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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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後,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華美建築,道觀寺廟星羅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時,而在化雪時,必須登高賞雪,俯瞰此城,宛如一處五彩琉璃仙境,流雲漓彩,瑩澈無瑕。
薑尚真和浣紗夫人就在化雪之時,進入了這處人間仙境。隻是世間美景如美人,仿佛經不起長久細看。薑尚真剛剛入城,就已經沒了興致,婦人則是心有牽掛,也對景色無甚觀感。
薑尚真弄了一份關牒,名字當然是用周肥。這可是一個大有福運的好名字,薑尚真恨不得在玉圭宗譜牒上都換成周肥,可惜當了宗主,還有個儼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兒,都容不得薑宗主如此兒戲,老頭子真是半點不曉得老馬戀棧不去惹人厭的道理。
浣紗夫人依附九娘,則不用如此麻煩,她本就有邊軍姚家子弟的身份,父親姚鎮,老將軍當年下馬卸甲,轉為入京為官,成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隻是聽說近兩年身體抱恙,已經極少參與早朝、夜值,年輕皇帝專程請數位神仙去往中嶽山君府、埋河碧遊宮幫忙祈福。老尚書之所以有此殊榮待遇,除了姚鎮本身就是大泉軍伍的主心骨,還因為孫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後。
入城後,一身儒衫背書箱的薑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咄咄咄戳著地麵,如同剛剛入京見世麵的外鄉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宮中探望皇後娘娘,還是先回姚府問候父親,見見女兒?若是後者,這一路還請小心街巷遊蕩子。”
浣紗夫人是九娘,九娘卻不是浣紗夫人。
她被荀淵感歎一聲“異哉”的自斷一尾,其實便在姚近之身上,早已與這位大泉皇後魂魄相融,用以庇護姚近之這個身負氣運的晚輩身上。除此之外,也是浣紗夫人有心做給大伏書院看的一種決然姿態,斷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從仙人跌境為玉璞,若是以後世道大亂,她一樣會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婦人頭戴冪籬,遮掩麵容,輕聲問道“薑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幾天?”
薑尚真說道“敘舊,喝酒,去那寺廟,領略一下牆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觀,找機會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貶謫出境的曹州夫人,順便看看荀老兒在忙什麽,事情茫茫多的樣子,給九娘一旬光陰夠不夠?”
婦人施了個萬福,道“謝過薑宗主。”
兩人就此分道,看樣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親,姚老尚書其實身體健朗,隻是姚家這些年太過蒸蒸日上,加上眾多邊軍出身的門生弟子,在官場上相互抱團,枝葉蔓延,晚輩們的文武兩途,在大泉廟堂都頗有建樹,加上姚鎮的小女兒,所嫁之人李錫齡,李錫齡父親,也就是姚鎮的親家,昔年是吏部尚書,雖然老人主動避嫌,已經辭官多年,可畢竟是桃李滿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繼任尚書的座師,所以隨著姚鎮入京主政兵部,吏、兵兩部之間,相互便極有眼緣了,姚鎮哪怕有心改變這種頗犯忌諱的格局,亦是無力。
隻說老尚書的孫子姚仙之,如今已經是大泉邊軍曆史上最年輕的斥候都尉,因為曆次吏部考評、兵部武選,對姚仙之都是溢美之詞,加上姚仙之確實戰功卓著,皇帝陛下更是對這個小舅子極為喜歡,故而姚鎮便是想要讓這個心愛孫子在官場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孫女姚嶺之,也就是九娘的獨女,自幼習武,資質極好,她比較例外,入京之後,經常出京遊曆江湖,動輒兩三年,對於婚嫁一事,極不上心,京城那撥鮮衣怒馬的權貴子弟,都很忌憚這個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見著了她都會主動繞道。
薑尚真看著那個姍姍遠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歸寧省親了嘛。”
隨後薑尚真問路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名聲不顯的小武館,十幾年前開設的武館,館主劉宗,在武館林立的大泉京城,屬於二三流的身手,一有同行聚會,共同商議某位外鄉拳師能否開館,如何安排三位館主去問拳試探斤兩,劉宗都隻能敬陪末座,事後每次問拳,劉宗也多是打頭陣,因為劉宗肯定輸,屬於先賣給外鄉人一個麵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輸劉宗師”的說法,如果不是靠著這份名聲,讓劉宗小有名氣,薑尚真估計靠問路還真找不到武館地址。
兩個替武館看門的男子,一個青壯漢子,一個幹瘦少年,正在清掃門前積雪,那漢子見了薑尚真,沒搭理。
少年到底還為武館營生考慮幾分,打量著眼前這個遊學書生裝扮的男子,好奇問道“這位先生,是要來我們武館學拳不成?”
薑尚真笑道“我在城內無親無故的,所幸與你們劉館主是江湖舊識,就來這邊討口熱茶喝。”
少年笑了起來,倒是個實誠人,便要將這個書生領進門,小武館有小武館的好,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鄉來京城混口飯吃的的武林好漢,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館熱手,畢竟贏了也不是什麽誇耀事,而且就老館主那好脾氣,更不會有仇家登門。
一旁大雪天也沒穿棉襖的精壯漢子,先前掃雪無精打采的,突然瞧見了兩位鄰近女子路過武館門前街道,便輕喝一聲,肌肉鼓脹,一個氣沉丹田,雙膝微蹲,不斷旋轉起來,一時間武館門口雪屑無數,兩位女子羞惱不已,低聲罵了幾句,快步跑開。
那書生一個蹦跳,躲過掃帚,結果路滑,落地後沒站穩,摔在地上。那漢子大笑不已,也懶得道歉,反而笑話這讀書人下盤不穩腿無力,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婦給野漢子拐了,氣又氣不過,打又打不過那廝,便要來學拳吃苦?
