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月影殘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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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沈從暗在斷念崖上。
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散秋末找到她時,她還在搖著她的折扇,麵上帶著慵懶的淡然的笑意。
紅衣在風裏揚起。
雲霧淡淡的,繚繞在斷念崖下,那麽的模糊迷蒙。孤雁穿過雲層的長鳴,帶著秋的蕭索淒涼,隨風而去。
沈從暗微笑道:“你看啊,這裏像極了仙境。”
散秋末點點頭,可惜沈從暗背對他,根本看不到他的答案,於是沈從暗又問:“你怎麽不說話?我知道你來了。”
散秋末不得不道:“我點頭了。”
沈從暗笑出了聲:“我後腦勺又沒有長眼睛。”
散秋末“嗯”了一聲。
沈從暗道:“我聽聞散家公子最擅察言觀色。你可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
散秋末道:“你可能聽錯了,我從不會察言觀色,隻不過清楚什麽話該說,什麽事該做罷了。”
沈從暗眺望著遠方渺茫的天際,微微眯眸,莞爾一笑:“那你說,什麽話不該做,什麽事不該做?”
散秋末長吸一口氣:“不該說的太多,多到說不過來。”
沈從暗道:“不該做的事呢?”
散秋末目光微閃:“殺人害命不可做。”
沈從暗用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撫扇沿,萬般嫵媚:“難道你沒殺過人?”
散秋末不說話了。
江湖中人有幾個人的手是幹淨的?
沈從暗笑道:“你怎麽不說話了?”
散秋末目注她的背影,緩聲道:“十惡不赦之人,死有餘辜。”
沈從暗仰麵大笑:“好一個十惡不赦之人死有餘辜!”
散秋末麵色凝重:“沈從昭沈小姐並不是十惡不赦之人。”
沈從暗竟然點了點頭:“是,不錯,她的確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可惜她生在了沈家,還和我做姐妹。”
2
散秋末不開口。
沈從暗已轉過身來。
散秋末看著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美,眼尾輕揚,帶著一絲嫵媚的誘惑。可她的目光卻是冰冷的。
她也許就是一塊石頭。
捂不熱的石頭。
因為受過太多的傷,所以不得不將自己封閉起來。誰也無法靠近,誰也無法理解。
沈從暗苦笑道:“我和她,乃是雙生姐妹,但是她很漂亮,我卻,很醜。臉上的胎記是鮮紅的,血一樣的鮮紅。所有人都說我是災星,我爹爹也是這樣認為的。”
她好像看著散秋末,卻又好像沒有,她的眼神很空洞,仿佛已飄回了十幾年前。
“娘親打小就隻喜歡她,不喜歡我,不管她犯了什麽錯,弄壞了什麽東西,背鍋的總是我。我當時還小,根本不知道什麽災星不災星,隻覺得可能是我做的還不夠好。”
她停頓了一下,緩緩闔上眸子,睫毛已然濕潤。
“所以我拚命去討娘親和爹爹開心,可每次換來的都是冷眼相待。下人們背地裏說我是災星,在我的飯食裏偷偷放死蒼蠅,出門時別家的小孩子朝我扔石子,說我是怪物。這些我爹爹一向都是知道的,卻從來沒有管過。”
沈從暗的聲音已多了一絲哽咽。
“漸漸的,我越來越自卑,越來越膽小,我好怕他們會欺負我。所以我就努力變壞,在姐姐床上放毒蛇,因為所有一切都是因為她!如果沒有她!我一定不會這樣的!那次啊,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高興極了,我多希望她可以死掉啊,可是沒有,上天庇佑她,她活了下來,而我卻被我自己親生父親,騙到了深山。”
她的聲音滿是怨恨,聽的散秋末不禁握緊了拳頭。
沈從暗睜開眼睛,呆呆望著散秋末身後蜿蜒曲折的山路,道:“我當時也來到了斷念崖。我想死,我覺得我活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我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災星。”
她皺起眉頭,咬著牙,眼圈紅紅的,淚水悄然滑過臉頰,說出的話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我為什麽還活著!我根本不應該活著!所以我應該從這斷念崖上跳下去,從此一了百了!”
散秋末忍不住向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他已經有些同情這個女人了。
沈從暗沒有躲,她任由散秋末抓緊她的手,然後長吸一口氣,再狠狠吐出來,緩聲道:“當時如果沒有我師父,我可能真的就死了。師父對我特別好,他帶我回忘雲閣,給了我一個家,我那時真開心,我終於有家了,而且還有了好多好多家人。”
沈從暗笑了,笑的很甜:“家人對我都很好,除了我師父,我師叔經常會抱起我,施展輕功掠到房簷上看雲彩,然後給我講好多有趣的故事。他還會帶我去偷鳥蛋,或者下水摸魚。這些都是我從未有過的生活,他們從來沒有嫌棄過我。”
散秋末凝眸看她,沉聲道:“你的師門是忘雲閣?”
