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去也
字數:6944 加入書籤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
男人沒有鬥笠了。
陳平安呆呆看著這個男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春水秋實兩位婢女嚇了一大跳,一時間有些惱火此人的不講規矩,太胡來了。
鯤船就是一座“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規矩的,比如不可私鬥,若有糾紛,必須通報鯤船執事;不可擅自運用術法神通;若有凡俗夫子登船,不可隨意欺辱,等等。條條框框,稱得上是繁文縟節,隻不過有實力購置鯤船進行跨洲商貿的門派,無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勢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階修士和純粹武夫,同時雇傭大批擅長搏殺的散修,這才是重中之重,歸根結底,規矩是死的,拳頭是活的。
因此各條廊道之中,牆壁上有裝飾模樣的粉綠樹枝,棲息有一種名為光陰蟬的靈物,日夜不眠,能夠將捕獲景象儲藏起來,極其細微的氣機漣漪,都逃不過它們的感知,若是光陰蟬被人打死,會綻放出刺耳的淒切蟬鳴,所以鯤船用以監督蟊賊小偷。
要知道練氣士當中,也是魚龍混雜,況且修行一事,心湖漣漪被無窮擴大,若是野修散修,沒有上乘正統的法訣凝神靜心,往往會善惡皆極端,隻憑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個無底洞,金山銀山也要掏空,人無橫財不富,再來一個富貴險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陳平安嘿了一聲,然後開心笑了起來。
他就是阿良。
男人風塵仆仆,光腳,袖子卷起,有些疲憊神色,但是眼神熠熠,鬥誌昂揚。
這跟當時牽著毛驢腰佩竹刀的那個男人,很不一樣,那會兒自稱阿良的男人,吊兒郎當,說著不著調的言語,總給人喜歡吹牛、靠不住的無賴感覺。而此時此刻,男人沒了行走江湖的鬥笠,沒了銀色養劍葫,甚至連竹刀都沒有了,當他突兀地出現在陳平安身前,二境的時候,陳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淺,甚至會覺得朱河和阿良都能過過招。
但是二境到三境,隻是純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來看阿良,陳平安覺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樓內氣勢震撼的崔瀺爺爺,隻強不弱,但是到底阿良強出多少,陳平安仍然看不出來。
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能夠這麽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陳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視野開闊的觀景台上,瞧見了春水謝實這一雙孿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欄杆,擺出一個自認瀟灑絕倫的姿勢,伸手按住額頭,然後往上一抹,捋了捋頭發,“姑娘,你們好,我叫阿良,我是一名劍客。”
春水性情沉穩,一言不發,妹妹秋實卻是潑辣一些的脾氣,而且是眼前男人違例在前,名為“秋實”卻身材纖細的苗條少女,底氣十足,皺著眉頭問道“我不管你是誰,咱們這艘鯤船,除非在雲海之中遇見突發狀況,否則不允許任何乘客使用術法,更不允許擅自闖入別人房間!”
說完這些,少女嗤笑道“還阿良,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個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應收我為徒弟?我求你啊。”
阿良壞笑道“我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還真沒收過一個真正的弟子,沒辦法,劍術高了點,確實容易讓人自慚形穢,連跟我拜師學藝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小姑娘,你是頭一個這麽直接開口的,我喜歡!”
秋實剛要出言譏諷,被姐姐春水一把輕輕握住胳膊,秋實到底是調教有序的天字號房婢女,雖然氣惱眼前男子的不守規矩和滿嘴油滑,但還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邊的言語。春水比起秋實要心思縝密許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貴客陳平安的朋友,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規矩一事,她們打醮山鯤船當然要講,但絕不會講得很生硬刻板,否則打醮山這筆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給別家搶走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是顛簸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陳平安,笑問道“公子,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鯤船別處房間的客人嗎?”
