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墮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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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以為,至少……
這兩人之間摻雜著再多假意之中,稍微能有那麽一絲真情在吧。
可是……
六絳浮生或許有,但顧一,卻是將所有人都給騙了。
她裝作一個凡人默默喜歡的他的樣子,竟沒有一個人懷疑。
甚至澹雅都以為她是將她全部的溫柔與寵溺都交予了六絳浮生一人。
顧君師垂眸拂撣了一下翻褶至腕間的袖袍,將它打褶曲卷的部分慢慢理順,用那一雙淡薄的唇說道“他倘若願意繼續裝傻,或許我也願意陪著他將戲繼續演下去,但是……”
她抬起了淡璃色的眼眸,任誰都看向出來,那是一種對不上心事物毫不在意的態度“六絳浮生,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一切,那麽我再繼續留在你身邊已經沒有意義了,至此,你我和離吧。”
前一段平平闡述的話是對著墮魔龍說的,但後一句卻不是對它說的。
她知道即使墮魔龍侵入了六絳浮生的身體,雙魂交纏,但屬於六絳浮生的意識依舊存在。
她也知道,他是可以“醒”來的。
果然,聽到“和離”二字,那輕飄飄的語氣,卻叫“六絳浮生”瞳孔劇烈震動。
他喉中溢出了一聲破碎的嗓音,玉致漂亮的眉眼緊緊地擰在了一起,麵上爬動的可怖魔紋時深時淺,氣血上湧導致唇色紅得似血欲滴,他痛苦掙紮著想要從墮魔龍的手上奪回意識。
他是龍傲天,也是受此界氣運所眷顧的天道之子,他是不會輕易被任何人占據了這一副為他打造的最聖潔光明的身軀。
但還不夠。
她喉中啞澀了一瞬,淡淡道“我說過,叫你記住我的名字,這樣你若有機會尋仇便不會認錯了人,而你的確好好的記住了。”
她的話就像一柄尖銳的刀子猝然在六絳浮生的心上剜肉剔骨。
六絳浮生的記憶一下被拉回了當初凡人界的那間茅屋內。
窗外劈啪打著急雨,潺潺的雨水沿著窗欞不斷地流下。
外麵黑沉,室內昏暗泛黃。
地麵蔓延開來的血,將他的體溫一點一點帶走,他的五感漸漸消失,先是手腳的知覺、然後是視力、最後他聽著屋外雨碎的聲音,再到一片安靜將他徹底湮滅進空洞而深邃的夜裏……
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感受了。
他以為他的全部執念,都將盡付這一場拿命來償負無望的情愛之中。
但誰知道,他又死而複生了。
呼吸逐漸喘息粗重,背脊與肩胛骨那片薄韌的肌理不斷起伏繃緊,他身上的墮魔龍咆哮著、憤怒著,卻也被擠壓著猙獰地忽隱忽現,如同重影在他身上分裂又重合,黑氣如蒸如煙縈繞在周身。
他驀地對著顧君師睜開了一雙通紅的眼睛,那裏麵全是水顫的恨意“和、離?你有什麽資格跟我提和離?”
如今的他被黑意浸染,那一身的白被弄髒了,玷汙了,這墮魔龍對他並非沒有影響,那魔氣能夠誘發人心底最深的怨、嗔、怒。
見六絳浮生此刻對她的怒恨之意壓製住了墮魔龍,顧君師眸色一冽,低喝了一聲。
“顧二!”
而顧二不知何時已經偷偷摸摸地接近了兩人,他得令忙應了一聲“知道了,姐!”
