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三五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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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究竟是已死,還是未生?

    眼前隻有白茫茫一片。

    渾身上下似乎一點知覺都沒有了。那完全是一種說不出口的感覺,不痛不癢,仿佛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間,卻又偏偏漂浮在這空無一物的意念之中。

    沈斷念隻覺身子有些輕飄飄的,微微一動,身體便仿佛被一陣看不到,摸不到,甚至感受不到的東西溫柔的抬起來。

    白蒙蒙的霧氣模糊他的眸子,四肢。

    他隻覺得頭腦思緒都已隨著霧氣消散,也許消散的霧氣就是他的靈魂和意識。

    是死了嗎?

    沈斷念好像已經不知道死是什麽意思。

    因為他的意識也仿佛被這白霧禁錮——無形的禁錮。有時候無形的禁錮遠遠比有形的禁錮可怕的多。因為你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卻又偏偏無法掙脫

    “他死了嗎?”

    是謝染塵的聲音。

    坐在她麵前土炕上的是那個“老婦人”。

    說是婦人,但她現在哪還有老婦人的樣子?

    頭發非但不白了,反而烏黑發亮,簡直比十八歲大姑娘的頭發還要漂亮,瀑布似的披散在肩上。一雙眼睛也不渾濁滿是老態了,反而明亮似星,波光流轉。睫毛濃密,半掩朦朧含情的眸子,微微一眨,風情萬種,萬般誘惑。

    皮膚白皙緊致,吹彈可破。那個方才明明起身都困難的“老婦人”,而今隨意的靠在土炕上,手上撫著一柄做工精致的長劍。

    小巧的紅唇輕輕一抿,冷笑道:“亂墳崗上我們就可以殺了他。”

    謝染塵握緊拳頭,不說話。

    “老婦人”狠狠剜了謝染塵一眼,陰惻惻笑道:“你好,你真好。”

    謝染塵依舊不說話。

    “老婦人”倏地起身,冷氣襲身,長劍赫然已架上謝染塵的脖子。

    劍鋒冰冷,謝染塵動也不動,脖子上的皮膚已被劍刃劃出一道淺淺的傷口,鮮血緩緩滲出,順著劍鋒,滴落。

    “你,背叛了我們。”

    謝染塵垂眸,淡聲道:“我從來都不是你們的人,何來背叛?”

    “老婦人”一怔,繼而微微眯起眸子,危險的笑了笑,道:“你難道已忘了你的任務?”

    謝染塵道:“不曾。”

    劍鋒又逼近了一些。

    “那為何不動手,不僅如此,還要阻止魍魎女殺他?”

    謝染塵皺了皺眉頭,似是恍然道:“哦?那個鬼東西難道是魍魎二護法?她變成那副模樣,我又能如何認得。隻當是變相來救沈斷念的罷了。魑魅大護法你早該告訴我才是。”

    “嗬,”魑魅冷笑,一雙眼睛刀似的盯著謝染塵的眼睛,“好,真好。你到現在還裝的有模有樣的。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沒想到你竟然是忘雲閣的人。”

    謝染塵一驚道:“什麽忘雲閣?對,我的的確確不屬於你們三五教,但魑魅大護法大可不必為我憑空加個門派。”

    魑魅微微頷首:“魍魎女回來便已稟報於我,你的扇舞銀蛇,使得就是忘雲閣閣主獨創的招法,我難道還能冤枉你不成?”

    謝染塵握緊手中的折扇,微微一笑道:“難道使扇便是忘雲閣的人嗎?那麽江湖中劍客如此之多,豈非都是一家的?”

    魑魅垂眸思索一瞬,冷聲道:“你什麽意思?”

    謝染塵笑道:“難道隻有可能是我背叛嗎?”

    2

    魑魅臉色變了變。

    謝染塵道:“我好像並沒有什麽理由背叛你們。”

    魑魅聞言一笑:“你好像也沒有什麽理由幫我們。畢竟,我們僅僅隻是利益關係。而利益這個東西,於雙方而言,從來都不是永恒的。”

    謝染塵眨了眨眼睛,有意無意瞥了一眼土炕上躺著的沈斷念,似笑非笑道:“你覺得他又能給我什麽利益?”

    魑魅收回長劍,纖長的手指輕撫劍鋒,劍刃寒光映著她冰冷而魅惑的眸子:“教主想見他了。”

    謝染塵微微一怔:“她不是要殺了他嗎?”

