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七章 以一城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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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春七年開春時分。

    飛升城祖師堂,舉辦了所有嫡傳務必到場的第二場正式議事,所有在外建府、遊曆劍修,一律按時返回。

    距離第一次的掛像敬香,已經時隔六年。

    祖師堂大堂,當下擺放了四十一條椅子。

    唯獨掛像下那張桌子旁,空著兩條。

    刑官一脈,座椅在左,隱官和財庫泉府這兩脈,居右。

    隱約有那兩兩對峙之勢。

    刑官一脈領袖,齊狩,躋身玉璞境沒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兩位老元嬰劍修的位置,他們分別來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別是陳氏、納蘭兩個大姓的附庸門戶。

    兩位老人與齊狩關係平平。

    他們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壽命,所以更多興趣是幫著飛升城開枝散葉,願意為年輕劍修們傾囊傳授劍術。

    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上,即將卸任的老人,往往都會比較耿介,敢說、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話或事。

    如今飛升城氣象一新,劍修練劍,再無門戶之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先前通過翻檢檔案、整理秘錄,給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諸多劍仙遺留下道訣、劍經。

    隻不過上山修行,講究一個道不可輕傳,法不可輕授,不能太當回事,卻也不能太不當回事。

    所以年輕劍修必須憑借各自天賦、功勞,以及本命飛劍的品秩,尤其是飛劍本命神通的大致脈絡,然後經過刑官和隱官兩脈的共同勘驗,劍修才可以翻閱不同品秩、條目的眾多秘檔、劍譜。門檻依舊有,但是相較於以往的劍氣長城,門檻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隱官一脈還拿出了一門改善過後的劍氣十八停修煉之法,對飛升城所有劍修公開,皆可修煉。

    據說這新十八停,最早傳自阿良,早年隻有寧姚、陳三秋、疊嶂在內這撥屈指可數的年輕人,得以修煉此法。

    陸陸續續有劍修跨過大門,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麵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實的年輕歲數。

    這些年紀輕輕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龍門境劍修。還有幾位尚未二十歲的劍仙胚子,屬於例外。有小道消息說,這五個躋身中五境卻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極有可能是隱官一脈劍修的候補人選。

    飛升城祖師堂內,老人太少,年輕人太多。

    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師堂,都是絕無僅有的場麵。

    離著定好的時辰,約莫還差一炷香功夫。

    齊狩已經落座,主動微微側身,與身旁一位元嬰老劍修議事。如今刑官一脈劍修,在飛升城權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齊狩事必躬親,飛升城周邊八處山頭的選址、安置壓勝物、打造山水陣法,都需要齊狩定奪,能夠在這種忙碌形勢中,躋身上五境,足可見齊狩驚才絕豔的資質。

    而齊狩這些年來,始終沒有一味專注練劍,刻意追求那個玉璞境,而是年複一年,為飛升城奔波忙碌,這為齊狩贏得不少的人心。

    由於寧姚尚未現身,所以祖師堂內氛圍暫時還算比較輕鬆。

    因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飛升城祖師堂,寧姚一人,可占一半。

    郭竹酒將行山杖橫放在兩側椅把手上,輕輕晃蕩雙腿,她旁邊分別坐著個老姑娘和公道話。

    顧見龍以心聲言語道“綠端,寧姚怎麽還沒有躋身飛升境?說實話,我有點失望啊。”

    關於寧姚的稱呼,其實是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一大難題。稱呼為隱官大人,好像不太妥。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適,畢竟寧姚已經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大劍仙。可要說喊寧大劍仙,又太生分了。所幸寧姚先前自己開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最終沒人客氣,也不敢跟寧姚客氣。何況隱官一脈劍修,本來就都不是什麽客氣人。

    郭竹酒雙手輕拍綠竹杖,同樣以心聲嗤笑道“你懂什麽,什麽都懂不得,這是師娘給他們刑官一脈劍修留點麵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後腦勺上。

    郭竹酒一個雙手抬起,胡亂拳架,雙肩一震,好似給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後惱火道“董姐姐,嘛呢,我又沒說你壞話,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間,正在靈巧翻轉一枚霜降玉材質的藏書印,微笑道“手癢。”

    郭竹酒小聲埋怨道“隱官師父不在,隱官師娘還沒來,你就可勁兒欺負我吧。”

    王忻水突然問道“米大劍仙,還有曹袞、玄參兩位好兄弟,還算不算咱們隱官一脈的劍修嗎?”

    顧見龍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幾條椅子很難嗎?咱們避暑行宮自家譜牒上,不還留著他們的名字?”

    王忻水點頭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宮,顧見龍,王忻水,曹袞,玄參,發自肺腑地稱兄道弟,各自視為同道中人,於是被董不得稱呼為隱官麾下四大狗腿,然後四人加一起,等於一個郭竹酒。

    羅真意,沒來由有些傷感。

    在如今的飛升城,羅真意有點類似劍氣長城宋彩雲、周澄、納蘭彩煥這些前輩,不但天生姿容絕美,還注定會成為女子劍仙。

    當年避暑行宮,愁苗劍仙還在,林君璧、宋高元這些外鄉年輕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袞或是玄參下棋對弈,雙方身後的臭棋簍子一大堆,卻一個比一個喜歡當狗頭軍師。

    當時不覺得如何有趣,回頭再看,羅真意才發現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個雙手籠袖一旁觀戰的年輕人,棋術不高,卻最喜歡胡亂指點,唯恐天下不亂。

    曹袞、玄參若是贏過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領銜四大狗腿,對他吹噓拍馬,輸了棋,那人就理直氣壯撂下一句怪我咯?沒道理嘛。