少年有些著急,聽說讀書人最好麵子,而且還是館主的客人,不能這麽隨便羞辱。萬一是個有功名的,或是來這邊參加春闈會試的舉人老爺,到時候鬧到衙門那邊去,武館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好在那書生像是任人拿捏慣了的軟柿子,笑道“不是學拳,吃不住苦。”
這番動靜,惹來那兩位女子頻頻回眸,掩嘴嬌笑,哪來的書呆子,學什麽拳腳功夫,都長得那麽好看了,女子也舍得偷別家漢子去?
薑尚真被少年領著去了武館後院。
磨刀人劉宗,正在走樁,緩緩出拳。
老人實在是天生就輸了“賣相”一事,頭發稀疏,長得歪瓜裂棗不說,還總給人一種猥瑣粗鄙的感覺。拳法再高,也沒什麽宗師風範。
隻是當年在那藕花福地,劉宗卻曾經與南苑國國師種秋,謫仙人陳平安,三位純粹武夫,從敵為友,並肩作戰。
劉宗還與當時已經修成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對敵。
打不過是真打不過。
薑尚真笑道“劉老哥,還認得同鄉人周肥嗎?”
老人立即停下拳樁,讓那少年弟子離開,坐在台階上,“這些年我多方打聽,桐葉洲好像不曾有什麽周肥、陳平安,倒是劍仙陸舫,有所耳聞。當然,我至多是通過一些坊間傳聞,借閱幾座仙家客棧的山水邸報,來了解山上事。”
薑尚真環顧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頸了,為何還要蜷縮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氣,都給浩然天下的仙氣給消磨殆盡了?”
劉宗嗤笑道“不然?在你這家鄉,那些個山上神仙,動輒搬山倒海,翻雲覆雨,尤其是那些劍仙,我一個金身境武夫,隨便遇到一個就要卵朝天,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換些虛名,不值當吧。”
薑尚真摘了書箱當凳子坐下,“大泉王朝曆來尚武,在邊境上與南齊、北晉兩國廝殺不斷,你要是依附大泉劉氏,投身行伍,砥礪武道,豈不是兩全其美,隻要成功躋身了遠遊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對你以禮相待,到時候離開邊關,成為守宮槐李禮之流的幕後供奉,日子也清淨的。李禮當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鎮。”
劉宗搖頭道“做人總不能做了個死法都沒得選的可憐人。按照你的說法,我當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隨便找個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點,不過很自在。反正習武一事,從未落下,該是劉宗的遠遊境,慢些來,終究會來。”
薑尚真點頭道“難怪會被陳平安敬重幾分。”
劉宗笑問道“那位小劍仙,是別洲人氏吧?不然那麽年輕,在這桐葉洲肯定名氣不會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薑尚真想了想,“不好說啊。”
至於這個磨刀人,當然沒說真話,甚至可以說幾乎全是在瞎扯,不然薑尚真也不會從玉圭宗的繁雜諜報當中,看到“劉宗”這個名字。事實上,劉宗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沒少出風頭,與練氣士多次廝殺,如今不但是金頂觀的不記名供奉,還是大泉先帝劉臻親自挑選出來的扶龍人之一,為了保證新帝能夠順利登基,不惜軟禁了手握北邊軍權的大皇子劉琮在京“養病”,劉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謂當今天子的心腹。
一個老江湖的自保之術,薑尚真可以理解,畢竟春潮宮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聲確實不算好。
之前閑聊,也就是薑尚真實在無聊,故意逗弄劉宗而已。
比如陳平安在狐兒鎮九娘的客棧,曾經與三皇子劉茂起了衝突,不但打殺了申國公高適真的兒子,還親手宰了禦馬監掌印魏禮,與大泉昔年兩位皇子都是死敵,陳平安又與姚家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申國公府失去世襲罔替,劉琮被軟禁,三皇子劉茂,書院君子王頎的事情敗露,當今天子最終能夠順利脫穎而出,都與陳平安大有淵源,以劉宗的身份,自然對這些宮闈秘聞,不說一清二楚,肯定早就有所耳聞。
劉宗在那邊胡說八道,薑尚真聽著就是了。
劉宗輸隻輸在了不知道眼前周肥,竟然會是整個桐葉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哪怕曾經確實聽說劍仙陸舫好友之一,有那玉圭宗薑尚真,但是劉宗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一位雲窟福地的家主,一個上五境的山巔神仙,會願意在那藕花福地虛耗甲子光陰,當那什勞子的春潮宮宮主,一個輕舉遠遊、餐霞飲露的神仙,偏去泥濘裏打滾好玩嗎。早年從福地“飛升”到了浩然天下,劉宗對於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已經不算陌生,這裏的修道之人,與那俞真意都是一般斷情絕欲的德行,甚至見識過不少地仙,還遠遠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問道。
劉宗感慨道“這方天地,確實千奇百怪,記得剛到這裏,親眼見那水神借舟,城隍夜審,狐魅魘人等事,在家鄉,如何想象?難怪會被那些謫仙人當做井底之蛙。”
薑尚真笑道“這些神神怪怪,見多了也就那麽回事。反倒是那上梁之日誕生拆梁人,拗著性子多看幾年,更有趣些。”
劉宗不願與此人太多繞彎子,直截了當問道“周肥,你此次找我是做什麽?招攬幫閑,還是翻舊賬?如果我沒記錯,在福地裏,你浪蕩百花叢中,我守著個破爛鋪子,咱倆可沒什麽仇隙。若你顧念那點老鄉情誼,今天真是來敘舊的,我就請你喝酒去。”
薑尚真說道“喝酒就算了,我這人隻喝美酒,你這武館生意,能掙幾個銀子?放心吧,我真不是衝你來的,此次與朋友一道遠遊蜃景城,湊巧聽說了劉宗這個鼎鼎大名,就想要碰碰運氣,不曾想還真是你。看來當下我運氣不錯,趁著運道正隆,今夜就去尋訪曹州夫人,看看能否一睹芳容。劉老哥要不要與我攜手夜遊?有劉老哥這副尊榮襯托小弟,我便更有希望獲得曹州夫人的青睞了。”
劉宗撚須而笑“周老弟風采依舊啊。”
薑尚真微笑道“看我這身讀書人的裝束,就知道我是有備而來了。”
劉宗笑問道“當真就隻是一位過路客?”