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貼近了六絳浮生,他將自己當成了鎖枷困住了六絳浮生的四肢,而顧君師身影遽閃,則一瞬逼近。
兩人之間的距離眨眼之間便被拉近到一臂之間,明明那麽冷魄無情的一個人,卻叫六絳浮生每看一眼都有一種跟迭加深的心動。
他呼吸一緊,心中的痛卻加劇。
她的視線盯注著那些魔紋,然後遊離到那一雙紅得可怕的眼眸,聲音很低,近似一種軟刀子在割的溫柔“恨我嗎?那就恨著吧。”
她手上凝化出一柄無形的黑色長劍,劍尖抵在六絳浮生的腹部。
墮魔龍此時感覺自己被人算計了,它做夢都沒有想到過一個連元嬰都沒有的修士竟能夠擁有如此龐大的神識,更重要的是對方的身體竟是無垢的淨蓮體,要說魔物之魂根本無法在這樣的軀殼內占到便宜。
它現在基本上將顧君師妖魔化了,它覺得她從一開始表現出跟六絳浮生的特殊,或許便是為了這一刻引它上當。
事到如今,她將它鎖在了六絳浮生的軀體內,它無法掙脫,它瘋狂地詛咒著,衝潰著,它不甘心它謀劃了這麽久的事情最終竟會是這樣一場無疾而終的結果。
它心中極度不甘,它也抱了一種玉石俱焚的打算。
於是它壓低了聲音,用惡狠狠的神色嘲笑著六絳浮生“傻子,這個女人一看就知道不會愛上任何人。”
“她甚至想殺了你。”
“你看啊,她對你何曾動容過?你的一片真心,比之地底的草還要賤,你就算卑微到骨子裏去祈求,她也不會看你一眼的。”
六絳浮生此時腦海之中又響起了“天道”消失之時留下的那一句當頭棒喝。
“深情可笑,忘罷,忘罷……”
“可笑……”
他輕輕地念著這兩個字,笑了。
“顧君師,在你眼中,我是不是特別可笑啊?”
帶著泣聲的顫得哽咽得沙啞。
顧君師看他臉上的魔紋有加深的趨勢,手指微顫,忍不住伸向他。
他卻稍微偏著頭,避開了她的手,並一把抓住她的劍,然後眼都不眨一下狠狠地刺入了腹中。
血濺飛,滴在了她的臉上。
顧君師眼神如凝,血珠從麵頰滑落至下頜骨處,他看著他,唇似蠕動了一下,又平抿地闔上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驚喘的呼吸高高地提起,不由得手腳發涼。
“你不是一直想殺我嗎?”他笑著問她,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纏綿悱惻的眸,但此時眼眶卻承受不住水汽的重量,成顆成顆地滑落了下來。
他的心跟破了一個大洞似的,永遠都可能欲壑難填了。
顧君師啞聲,卻是無話可說。
六絳浮生麵上的微笑有一種莫名的嘲諷感,他忍著酸楚恨聲道“你欺我,騙我,殺我,還這樣辱我,可我就是賤,我還是不舍得對你放手……”
他低垂下頭,彎著唇角,淚盈於睫,悲傷像抑不住層層漾開來,似自言自語道“憑什麽啊?”
他咬得牙齦出血,如泣如訴“你憑什麽這樣待我?我哪裏對不起你了?我做錯了什麽了?”
他的話裏的淒涼與心碎那樣濃重,別說其它人,就是連一向幫親不幫理的顧二聽了都覺得心頭一酸。
他都覺得自家姐對便宜姐夫,有些……太過。
顧君師曾經被診斷有些情感缺失症,她沒有同情心理,也對愛情、親情沒有執念,天生涼薄,但聽到六絳浮生那一句一句的“憑什麽”,竟第一次有了一種不知該如何回應的退避茫然。
她隻能確定的是……她好像第一次對一個人……有了一種叫心軟的情緒。
她垂下眼,淡淡道“對不起。”
她道“如果你是想聽我跟你道歉的話……”
但卻正是這一句不解釋、聽起像敷衍一樣的道歉,卻叫六絳浮生徹底崩潰了。
“嗬嗬哈哈哈——”
他明明看清了,卻停不下來的喜歡才真正的叫他崩潰。
他全身發抖“我怎麽會差點忘了呢,你本就是那麽狠心的一個人……”
其它人聽到了,眼睛也都紅了。
汝蘭忍不住也紅了眼眶,朝上方喊道“顧一,顧君師,不管你叫什麽,你難道真的一點都沒有對這個全心全意是你的男人一點心痛嗎?你到底怎麽回事?”
