
七步。
散秋末親眼看著沈老太爺的兩條胳膊從身子上掉了下來,連接的繩子竟突然斷了。
沈老太爺還在仿佛看著他。
渙散的瞳孔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一步。
距離沈老太爺僅僅隻還有一步之遙。
散秋末已經聞到了沈老太爺身體散發的屍臭味。那股味道讓散秋末胃裏翻騰,隻想嘔吐。但散秋末還是忍著。
沈老太爺的眼珠子好像轉了轉,很僵硬的往旁邊一瞥,然後又轉回來。他笑了,幹癟的皮膚擠出一道又一道皺紋,揚起的嘴角仿佛被皺紋擠到了一起。
溢出的血更多了,鮮紅的湧出沈老太爺的嘴巴。可沈老太爺還在笑。
散秋末不想再去看沈老太爺那張駭人的笑臉。
他垂下頭。
正巧看到了沈老太爺脖子上的繩。
他的頭和身子是被這跟繩子連在一起的。
所以他的頭是懸空的。
頭顱以下是那根紅色的繩子。
繩子連著他頭顱上的骨頭,又係在了身體上冒起的骨頭上。
散秋末實在想逃。
他手已不住顫抖。
他拔出了他的劍。
他是劍客。
劍是他勇氣的源頭。
劍光如雪。
燈火愈來愈弱。
長劍出鞘,劍風忽起。
燈火隨著風瘋狂搖曳著,乍熄,漆黑一片。
散秋末的頭腦也有些昏沉,他隻覺他的劍都要拿不住了。每一根手指都是那麽沉,那麽無禮。他緩緩閉上眼睛。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以為自己會永遠沉淪在這個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夢境裏。
可是夢境終究是會醒的。
至少自己的意識認為自己醒了。
就像意識認為自己是活著的,那麽就姑且認為自己是活著的,但究竟死人是活著的,還是所謂活人是活著的呢?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意識永遠都是主觀的。
客觀大概隻存在幻想之中。
因為人是有情感的。
2
子時。
仍是子時。
散秋末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笛聲。
然後他就聽到了謝音的聲音:“他好像醒了。”
笛聲停了。
散秋末費力的睜開眼睛,看著眼前輕搖折扇的沈從暗,以及坐在自己身邊的謝音。
謝音鼓著腮幫子,眼睛又大又亮,他看著散秋末醒過來,忍不住笑出了聲:“嘿,你總算醒了。我還以為你睡死了呢。”
散秋末皺了皺眉:“我睡著了嗎?”
謝音也學著他皺了皺眉:“難道你上樹了嗎?”
散秋末搖搖頭,正色道:“我好像回到了沈府,而且還是十年前的沈府。”
散秋末已坐起來,靠在樹幹上。
沈從暗眸光一閃:“十年前的沈府?”
散秋末點點頭:“不錯。”
沈從暗沉聲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散秋末沉吟片刻:“我看到了,沈老太爺的屍體。”
謝音沈從暗二人臉色大變,異口同聲道:“沈老太爺?”
散秋末握緊劍柄:“不錯。正是沈老太爺的屍體,被做成牽線木偶,掛在樹上。”
沈從暗臉色蒼白,急聲道:“你還看到了什麽?”
散秋末道:“我還看到了‘玉劍文士’付洞簫。”
謝音道:“他和沈老太爺有關係嗎?”
散秋末道:“夢裏,沈老太爺是死在他手裏的。”
沈從暗狠狠咬了一口下唇,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忽然道:“你的夢也許不是夢。”
散秋末狐疑的看向她。
雖然他也覺得這個夢太過真實,竟和現實一樣,可在他醒過來時,卻已堅信這隻是一個真實的夢境。不管是否真實的可怕,也隻是個夢境。
因為他醒了過來。
沈從暗歎息道:“沈老太爺的確是死在付洞簫手上的。當年‘短打武生’賀倚歌早已給出了答案。”
謝音驚訝的張大了嘴巴:“這件事我怎麽就沒聽說過?”
沈從暗聞言冷哼:“我早就說了,沈老爺膽小如鼠,怎麽敢公然和付洞簫過不去。”
謝音不可思議的撇了撇嘴:“殺父之仇也可以忍下去?”
沈從暗冷笑:“當然可以。而且還可以忍十年。可惜啊,他忍了,付洞簫卻不領情。”
散秋末蹙眉:“此言何意?”