薑尚真點頭道“所以勞煩劉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這般待客之道,嚇煞小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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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臨近那座中土神洲,柳赤誠這一路都出奇沉默,歇龍石過後,柳赤誠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柴伯符內心深處,已經對柳赤誠佩服得五體投地。
若說顧璨那小崽子,是個處處有福緣之人,柳赤誠與自己就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了。
當初在那歇龍石,柴伯符忙著在山上撿寶,盡顯山澤野修本色,不料急匆匆趕來了一大幫修士,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有,分為幾個大小山頭,禦風懸停,都是奔著突然失去禁製的歇龍石而來,柴伯符也不怕事,柳赤誠開了禁製卻不關門,任由外人被異象牽引而至,自然是有恃無恐,哪怕不提柳赤誠的玉璞境修為,光是白帝城的名號,就夠他們三人橫著走了,更何況那人就在淥水坑,真要有事,相信不會見死不救,畢竟還有顧璨這個剛收的嫡傳弟子。
然後歇龍石之上,就在柴伯符身邊,突兀出現一位竹笠綠蓑衣的老漁翁,肩挑一根青竹,掛著兩條穿腮而過淡金色鯉魚。
正是柳赤誠嘴裏的那位淥水坑捕魚仙,淥水坑的南海獨騎郎好幾位,捕魚仙卻隻有一個,曆來行蹤不定。
柴伯符剛要起身,對這位修行路上的前輩聊表敬意,被老漁翁瞥了一眼,柴伯符立即紋絲不動。
老漁翁對那些聞風而動的練氣士揮揮手,示意這座歇龍石,不是他們可以覬覦的。
一個大道親水的玉璞境捕魚仙,身在自家歇龍石,四麵皆海,極具威懾力。
若是歇龍石沒有這個老漁翁坐鎮,隻是盤踞著幾條行雨歸來的疲憊蛟龍之屬,這撥喝慣了海風的仙師,憑借各種術法神通,大可以將歇龍石狠狠搜刮一通,曆史上淥水坑對於這座歇龍石的失竊一事,都不太在意。可捕魚仙在此現身趕人,就兩說了。海上仙家,一葉浮萍隨便飄蕩的山澤野修還好說,有那島嶼山頭不挪窩的大門派,大多親眼見過、甚至親身領教過南海獨騎郎的厲害。
所以譜牒仙師權衡利弊過後,紛紛對那老漁翁行禮告辭,其餘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龍涎,都有些不舍。
捕魚仙便戟指一人,海中龍涎迅速聚攏,激蕩而起,將一位距離歇龍石最近的山澤野修包裹其中,當場悶殺,屍體消融。
柳赤誠的心思不在捕魚仙身上,譜牒仙師識趣離去,野修們惴惴跑遠,最後隻剩下兩位女子,依然禦風懸停遠處,
一個瞧著柔柔弱弱的年輕女子,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驚豔姿容,就是耐看,很耐看。
身邊跟著一頭雙眸各異的小狐魅,金丹境。比起自家龍伯老弟,那還是要強上一籌的。
顧璨始終一言不發。
那位老漁翁不知為何,更是沉默,神色不定。
柳赤誠便忍不住問道“這兩位姑娘,若是信得過,隻管登山取寶。”
然後柳赤誠對那姿容絕美的狐魅微微一笑,後者眨了眨眼睛,然後躲到了年輕女子身後。
那年輕女子還真不客氣,就帶著婢女模樣的小狐魅,落在了歇龍石之上。
她讓狐魅在原地等著,獨自登山。
柳赤誠便去往小狐魅那邊,笑道“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在下柳赤誠,是個讀書人,寶瓶洲白山國人氏,家鄉距離觀湖書院很近。”
那少女後退幾步,怯生生道“我叫韋太真,來自北俱蘆洲。”
這個身穿一襲粉色道袍的“讀書人”,也太怪了。
柳赤誠臉色驚訝,眼神憐惜,輕聲道“韋妹妹真是了不起,從那麽遠的地方趕來啊,太辛苦了,這趟歇龍石遊曆,一定要滿載而歸才行,這山上的虯珠品秩很高,最適合當做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再穿在韋妹妹身上,便真是天作之合了。如果再煉製一隻‘掌上明珠’手串,韋妹妹豈不是要被人誤會是天上的仙女?”
韋太真既不惱羞,也不生氣,隻是說道“柳先生,你再這樣,我家主人會生氣的。”
柳赤誠指了指
地麵,雙方還距離七八步遠,笑道“我對韋妹妹發乎情止乎禮,那位姑娘不會生氣的。”
韋太真說道“我已經被主人送人當婢女了,請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況且主人會不會生氣,你說了又不算的。”
柳赤誠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韋妹妹真是可愛。”
韋太真說道“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柳赤誠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韋妹妹與柳哥哥客氣什麽。”
柴伯符百無聊賴地蹲在捕魚仙一旁,隻覺得柳赤誠這家夥真是稟性難移,先前在寶瓶洲北遊路上,也是見著個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還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湊上去言語調笑幾句,關鍵是柳赤誠這個色胚光說不做,到底圖個什麽?