    魑魅收劍回鞘,手順帶輕輕一捋鬢角的碎發,無奈笑道:“教主的脾氣,你難道是第一次見識到?簡直比夏天的天氣還要無常,說風就是雨。”

    教主,那個三五教的教主,傳說中殺人無數的惡魔,任誰也想不到,竟然隻是個僅僅隻有十三歲的女孩子。

    謝染塵第一次見她時,她在殺人,殺一個男人。

    她好像隻殺男人,而且手段極其殘忍。

    她沒有武器。她隻有一雙溫軟的春蔥似的手,但她這雙手已滿是血腥。甚至她自己都覺得可以聞到自己手指上的血液的腥味。

    這次見她,她沒有殺人。

    她在喝茶。

    她這樣的人竟然在喝茶。

    謝染塵從來沒見過她喝茶。她隻會在烈酒之中融上人的鮮血一起喝下,她說這樣可以延年益壽,更重要的是也可以洗淨罪惡。

    難道是洗淨自己的罪惡?不,不是。她從不認為自己罪孽深重,有罪的是這個世間。

    可這樣的她此時此刻竟然正在喝茶。

    謝染塵看到她此時的樣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端莊的坐在堂上的藤椅上,桌子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整套白瓷茶具。

    茶香嫋嫋四溢,熱氣朦朧模糊了她的臉龐。

    “魑魅。”

    她開口了。

    她的聲音又甜又膩,“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

    她直接忽略了謝染塵和被拖進來的沈斷念。

    也許於她而言,背叛者根本不算人,更何況半死不活的沈斷念?

    謝染塵一展折扇,風度翩翩,輕笑道:“幾日不見,教主眼睛怎麽出問題了?”

    教主蹙眉道:“什麽東西在叫?”

    謝染塵依舊笑答:“謝染塵在叫。”

    教主眉頭緩和一些:“謝染塵是什麽?”

    謝染塵笑意不改道:“謝染塵是在下。”

    教主抿了一口清茶:“在下又是什麽?”

    謝染塵輕輕合扇,垂眸微笑:“在下就是將要殺你的人啊。”

    教主端茶的手在空中一頓。

    謝染塵斂了笑意,繼續道:“教主難道還想裝瞎不成?”

    教主聞言,笑著搖了搖頭:“即便我眼瞎了,心也不會瞎。”

    謝染塵挑眉:“哦?”

    教主道:“我很了解你。”

    謝染塵又搖起了手中的折扇。

    她的扇很美,也很特別。江湖之中恐怕隻有她的扇是獨一無二的。

    因為她的扇,扇骨俱是由鋼鐵製成,其間又用鋼環連接,銀白色的光芒,在燈光照射之下,仿佛流轉的霧氣,朦朧的美感。

    教主自顧自說著:“因為你和我一樣。”

    她語氣一頓,沉聲道:“喜怒無常的人,根本沒有什麽長遠的利益,也絕不會有永遠的利益朋友。”

    3

    沈斷念還沒有死。

    教主也絕不會見一個已死的人。已經死了的人,又怎麽能感覺到痛苦呢?

    她忍不住笑了笑,笑容冰冷無情。

    “魑魅的安神香一定會讓他做一個又香又甜的美夢。”

    謝染塵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又香又甜”是什麽意思。

    所謂“安神香”,又名十香魘,就是魑魅用十種毒粉調配出的可以使人深度昏迷,喚醒心頭最不願想起的,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回憶的毒藥。

    這種毒藥可以令人悲痛欲絕,飽受折磨,直到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十香魘並不是致命的毒藥,但中了十香魘的人卻少有活下來的。因為心底的傷痛已經徹底擊垮整個人。即便不死,也和死了無異。

    沈斷念在夢裏。

    夢裏是空洞而迷茫的世界。

    他好像看到了鮮血。鮮血在白霧中迸濺而出。

    “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去死!”

    眼前出現一個蓬頭垢麵的瘋女人。

    沈斷念忍不住握緊拳頭。

    那個女人,正是他的母親。

    “你害了我!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你這個野種!”

    女人用手中的馬鞭狠狠抽在地上蜷縮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身上已然鮮血淋漓。

    “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啃你的骨頭喝你的血!你害苦了我!你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女人抽累了,便將馬鞭一扔,一把薅起那孩子的頭發,恨聲道:“你這野種!竟然還在瞪我?嗯!?瞪我,信不信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瞪啊!在瞪啊!”

    然後一巴掌扇在孩子臉上,手指上也染上了血。

    女人厭惡的皺了皺眉,繼續罵到:“要不是你!老娘也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你是不知道那樓中的日子是多麽自在。可是一切都被你毀了!我再也不能接客過自在的日子了!都是因為你!”

    沈斷念遠遠看著,臉色鐵青。

    他忍不住伸出手,眼前卻又被霧氣模糊。

    那個孩子,是幼時的他。

    他一直不明白,如果母親從來都不想他來到這個世界,那麽為什麽要生下他?還要讓他受盡折磨,想死不行,想生不能。

    小小的他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

    直到

    白霧又散了些。

    隻見那個女人躺在血泊之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著拿刀的孩子,喉嚨咯咯直響,卻說不出一個字。

    孩子冷眼看著她,忽而笑了,笑容帶著一絲苦澀,一絲邪氣,小小的虎牙,深陷的酒渦,竟還顯得有點可愛,可愛的可怕。

    “你說過要喝我的血。”

    孩子說著,用刀緩緩劃過女人的脖子,“可惜你死的比我早呢。所以,我是不是可以嚐嚐你的血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