沈從暗點點頭,微笑道:“不錯,忘雲閣。家師乃是忘雲閣大護法,‘奪命秀士’周未一。”
散秋末一怔。
良久。
散秋末又問:“你,還恨嗎?沈家?”
沈從暗唇角輕輕一勾:“恨,恨的要命。”
散秋末道:“那為何不能放下呢?活在仇恨之中,豈非太累了?”
沈從暗聞言愣了一瞬,繼而用力甩開散秋末的手,嘶吼道:“你根本從未經曆過我的痛苦,有什麽資格讓我放下!”
鮮紅飛掠。
沈從暗竟已施展輕功離開了。
散秋末沒有追。
他隻站在斷念崖上,呆呆看著黃昏落日的餘暉逐漸斂起。
天邊孤雁掠過,隻餘一抹孤影。
夕陽的光柔柔的,總是撩撥著人們心底最柔軟,藏的最隱蔽的地方。
秋已深了。
就像散秋末的名字。
蕭索的氣氛仿佛已將這個世界籠罩。
孤單啊,寂寞。
為什麽總是會偷偷侵入人心?
3
謝音來了。來的時候手裏還拿著一根串冰糖葫蘆用的竹簽。
謝音看了看散秋末,輕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散秋末道:“你不也來了?”
謝音淡淡一笑:“我有事。”
散秋末道:“何事?”
謝音臉上的笑意登時不見了,目光竟也憂傷起來:“昭姐姐不在了。”
散秋末看著他。
謝音垂頭望著腳下的萬丈深淵:“世上也再不回有謝音。”
散秋末心底一慌:“不,謝音還是謝音。”
謝音笑著搖了搖頭,苦笑,苦澀的讓人忍不住流淚:“不。謝音隻是個小魔頭,謝音喜怒無常,視人命如草芥,謝音隻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
散秋末握住他的胳膊:“你要記得,你在我眼裏隻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很好的孩子,值得我去交的朋友。”
謝音輕輕拿開散秋末的手,孩子氣的笑道:“你錯了,謝音是個壞孩子,很壞很壞的孩子。雖然十五歲,可是殺過的人卻已上百,他們其中,有的不過是走路撞了我一下,或是多看了我一眼,甚至,有的人根本沒招我惹我,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我把他們都殺了,用一根竹簽。所以你看,音兒真的好壞的,一點都不乖。”
謝音說著,又向崖邊挪了一小步。
他垂頭,微笑:“你知道嗎?昭姐姐很溫柔,她見我第一麵時,就笑的很溫柔。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麽好。而且啊,昭姐姐那天還給我買了一支冰糖葫蘆,真的好甜。”
謝音口中說著,笑著,卻已留下淚。
淚水是苦澀的,就像他的人生。
“我從來沒吃過那麽甜的糖葫蘆,也從來沒有見過昭姐姐那樣溫柔的女孩子。”
謝音握緊手裏的竹簽,捂在心口,好像要用身體的溫度把它溫暖:“可惜昭姐姐走了。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這個世上,也再也不會有人喜歡音兒了。”
散秋末蹙眉道:“不會的,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很多善良的人。”
謝音笑了一聲:“可惜沒有一個會是昭姐姐。”
散秋末啞然,握著謝音胳膊的手卻握得更緊。他生怕這個孩子會突然墜下深淵,從此消失在這世界。
謝音仰起頭,感受風拂過他的臉頰:“這裏的風都是如此溫柔啊。你可知道,我喜歡極了這斷念的名字。斷念,斷念,真好。”
散秋末看著謝音柔和的側顏,以及他眼角上那滴晶瑩的淚珠,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謝音微笑:“你不必歎氣。音兒有禮物給你。”
散秋末抬眸望他。
謝音將手裏的竹簽遞給散秋末,溫柔的目光盯著那竹簽,仿佛要溢出水來:“這是昭姐姐給我買的第一支糖葫蘆,可惜了,上麵的山楂都已經被我吃了。好甜的。真想再吃一次。”
散秋末沒有接,忙道:“我給你買,買很多好不好。”
謝音隻笑,良久才說了一句:“你拿著。”
散秋末不得不鬆開握緊謝音胳膊的手,接過那根竹簽。
可再等他抬頭之際,卻隻見謝音鮮紅色的發帶已飛起風中,發絲淩亂不羈。玄色的衣尾優美而無情的滑過散秋末的指尖。
謝音已然躍下這萬丈深淵。
他一點都不怕,他還在笑,笑的很甜。
也許他很快就可以見到他的昭姐姐了吧。
至少散秋末是這樣想的。他握緊手裏的竹簽,腦中浮現出一個孩子的身影,那個孩子坐在房簷上,笑嘻嘻的看著他,說道:“這城裏沒人叫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