歇龍石之巔,顧璨終於開口笑道“好久不見。”
李柳點頭道“還好。”
顧璨點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顧璨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當年除了當陳平安和劉羨陽的跟屁蟲,其實也喜歡自己一個人四處瞎逛蕩,遇上年紀大、力氣就大的無賴貨色,隻能跑遠了,再嘴臭幾句,但是小鎮最西邊那個破宅子,有個叫李槐的同齡人,是顧璨當年少數能夠欺負的可憐蟲之一,李槐罵也罵不過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對手,而且李槐有點好,不太喜歡跟家裏人告狀,所以顧璨時不時就去那邊玩耍,結果有次大雪天,四下無人,他往李槐衣領裏塞雪球的時候,給李槐姐姐撞見了,結果顧璨就被那個瞧著瘦弱的李柳,提著一條腿,腦袋朝地,被當那掃帚,把她家門口給掃雪幹淨了,才把顧璨隨手丟在地上,顧璨暈頭轉向爬起身,跑遠了之後,才對那李柳大罵不已,說回頭就要喊陳平安來欺負你,小娘們,到時候讓陳平安騎在你身上往死裏揍,看以後誰敢娶你……
顧璨問道“聽說你去北俱蘆洲了?”
李柳嗯了一聲。她看著歇龍石山腳那邊的柳赤誠。
顧璨以心聲言語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你小心點。柳赤誠雖然嘴賤,卻也不會真做什麽。”
李柳瞥了眼顧璨,“你倒是變了不少。”
顧璨笑道“也還好。”
在那之後,顧璨也悚然一驚,下意識禦風拔高數丈。
因為李柳一跺腳,整座歇龍石就瞬間碎裂開來。
不是緩緩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頭被直接破碎,刹那之間,浩然天下就失去了這座屬於淥水坑的歇龍石。
韋太真一個搖晃,趕緊禦風懸停空中。
替淥水坑鎮守此地的捕魚仙竟是什麽都沒說。
柴伯符差點被嚇破膽。
柳赤誠呆呆轉頭,望向那個年輕女子。
李柳問道“想死嗎?”
柳赤誠委屈道“我師兄在不遠處。”
李柳問道“哦?那我幫你將鄭居中喊來?”
白帝城城主,真名鄭居中,字懷仙。
隻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幾個敢對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諱。
柳赤誠立即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誠扯開嗓子喊了一聲龍伯老弟,說咱們該趕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禦風遠去。
顧璨與李柳抱拳告別,就此離去。
到底是同鄉人,顧璨對李柳並無太多忌憚,哪怕她一腳踩碎歇龍石,顧璨依然沒有太多心境漣漪。
於是歇龍石舊址之上,就隻剩下那位捕魚仙的老漁翁,等到柳赤誠三人遠去,老漁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顫聲道“淥水坑舊吏,拜見……”
李柳皺眉,打斷老漁翁的言語,“你帶著所有的南海獨騎郎,去北俱蘆洲濟瀆輔佐南薰水殿沈霖,她會是新任靈源公,但是境界不夠。”
老漁翁依舊不敢起身,高聲道“小吏領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經粉碎沉海的歇龍石,聚攏為一顆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漁翁身形消散之後,韋太真來到李柳身邊,輕聲問道“主人?”
李柳說道“先去淥水坑,鄭居中已經在那邊了。”
隻是李柳此後禦風去往淥水坑,依舊不急不緩,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應該到北俱蘆洲了。”
韋太真輕輕點頭。
於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頭,瞬間就置身於淥水坑當中。
淥水坑,宛若一座宮城,瓊樓玉宇,殿閣無數。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階頂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宮裝婦人,見著了李柳,輕聲問道“城主,此人?真是?”
男人笑道“你不該煉化這座淥水坑作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宮裝婦人突然漲紅了臉,雙膝微曲,等到李柳走到台階中部,婦人膝蓋已經幾乎觸地,當李柳走到台階頂部,婦人已經匍匐在地。
男人半點不奇怪,單憑一座淥水坑,去承受方圓萬裏之內的全部海水之重,飛升境當然也會吃力。不然眼前這位年輕女子,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
李柳一腳踩在那頭飛升境大妖的腦袋上,與那男子說道“又見麵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這輩子就是這輩子了?”
李柳望向遠處,依舊腳踩那頭飛升境的頭顱,點頭道“都要有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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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萬裏,大日高懸。
一個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從濟瀆一起禦風千裏,來到極高處,俯瞰大地,是一處大源王朝的藩屬小國地界,此地旱災酷烈,已經接連數月無雨水,樹皮食盡,流民四散別國,隻是老百姓離鄉背井,又能夠走出多遠的路程,故而多餓死半路,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慘絕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份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就說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吧?我沒有什麽承水的法寶,搬不來太多濟瀆之水,一旦我頻繁往返此地和濟瀆,擅自搬遷瀆水,水龍宗肯定要攔阻。李源,我在這裏就隻有你這麽個朋友,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回頭搬運瀆水,你就假裝沒看到。”
少年無奈道“這是你現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嗎?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點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說道“若是沒瞧見那些人的可憐模樣,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見,我心裏不得勁。若是我家老爺在這裏,他肯定會管一管的。”
正是沿著濟瀆由東往西遊曆的陳靈均,和一見投緣的濟瀆水正之一,李源。
雙方已經在鳧水島那邊,斬雞頭燒黃紙,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遊曆途中,陳靈均因為要勘驗大瀆兩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遠離大瀆之水,不曾想越遠離濟瀆,就越慘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幾乎不見半點綠意,江河、水井皆幹涸殆盡,地方官員幾乎都放下一切政務,或帶人掘井,或磕頭祈雨,然後陳靈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難的流民,在一棵枯樹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燒,其中有個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雙目無神的娘親抱在懷中,奄奄一息,嘴唇幹裂,卻無血絲,隻能咿呀嗚咽。
以沒心沒肺著稱於落魄山的陳靈均,唯獨見不得小姑娘這副模樣。
救下小姑娘他們之後,陳靈均就重返龍宮洞天,喊了李源一起來到這邊。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此國君臣、仙師,為何依舊無法行雲布雨,為何無法從濟瀆那邊借水?我告訴你吧,此地幹旱,是天時所致,並非是什麽妖魔作祟、煉師施法,所以按照規矩,一國百姓,該有此劫,而那小國的君主,千不該萬不該,前些年因為某事,惹惱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國之內的山水神祇,本就先於百姓遭了災,山神稍好,眾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損,除了幾位江神水神勉強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場更慘,轄境無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沒外人敢擅自出手,幫忙解圍,不然崇玄署雲霄宮隨便來幾位地仙,運轉水法,就能夠降下一場場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實與水龍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傳,是有些關係的,不一樣喊不動了?”