看六絳浮生都氣得自己朝劍上捅自己了,可想而知他此刻到底有多難受。
晏天驕也是第一次見到在感情世界占主導地位,卻可以這樣殘忍無情的女人,像他的母親雖然看起來強硬霸道,實則她一開始浸溺於愛情後,便成為了他父親的附屬傀儡。
後來也隻不過是積攢夠了失望才選擇了放棄,在他眼裏這世上的女人好像都隻知道感情用事。
而顧君師,她顯然刷新了他對女人的認知。
而澄泓則好像早就預料到了結果會是這樣。
他通過“那人”的記憶,見識過顧君師是怎樣一個顛倒乾坤之人,一般這種類型的人,無論男女都輕視於情愛,他們追求的東西是更為實質的東西,跟更為廣闊的天空。
所以,她跟六絳浮生會變成這樣一種局麵,其實早就有預兆的。
澹雅看到六絳浮生此刻失魂落魄之態,一邊痛快之意,一邊又有莫名有一種狐死兔悲的心涼。
倘若連六絳浮生在顧君師心底都不算什麽,那他估計就更算不上什麽了吧。
魏酈神色恍惚,這才確定她所說的那一句,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才為他做的那些事情。
以前他一直腹誹她就跟個傻子一樣隻懂得在背後默默付出,像極了一個癡情之女,那愛而不得的樣子,曾叫他一度瞧不上,可現在她將自己的真實麵目露了出來,他以前以為的一切全都被摧毀了,這好像這才真正明白她跟他講的那一句。
“魏酈,我再勸你一句,別喜歡我,別對我抱任何希望,更別覺得我會是一個好人,這是我對你最誠摯的忠告跟善意提醒。”
她這算不算是……除了在感情上渣得一塌糊塗之外,對於有恩之人倒是還保留著一份善意?
魏酈以前不承認,實則他其實偷偷嫉妒過天靈根,但此時他沒有感受到一點暢快之意,隻有難受。
墮魔龍感受到了六絳浮生心神大亂之際,心中大喜,覺得一切好像就跟它想象之中的走向一樣,它化為心魔鑽入了六絳浮生的丹田之處,因此六絳浮生的瞳孔一瞬間變成一半紫黑色,一半竟是金璨的顏色。
他身上一股磅礴的氣流衝撞開來,顧二抓不住他了,被狠狠地撞仰開來,全身的骨頭都跟碎了一樣控製不住發麻僵硬,而顧君師則一臂擋前護在腹部前,身形趁著氣流之勢朝著後方緊急避開。
她見六絳浮生被墮魔龍的魔氣入侵體內,勾纏出心底最深處的怨懟與恨念,她告誡自己,不要急,不要心急,還差最後一步了……
如果但凡出了一步差錯,這座島上的所有人,都將不複存在。
沒有人察覺,顧君師的臉已經白到無一絲血色,她平靜的麵容之下,早已是強弩之末,她能將“黃泉之門”召出來已經耗光了她全部的力量,所以她根本沒辦法再繼續開啟“黃泉之門”將墮魔龍拽入地獄。
她眼中可以藏得住所有的驚濤駭海,心中也扛得住所有的指責與壓力,她不能在墮魔龍麵前露出一絲的異樣表現。
她在等,等她布局到最後的那一個時刻來臨。
“我犯過最大的錯,不是喜歡上你,而是我誤以為,終有一日你也會喜歡上我,但這種錯,我不會再犯了。”
六絳浮生再次抬起頭來,卻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得幹幹淨淨,他眼角赤紅,一張冷冰冰的臉,亂雲飛渡仍從容,他抽出了仙劍,朝著顧君師而去,一切都預示著走向決裂的盡頭。
而顧君師迎視著他的眼,承受著他的恨,淡淡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是嗎?我還真不知道……”她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啞道“你原來是懷抱著這樣的感情在等我。”
眼見六絳浮生被墮魔龍所操控,澄泓一道金光掠攔擋在了顧君師麵前。
“滾開——”
一劍泚裂空界的黑白交雜的劍氣揮出,澄泓一掌立於身前,佛光布周宏鼎,但此時的六絳浮生不單是他自己,也是墮魔龍,是以澄泓周身宏鼎頃刻間崩然破碎,疾退倒後。
“六絳檀越,你冷靜一些!”
澄泓撫著快炸裂的胸口,一口血湧吐出。
六絳浮生的視線根本沒有一分落在澄泓身上,他一瞬不瞬地盯著顧君師,白得跟雪一樣的麵容上,妖異又病態地笑了一聲“既然你說要改,那便改吧,但這一次將由我來製定規矩,你愛我亦罷,不愛亦罷,隻是你都休想要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