說到阿良的時候,春水心裏也有些別扭。
至於說此阿良就是彼阿良,春水打死都不信,這就像滿是雞糞狗屎的一條市井
巷弄,來了個與一洲首富同名的家夥,有天走入巷子登門做客,誰會覺得他是那個高不可攀的首富?
陳平安隻是說道“是我朋友。”
發現春水還在等待另外一個關鍵問題的答案,陳平安靈光一閃,笑道“他跟我們大驪北嶽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壓在兩位少女心底的那個謎題,豁然開朗。
原來是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北嶽正神牽線搭橋,難怪打醮山都要賣麵子。
由於大驪吞並了整個寶瓶洲的北方疆域,展露出霸主之姿,便是俱蘆洲都多有聽聞,加上鯤船在大驪梧桐山設立渡口之前,也要經過大驪版圖的上方,春水秋實作為打醮山精心栽培出來的少女,更多不是在修行方麵,而是作為打醮山的門麵之一,用以滴水不漏地待人接物,廣結善緣,說不定哪天就會被哪位山上神仙相中,一旦收為美妾,雙方門派就有了一樁香火情,這也是打醮山的初衷之一。
所以春水對於大驪王朝的形勢,了解頗多。
對於大驪北嶽正神的分量,不但春水知道輕重,性子跳脫的妹妹秋實一樣清楚。
既然有這麽一層關係,那麽鯤船本就彈性較多的規矩,就可以更加鬆動了,春水拉著秋實施了個婀娜多姿的萬福,一起告辭去往正廳,把觀景台讓給陳平安和那個不速之客。秋實在跨出書房門檻後,輕聲問道“姐,要不要給馬管事知會一聲?”
春水搖頭道“不用。別畫蛇添足,如果馬管事覺得這份關係可以運作,肯定會大張旗鼓,那個男人如果真是大驪北嶽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爺可能會相談甚歡,但是多半會嫌棄咱倆的不懂事,你想啊,誰喜歡背後嚼舌頭的人?”
秋實聽出了言外之意,悶悶道“姐,你是不是想要離開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溫柔,笑著擰了擰妹妹的精致耳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以後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報答一些宗門的養育之恩,否則成天給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疊被洗衣,總歸不是個事。難道你忘了,我們也是練氣士啊。”
秋實滿臉發愁,趴在桌子上,哀歎一聲“姐,反正我聽你的,我懶得想那麽多。”
春水俯身在妹妹耳畔竊竊私語,不知是什麽難為情的言語,說得秋實立即滿臉通紅,羞得她直起腰,去撓姐姐的咯吱窩,姐妹二人便嬉戲打鬧起來,時不時轉頭望向書房那邊,以免被那位陳公子瞧見了她們的胡鬧,這雙姐妹哪怕是真情流露,仍是輕輕怯怯的,溫柔似水。
觀景台那邊。
阿良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尋覓那對姐妹少女的誘人身影,過過眼癮也好嘛。
陳平安忍住笑意,問道“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聲,“對啊,一個臭不要臉的家夥,是道教裏頭除了道祖,最能打的一隻老王八,我呸,仗著天時地利和護身法器而已,沒事,我這就回去還他一拳!”
陳平安積攢了一肚子的心裏話,全部被嚇回去。
阿良收回鬼鬼祟祟的視線,轉身走到欄杆旁,打量了一番陳平安,嘖嘖道“小子,這才幾天沒見麵,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風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不知道說什麽,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氣話,“有空常下來玩啊?”
阿良吃癟,沒好氣道“你大爺啊……”
沒你小子這麽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就隻有我阿良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個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無數頭化外天魔,隻是這些內幕,阿良沒好意思說,畢竟當下一拳是輸了,他阿良可不是那個老秀才,沒臉皮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切等他打贏了對手再說!