濟瀆橫貫北俱蘆洲東西兩端,曾有三座大瀆祠廟,鄰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楊氏掌握,而中祠,名義上是被水龍宗煉化為祖師堂,事實上真正的主人,還是香火水正李源。
陳靈均握緊手中行山杖,沉聲道“我不管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爺至多罵我幾句,可如果這次昧著良心,見死不救,以後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樣沒臉回家。”
陳靈均開始喃喃低語,似乎在為自己壯膽,“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我就算有臉賴著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爺的脾氣,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為此事,惹惱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討老爺幾句罵,算個屁。”
李源疑惑道“陳平安為了你走江一事,籌劃得如此周密仔細,結果你就這麽半途而廢,都還沒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鄉,到時候他真是隻罵你幾句?”
陳靈均嘿嘿笑道“說不定還要誇我幾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來,說道“兄弟,別怪我給你潑冷水,先與你說些老黃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決定,布雨一事,遠古真龍就有無數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一個不慎,就會被拘押到斬龍台上,輕則抽筋剝皮,重則砍掉龍爪,拘押元神受那酷刑百年千年,再被貶謫為人間的江河小神,甚至還有那領斬刑的可憐蟲,剁掉頭顱,直接拋屍投水。此國幹旱,並非,是受劫難,你又無本地神靈的山水譜牒身份,一旦強行幹涉,就會沾染因果極重,哪怕崇玄署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對你以後的走江,大有影響,隻會天劫更重,試想一下,化龍之前,你就敢以蛟龍之屬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數,給你走了江化了龍,豈不是隻會更加肆無忌憚?老天爺不拾掇你拾掇誰?”
陳靈均病懨懨道“別勸我了,我現在怕得要死,你這兄弟當得不仗義,明知道我不會改變注意,還這麽嚇唬我。”
李源歎了口氣,“行吧行吧,隻會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難同當,走,我這未來龍亭侯,帶你去見一見那位未來的濟瀆靈源公!隻要她肯點這個頭,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楊氏神仙們記恨在心,問題還是不大。至於水龍宗那邊,孫結和邵敬芝,我這小小水正還是能夠擺平的。”
陳靈均大喜,然後好奇問道“未來的濟瀆靈源公?誰啊?我要不要準備一份見麵禮?”
真要能夠辦成此事,就算讓他交出一隻龍王簍,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薰水殿內,那位被你誇得花枝亂顫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亂顫當然是李源信口開河,陳靈均一口一口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萬確。
陳靈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腳下大地,“你莫要誆我,這一來一回……”
陳靈均沉默片刻,繼續道“可能就會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斂笑意,說道“既然有了決定,那咱們就兄弟齊心,我借你一塊玉牌,可用水法,裝下尋常一整條江水正神的轄境之水,你隻管直接去濟瀆搬水,我則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與她討要一封靈源公旨意,她即將升任大瀆靈源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因為書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經得知消息,心領神會了,唯獨我這龍亭侯,還小有變數,如今至多還是隻能在水龍宗祖師堂擺擺譜。”
李源將一枚“三尺甘霖”交給陳靈均,先行禦風遠遊,返回龍宮洞天。
陳靈均手持玉牌,去往濟瀆大水畔的僻靜處,偷偷躍入水中,開始以本命水法,將瀆水悄悄裝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龍宗祖師堂,告知他此次親自搬水行雨,水龍宗與崇玄署直說便是,宗主孫結笑著點頭。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還真直說啊?就不怕我被楊老神仙找上門來活活砍死?”
孫結笑道“崇玄署雲霄宮再強勢,還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也對,我與火龍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個個小小崇玄署算什麽,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龍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隨後匆忙趕到了南薰水殿,拜訪即將成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於人,難免有些扭捏,不曾想沈霖直接給出一道法旨,鈐印了“靈源公”法印,交給李源,還問是否需要她幫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軸,震驚道“沈霖,你升任靈源公在即,就不怕橫生枝節,與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惡了關係?”
他那兄弟陳靈均是個心比天大的,一聽說水神娘娘與自家老爺是舊識,加上李源也確實給了些不該有的暗示,比如擠眉弄眼說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氣度,都是極好極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愛慕讀書人,你家老爺又是個年輕有為的俊哥兒,李源伸出兩根拇指,輕輕觸碰,所以陳靈均當時就信以為真了,摟著李源的肩膀,說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爺的小夫人到底怎麽個模樣。
到了南薰水殿,陳靈均果真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加上當時又不知沈霖注定會是大瀆靈源公,所以與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見外。按照道理,性情賢淑的沈霖,對陳靈均這條別洲水蛇的觀感,差不到哪裏去,卻也絕對好不到哪裏去。如果陳靈均不是個青衣小童,估計南薰水殿以後就不會對陳靈均開門了。在當時李源看來,沒關係,反正有自己在龍宮洞天,兄弟陳靈均哪裏需要計較沈霖一個娘們的喜歡不喜歡。
這會兒沈霖微笑反問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擔心會不會與我惡了關係嗎?”