沈從暗抿唇,轉身看向被炸平的沈從昭的墳墓,良久才道:“也許我姐姐的死”
散秋末站起身,走到沈從暗身旁,緩聲道:“你懷疑付洞簫?”
沈從暗點點頭:“我想去看看。”
散秋末道:“看什麽?”
沈從暗緩緩合上折扇,一字字道:“玉劍文士,付洞簫。”
謝音道:“付洞簫豈非已去了塞外?”
沈從暗瞥了他一眼:“你難道親眼看他去了塞外?”
謝音無奈的嘟起嘴巴,悶悶的哼了一聲,才嘟嘟囔囔道:“累死我了,感覺自己被倒吊在樹上一晚上一樣。”
說著毫不顧忌形象的伸了個懶腰。
然後靠在樹上,半眯著眼睛,慵懶的模樣像極了一隻大肥貓。可惜謝音並不肥,也隻有臉上有點兒嬰兒肥罷了。
散秋末看著他這模樣,心底竟有些放鬆了,謝音雖是別人眼中的小魔頭,但在他眼裏,謝音也隻是個孩子而已。一個不會偽裝的孩子。
3
沒有偽裝的人,毫無顧忌的將善惡展示,有偽裝的人,將善惡掩飾。
付洞簫的偽裝是成功的。
江湖中他是身負盛名的大俠,是正義的象征。但對於沈府而言,付洞簫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
隻要沈府還在,付洞簫還在,這個噩夢就不會結束。
沈老太爺的確是死在付洞簫手中的,沈老爺也的確膽小如鼠不敢複仇,但付洞簫並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相反,他的心太細,細的有些神經質。
他容不得沈府留在這個世上。
沈府,是他的隱患。
隻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而他的秘密就是他麵具下的惡。
沈老爺清清楚楚窺探到了他的惡。
所以他一定要讓沈府變為廢墟,裏麵的人最好全部變成死人。
但這件事並不好完成。
他在等。
等一個最合適的機會。
讓沈府滅門的機會。
沈老爺好像也知道付洞簫的心思,所以他每時每刻都保持警惕,沈府上下,連個燒飯的廚子都換成了退隱江湖的武功高手。
所以付洞簫不敢妄動。
十年。
也不過暗中給沈府使絆,從未明目張膽出手。
一直到沈從昭去世。
謝音最喜歡躺在房簷上,仰麵看著天空,最好再有一支糖葫蘆,他最愛糖葫蘆,尤其是山楂的,他喜歡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
就像他的人生,雖然很酸,但也不乏甜美。
沈從昭就是他的甜。
即便沈從昭已經去世,但她帶給謝音的回憶永遠不會變質,永遠都是甜美的。
但他這次沒有看天空,也沒有吃糖葫蘆,他在看著不遠處付洞簫的家。
‘玉劍文士’付洞簫住的地方很普通,算不上簡陋,也算不上奢華。
籬笆圍起的小院裏撲騰著幾隻大鵝。
鵝毛潔白如雪。
謝音覺得那幾隻大鵝簡直可愛極了。
他一直在這裏盯著。
盯了整整一天。
除了那幾隻鵝,他根本沒看到付洞簫的影子。
謝音頹廢的癱坐在房上,自言自語道:“付洞簫肯定去塞外了,要不然怎麽會整整一天都不出房門半步。”
散秋末突然出現在他背後:“也許我們應該去他家看看。”
謝音道:“偷偷去嗎?”
散秋末搖頭道:“我們不是賊,又何必偷偷去?”
謝音忍不住笑道:“我們和賊有什麽區別嗎?”
散秋末眺望著那間小房子:“至少我們不偷他東西。”
謝音咯咯笑著:“是是是,我們要偷的,是他的命。”
散秋末道:“命難道不是東西?”
謝音眼珠子一轉道:“他的命自然不是東西。”
散秋末道:“為何?”
謝音微笑道:“他人都不是東西,更何況那條命?”
散秋末輕聲笑了笑,調皮的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不是東西?”
謝音學著散秋末的樣子,同樣調皮的眨了眨眼睛,不僅如此,還吐了吐舌頭,歪頭笑道:“我隻記得我和你是同一種,你是人,我就是人,你不是東西,我也就不是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