到時候就跟這個小子隻說一句,想當年我打得一位掌教老道屁滾尿流,陳平安,真不騙你,我阿良從不吹牛嘛。
話說回來,那個臭不要臉的老道人,還真笑納了“真無敵”稱號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慣歸看不慣,打起架來,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沒帶劍,就也舍棄了那把四大仙劍之一的神兵利器,兩人就純粹以拳頭和道法過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處,一邊相互打架,一邊斬殺天魔,確實痛
快!
遲早有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認“真有敵”才行。
阿良瞥見陳平安腰間的朱紅酒葫蘆,哈哈笑道“呦,如今還會喝酒啦?”
陳平安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喝,每次隻能喝一點。”
阿良瞥了眼天上,“陳平安,咱們還能聊一會兒,你挑重要的說。”
然後陳平安大致說了近況。
阿良伸出大拇指, “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這趟江湖,好好走著。趕緊變得更強,將來來天上玩,人間很好,天上的天上,強敵如林,也很精彩的!”
陳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雖然背著劍了,可我還沒開始正式練劍。”
阿良咧嘴笑道“練拳到了極致,就等於是在練劍,莫著急!”
陳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別這麽想,石拱橋老劍條一事,最早確實是齊靜春捎了消息給我,但是之後他又反悔,說另外選了一個比我更適合的人,我倒是不生氣,齊靜春什麽脾氣,天底下我最清楚,但是不生氣,我當然也奇怪啊,是何方神聖,能夠讓齊靜春這個榆木疙瘩開了竅,所以才有後邊我們那趟相逢,事後我也就釋然了,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們小鎮那座石拱橋,她也不一定會選我,當時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說了‘囊中之物’四個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陳平安呆呆的。
阿良也會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張臉龐都擠在一起,像是把一團和煦陽光折疊了起來,開懷大笑道“怎麽,還不允許我吹牛一次啊?就像這次我給人一拳打落人間,丟不丟人?丟死人了!但我阿良還不是來見你陳平安?為啥?”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強者不在於什麽無敵,而在於活著,輸得再慘都別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夠站起來,再次憤然出拳出劍!”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嗬嗬道“過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懸山,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阿良在那邊砥礪劍道很多年,你以為次次風光無限,所向披靡嗎?絕對不是的,給人攆得比喪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數,多了去!當然了,單對單捉對廝殺,我阿良不懼天下任何人,扛不住那些個大妖臭不要臉地圍毆老子嘛,我就該跑跑,該罵罵,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後偷偷殺回去,摘了頭顱,揚長而去,把大妖腦袋往長城那幫小兔崽子麵前一丟,都不用我阿良說什麽,一個個就已經嗷嗷叫了,你是不曉得那邊的小姑娘和漂亮婦人,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難為情的……”
陳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後這個,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尷尬道“看破不說破嘛。”
一時間,有些沉默。
阿良抬頭望向西邊天幕破開的大洞,正在緩緩合攏。
陳平安突然高聲問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著!”
“那就先這樣,哪天等你走到了劍氣長城那邊,如果有兔崽子拿這樁糗事笑話我,你記得告訴他,就說阿良保證很快就會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個人砸入青冥天下!”
阿良輕喝一聲,“去也!”
鯤船劇震一下,緩緩下沉十數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勢頭。
上空傳出一陣轟隆隆作響,然後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鯤船練氣士都望不見的頂點,爆發出一陣聲勢更加驚人的炸裂聲,以至於數百裏雲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這麽徹底消失,下一刻出現在了寶瓶洲與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響,便一鼓作氣掠過了中土神洲的東海之濱,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有盤腿坐於虛空之中的金甲神靈睜開眼還有路過了黃河小洞天外的彩雲間白帝城,有一位魔道巨擘立於城頭,望向一閃而過的身影;
如此反複,在天幕破洞下方,迅猛升起,在天幕並攏的前一刻,阿良來而複去,就此破空而去。
陳平安站在觀景台上,久久不願挪步。
阿良無敵不無敵,暫且不好說,瀟灑是真瀟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