李源豎起大拇指,“巾幗不讓須眉!這話說得讓我服氣!”
等到李源離開龍宮洞天,陳靈均已經現出真身,攜帶玉牌,開始行雲布雨。
千裏山河,毫無征兆地烏雲密布,然後驟降甘霖。
不少見此異象禦風趕來的當地練氣士,都紛紛對那條雲中青蛇,作揖致謝。
李源發現陳靈均對於行雲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幫忙梳理雲海雨幕。
一個時辰之後,李源坐在一片雲上,陳靈均恢複人身,來到李源身邊,後仰倒下,疲憊不堪,仍是與李源道了一聲謝。
沉默許久。
李源看著被一場滂沱大雨潤澤的人間山河,撫掌而笑,“大旱河草黃,飛鳥苦熱死,魚子化飛蝗,水廟土生煙,小龍蜿蜒出,背負青碧霄,洗去千裏赤……”
陳靈均已經坐起身,舉目遠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這麽個人,喜歡嘴上硬氣言語,做事也從來沒分沒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開心是當然的,不會有任何後悔。可將來沿著濟瀆走江一事,因此受阻於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邊增加大道劫數,導致最後走江不成,也讓陳靈均擔心,不知道如何麵對朱斂,還怎麽與裴錢和暖樹、米粒她們吹噓自己?就像朱斂所說,隻差沒把吃飯、拉屎的地方一一標注出來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化龍,他陳靈均就可以投水自盡,淹死自己好了。
所以陳靈均隻希望一件事,要是那個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爺,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就已經返鄉,就好了。
有老爺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讓人安心些,做錯了,大不了被他罵幾句,萬一做對了,年輕老爺的笑臉,也是有的。
何況陳靈均還惦念著老爺的那份家底呢,就自家老爺那脾氣,蛇膽石肯定還是有幾顆的。他陳靈均用不著蛇膽石,但是暖樹那個笨丫頭,以及棋墩山那條黑蛇,黃湖山那條大蟒,都仍是需要的。老爺
小氣起來不是人,可大方起來更不是人啊。
陳靈均一個蹦跳起身,得繼續趕路了。
李源說道“沈霖那道法旨,還有我那玉牌,你都先帶在身上,萬一有大源王朝不長眼的東西攔路,你就拿出來。下次走江來此,再還不遲。”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沒辦法,陳靈均這會兒就已經害怕那崇玄署,突然冒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然後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靈均決定先找個法子,給自己壯膽壯行,不然有點腿軟,走不動路啊。
想了半天,與那李源問道“你是不曉得我家老爺,那可是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宗師,我與老爺學了些許皮毛,耍給你瞧瞧,省得你以為我吹牛。”
李源舉起手,“別,算兄弟求你了,我怕辣眼睛。”
不曾想陳靈均已經開始抖摟起來,一個金雞獨立,然後雙臂擰轉向後,身體前傾,問道“我這一手大鵬展翅,如何?!”
李源沒好氣道“眼已瞎。”
陳靈均哈哈大笑,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飄然遠去。
李源盤腿而坐,沒有轉頭,冷笑道“崇玄署小天君來得這麽快?怎的,要找我兄弟的麻煩。你要是敢對陳靈均出手,就別怪我水淹崇玄署了。”
一位年紀輕輕的黑衣書生手持折扇,抬腳走上白雲,腰間係掛有一隻黃綾小袋子,雲霓光彩流溢而出,十分紮眼。
此人坐在李源一旁,以合攏折扇輕輕敲擊手心,微笑道“李水正想多了,我楊木茂,與那陳好人,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難之交。隻可惜鬼蜮穀一別,至今再無重逢,甚是想念好人兄啊。”
李源疑惑道“陳好人,好人兄?是那陳平安?”
書生恍然道“我與陳好人是平輩兄弟,李水正又與陳靈均是結拜兄弟,哎呦,我豈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個輩分了?”
李源笑嗬嗬道“小天君開心就好。”
書生說道“雨龍擺尾黑雲間,背負青天擁霄碧。”
李源怒道“咋的,鬥詩?!”
書生笑道“與李水正鬥詩,還不如去看陳靈均打拳。”
與那陳好人勾心鬥角,才最有意思。
李源突然幸災樂禍道“小天君,你這次年輕十人,名次還是墊底啊。”
書生點頭道“墊底好,有盼頭。”
北俱蘆洲出自瓊林宗的一份山水邸報,不但選出了年輕十人,還選出了鄰居寶瓶洲的年輕十人,隻是北俱蘆洲山上修士,對於後者不感興趣。
齊景龍因為成為了太徽劍宗的新任宗主,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不然太不把一座劍宗當回事了。瓊林宗擔心砥礪山附近的山頭,會被太徽劍宗的劍修削成平地。
老麵孔居多,依舊雷打不動第一人的林素,
野修黃希,武夫繡娘,這對砥礪山差點分出生死的老冤家,依舊上榜了。
已經是遠遊境瓶頸的楊進山,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水經山仙子盧穗。
其餘兩人,都是眾望所歸,唯獨一個女子,讓人猜測不已,是橫空出世的獅子峰嫡傳弟子,李柳。
至於那個被賀小涼重傷的徐鉉,其實上榜不難,但是瓊林宗不敢將其入評,畢竟徐鉉如今已經淪為整個北俱蘆洲的笑柄。
至於那寶瓶洲,除了年輕十人,又列有候補十人,一大堆,估計會讓北俱蘆洲修士看得犯困。
什麽馬苦玄,觀湖書院大君子,神誥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雲林薑氏庶子薑韞,朱熒王朝一個夢遊中嶽的少年,神人相授,得了一把劍仙遺物,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書生嘖嘖笑道“竟然沒有好人兄,瓊林宗這份邸報,實在讓我太失望了。”
李源有些摸不著頭腦,陳平安到底怎麽招惹上這個小天君的。就陳平安那傻乎乎的爛好人脾氣,該不會已經吃過大虧吧?
書生說道“我要看好戲去了,就不陪李水正曬太陽了。去見一見那位魏劍仙的風采。”
李源說道“崇玄署到底怎麽個意思?”
書生笑道“我是楊木茂,如何曉得崇玄署的想法。”
李源怒道“你賤不賤?好好一個小天君,怎麽變成了這個鳥樣!”
書生大笑一聲,禦風遠遊。
真正能夠入得北俱蘆洲眼的“年輕一輩”,其實就兩人,大驪十境武夫宋長鏡,風雪廟劍仙魏晉,確實年輕,因為都是五十歲左右。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以兩人如今的境界而論,可謂年輕得令人發指了。
一位是大驪宋氏“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一位已是實打實的劍仙,再丟入年輕十人之列,確實太不合適。
瓊林宗倒是不怕一位寶瓶洲的玉璞境劍修,但是魏晉遊曆過劍氣長城,在那邊駐守多年,想必與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掌律老祖黃童,浮萍劍湖酈采,那就都不會陌生了。這種香火情,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能夠贏得的。
況且在北俱蘆洲修士眼中,天下劍仙,隻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豪傑,沒去過劍氣長城的窩囊廢。
哪怕是那個身為北地第一人的大劍仙白裳,私底下,一樣會被北俱蘆洲修士暗暗嘲諷。
所以對於風雪廟劍仙魏晉,哪怕是毫無關係的瓊林宗,依舊願意敬重幾分。
至於魏晉是如何回報這份敬意的,更是十分北俱蘆洲了。
跨洲問劍天君謝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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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子在桐葉洲北部悄然登岸,在桐葉宗找到了在一處水邊結茅修行的外鄉劍仙,左右。
如今北俱蘆洲的所有宗字頭仙家,玉圭宗,扶乩宗,太平山在內,都在大興土木,桐葉宗也不例外。
她見到左右之後,自稱長命,來自牢獄,以後會在落魄山修行。
左右聽過了她關於小師弟的那些講述,隻是點頭,然後說了兩個字“很好。”
長命欲言又止。
左右站在水邊,“等到此處事了,我去接回小師弟。”
長命麵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隱官大人料中了,隻得小聲說道“主人與我說過,如果萬一前輩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輩……”
左右擺擺手,道“誰是師兄誰是師弟?沒個規矩。”
長命啞口無言。
左右記起一事,趁著當下猶有一點閑暇功夫,說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禦劍遠去。
長命對此也無可奈何,離開桐葉宗,去往寶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內,薑尚真正在與那位曹州夫人相談甚歡,她賞月色,薑尚真賞絕色。
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國色天香。今夜不虛此行。
極高處,如有雷震。
薑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劍仙路過,大笑起身,與曹州夫人告罪一聲,禦風化虹而去,視蜃景城護城大陣若無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沒回過神,這個談吐風雅的窮酸書生,不是說自己是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嗎?隻因為囊中羞澀,隻能厚顏借住道觀?
片刻之後,被一劍劈到地麵的薑尚真,悻悻然抖落塵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觀,與曹州夫人賠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你到底是誰?”
男人舉杯,輕聲笑道“我不問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謫落人世間,夫人卻要問我姓名,豈不是讓我這凡夫俗子愈發俗氣了?”
曹州夫人哀歎一聲,揮袖道“去去去,沒有一句正經言語,不敢與你吃酒了。”
薑尚真站起身,作揖離去,隻是將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間。曹州夫人倒也沒提醒。
一道劍光落在埋河畔的碧遊宮之前,與那女鬼門房說道“與你家水神娘娘通報一聲……”
不等左右說完,正吃著一碗鱔魚麵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覺到一位劍仙的突兀登門,因為擔心自家門房是鬼物出身,一個不小心就劍仙嫌棄礙眼,而被剁死,她隻得縮地山河,瞬間來到大門口,腮幫鼓鼓,含糊不清,罵罵咧咧跨過府邸大門,劍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攪吃宵夜……見到了那個長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個飽嗝,然後大聲問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陳平安的師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雞,然後兩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真不是做夢!
他娘的文聖老爺的弟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英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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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中部的大瀆之畔。
崔東山正在翻看一本書。
柳清風在一旁吃著顆略顯冷硬的粽子,細嚼慢咽。
崔東山合上書,將那本新鮮出爐、大肆版刻的書籍,遞給柳清風,“借你瞧瞧。”
柳清風接過書籍,一邊吃著粽子一邊翻書,起先看書翻頁極快,序文實在是行文平平,粽子倒是吃得依舊很慢。
柳清風似乎看到精彩處,笑了起來,翻書慢了些,是講一對好朋友山水故事,年齡不算懸殊,差了七八歲。都是陋巷貧寒出身,年紀小的那個,最後去了一處名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而一條巷子、年紀更大的少年,離鄉之時,還是個剛剛學拳的武夫。一個名叫顧懺,一個名為陳憑案。顧懺小小年紀,到了野修如雲的罄竹湖,就強擄了許多妙齡女子,擔任自家府邸的開襟小娘,要送給那個視為兄長的陳憑案,後者則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大致故事,分為兩條線,齊頭並進,顧懺在書簡湖當混世魔王,陳憑案則獨自一人,離鄉遊曆山水。最終兩人重逢,已經是武學宗師的年輕人,救下了濫殺無辜的顧懺,最後給出了些世俗金銀,裝模作樣,潦草舉辦了幾場法事,試圖堵住悠悠之口。做完之後,年輕武夫就立即悄然離開,顧懺更是從此隱姓埋名,消失無蹤。
最後還是一座仙家宗門,聯手一支駐守鐵騎,收拾殘局,為那些枉死之人,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崔東山笑問道“看完之後,觀感如何?”
柳清風反問道“最初撰寫此書、版刻此書的兩撥人,下場如何?”
崔東山說道“非死即傷。”
柳清風點頭道“分寸拿捏得還算不錯,若是趕盡殺絕,太過斬草除根,就當山上山下的看客們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飽讀詩書的年輕武夫,還算有些良知,並且喜好沽名釣譽,自然不會如此暴虐行事,換成是我在幕後謀劃此事,還要讓那顧懺行凶,然後陳憑案現身攔阻前者,隻是不小心露出了馬腳,被僥幸生還之人,認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來,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脈絡。”
“在山水邸報上,最早推薦此書的仙家山頭,是哪座?”
崔東山笑道“是個不入流的山上小門派,專門吃這碗飯的,已經腳底抹油跑路了,當然也有可能被殺人滅口,做得比較隱蔽,暫時查不出來。說實話,我其實懶得去查。”
柳清風感慨道“話說回來,這本書最前邊的篇幅,短短數千字,寫得真是樸實動人。好些個民間疾苦,盡在筆端。山上仙師,還有讀書人,確實都該用心讀一讀。”
各種鄉俗,娓娓道來,田壟守夜爭水,少年上山砍柴燒炭,背簍下山,與市井富家翁在門口討價還價,被後者嗬斥退下台階,少年接過那串銅錢之時,手心多老繭。
隆冬苦寒時節,少年上山采藥掙錢,雙手凍瘡開裂,采藥之時,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跡,賣給山下藥鋪之時,賤了價錢。
描寫這些,往往不過寥寥數語,就讓人讀到開篇文字,就對少年心生憐憫,其中又有一些奇絕文字,更是足可讓男子心領神會,例如書中描寫那小鎮風俗“滯穗”,是說那鄉野麥熟之時,孤兒寡母便可以在割麥村夫之後,拾取殘剩麥子,哪怕不是自家麥田,農家也不會驅趕,而割麥的青壯村夫,也都不會回顧,極具古禮古風。
妙處在書上一句,少年為寡婦幫忙,偶一抬頭,見那婦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紅了臉,趕緊低頭,又轉頭看了眼旁處飽滿的麥穗。
這一抬頭,一低頭,一轉頭,便將一位勞苦少年既淳樸、卻懵懂且複雜的心思情思,隻一句,便寫活了。
開篇之後的故事,估計無論是落魄文士,還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會喜歡看。因為除了顧懺在罄竹湖的肆無忌憚,大殺四方,更寫了那少年的此後奇遇連連,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際遇,環環相扣,卻不顯突兀,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舊拳譜,
出門遊曆,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後,又誤入仙家府邸,學得一門上乘術法,出拳殺人,處處占據大義,便是跋山涉水,遇見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決,酣暢淋漓,大有意氣風發的少年豪傑氣概。
與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見投緣,其中又有與那些紅顏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與那嬌憨狐魅的兩廂情願,為了幫助一位美豔女鬼沉冤昭雪,大鬧城隍閣等等,也寫得極為別致動人。好一個憐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關鍵是還將那少年遊俠兒一路山水遊曆的勤勉好學,筆墨頗多。在這之後,才是罄竹湖的那場重頭戲了。險象環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終於成功從山澤野修手中救下已犯眾怒的顧懺,在這期間,年輕武夫機智百出,又有仙家術法傍身,因禍得福,機緣所得一枚養劍葫,更有兩位仙子暗中幫忙照拂,甚至不惜與師門反目,足可讓翻書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柳清風突然意識到手中還拿著小半粽子,囫圇吃下。
罄竹湖,書簡湖。罄竹難書。
顧懺,懺悔之懺。諧音顧璨。
陳憑案。當然更是諧音陳平安。
書的末尾寫到“隻見那年輕遊俠兒,回望一眼罄竹湖,隻覺得問心無愧了,卻又難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領,竟是久久無言,百感交集之下,隻得痛飲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遠去。”
好一個落魄遠去,堪稱絕妙。
至於那位年輕遊俠是就此返鄉,還是繼續遠遊江湖,書上沒寫。
柳清風輕輕拍打著那本合上的書籍,突然問道“若是陳平安有機會翻看此書,會如何?”
崔東山想了想,說道“讀到好文字好詩句,說不定還要摘抄筆錄。看完之後,估計隻會覺得那個陳憑案太可笑,太不聰明謹慎,哪裏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風又問,“如果能夠親眼見到那個寫書人?”
崔東山搖頭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確定了。”
柳清風難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回,“是以前會一拳打殺,如今見過了世間真正大事,則未必。還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殺?”
崔東山後仰倒去,嬉皮笑臉道“天曉得唉。”
柳清風將書籍還給崔東山,微笑道“看完書,吃飽飯,做讀書人該做的事情,才是讀書人。”
崔東山卻在笑過之後,開始在柳清風一旁滾來滾去。
柳清風無奈道“以崔先生的手段,徹底禁絕此書,不難吧?”
崔東山隻是在地上撒潑打滾,大袖亂拍,塵土飛揚。
柳清風揉了揉額頭。
崔東山坐起身,雙手籠袖,耷拉著腦袋,“其實我半點不生氣,就是有些……”
柳清風補上一句,“失望。”
崔東山搖搖頭,“錯了。恰恰相反。”
崔東山抬起一手,雙指並攏,輕輕舉起,“願為夜幕暗室的一粒燈火,照徹萬裏塵埃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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