    範大澈落座後,神色肅穆,沉默寡言。他是隱官一脈劍修最坐有坐姿的一個,也是最傷感的一個。

    最喜歡的姑娘,已經嫁為人婦,曾經街上與她偶遇,孩子都曉得喊他範叔叔了。不知為何,他當時隻是有些失落,卻反而不再痛徹心扉了,看著眉眼似她的那個孩子,範大澈隻知道當時自己釋然笑了,隻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為人婦、再已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會是什麽模樣。

    最要好的朋友,陳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輕隱官,獨自留在了劍氣長城。

    十分懷念那一聲“大澈啊”。

    範大澈悄然轉頭往後看去一眼,自嘲而笑,他很快收回視線,繼續屏氣凝神,默默溫養劍意。

    範大澈自知自己的劍道資質,比不過任何一位隱官一脈劍修,是一路跌跌撞撞,曆經坎坷才躋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顧見龍他們,不但先天資質極好,後天努力更是遠超常人,所以範大澈壓力不小。

    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幾乎從不拋頭露麵,平日裏身穿一襲寬袍,元嬰境瓶頸修為,卻不是劍修。

    她的真實身份,好像連避暑行宮都不太清楚。在飛升城橫空出世,然後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的大人物。

    她是飛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撚芯的那把座椅,位於刑官和兩位元嬰老劍修之後。

    不過撚芯與那寧姚一樣,尚未露麵。

    撚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坐著同樣的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師出同門的金丹劍修,男子卻身穿女子衣裙。

    他們來自昔年毗鄰種榆仙館的那座劍仙私宅“簸箕齋”,憑借他們師父傳下的那門神通,如今三人負責幫助飛升城尋覓年幼的劍修胚子。

    其實他們更願意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但是對外宣稱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沒答應。

    簸箕齋那位與阿良私交極好的老劍仙,收藏了眾多古硯台,所以歙州、水玉、贗真這三位境界不高、卻殺力尤其出眾的金丹劍修,與年少時喜歡翻牆串門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過。

    故而一座祖師堂,雖說派係分明,但是相互間的淵源關係,實則千絲萬縷,或投緣為友,或祖輩香火情,相互牽扯在一起。

    一位女子跨過大門,悄然落座,期間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連眼神交匯都沒有。

    正是撚芯。

    撚芯開始閉目養神,今天議事,她注定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如今飛升城想要成為刑官一脈成員,練氣士當中唯有劍修有此資格,這是飛升城的一條鐵律。

    反觀隱官、泉府兩脈,就無此約束,諸子百家練氣士,卻都無礙。

    刑官一脈,若非練氣士,就隻有以舊躲寒行宮作為發軔之地的純粹武夫,才能夠在刑官譜牒上寫下名字。

    舊躲寒行宮武夫一脈,聘請那個酒鋪代掌櫃鄭大風,作為教拳人。

    隻是鄭大風婉拒了飛升城的供奉一職,為薑勻、元造化那撥少年少女傳授拳法,隻收取一筆俸祿。

    如今刑官轄下武夫一脈,人數驟增,已經六十餘人。除去最早被白煉霜教拳的薑勻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撚芯新收的兩個孩子,此外第三撥,幾乎多是五六歲的孩子。

    習武一事,雖然對資質的要求,遠遠不如劍修,但是學拳要趁早,是定論。

    故而最終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出現了一脈三山頭的格局。

    齊狩手握大權,撚芯負責栽培武夫,此外兩位元嬰老劍修,與簸箕齋三位金丹比較合得來,因為一方傳授劍術,一方尋找劍修胚子,雙方合作順暢。

    不過哪怕如此,管著將近半數劍修的齊狩,還是當之無愧的飛升城權勢第一人。

    齊狩與身旁老劍修聊過了正事,重新恢複坐姿,瞥了眼對麵那張椅子。

    對麵那隱官一脈,寧姚領銜,此外董不得,徐凝,羅真意,顧見龍,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還有個範大澈。

    目前總計九人。

    相較於山頭林立的刑官一脈,隱官一脈人數更少,而且人心顯然更為凝聚,遠遠不是刑官一脈能夠媲美。

    在寧姚第二次遠遊歸來之時,齊狩發現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頸,名副其實的大劍仙。

    可在所有飛升城劍修看來,寧姚禦劍返鄉之時,竟然沒有破境,才叫人覺得意外。

    由此可見,寧姚在飛升城心中的地位。

    成為劍仙很難,成為大劍仙更難,成為一位飛升境,更是登天難。

    但是寧姚是唯一的例外。

    齊狩對此談不上有任何憤懣,因為飛升城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存在。

    畢竟如今這座天下,群雄割據,不獨有一座飛升城。

    無非是劍道一途,注定爭不過寧姚,但是齊狩卻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爭。

    齊狩視線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於寧姚一側。

    此人比齊狩更早來到祖師堂。

    高野侯如今還是元嬰境,想要躋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夠成的。一步慢,步步慢,齊狩並沒有將高野侯視為對手,甚至願意與鄧涼一樣,與高野侯成為朋友。

    泉府,管著飛升城的財政大權,衣坊、劍坊、丹坊三坊合並,以元嬰劍修高野侯為首,隻不過高野侯作為財神爺,自身並不擅長錢財事,真正管事的,還是從晏家和納蘭家族當中提拔起來的幾位劍修,年歲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適合當賬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手筆了,不然不至於這麽文縐縐。

    齊狩曾經跟陳平安在城頭並肩作戰。

    公私分明。在戰場上,雙方不是朋友勝似朋友,陳平安還與齊狩主動做過一筆大買賣。

    不過戰場之外,各憑本事惡心對方,卻也不至於到分生死的地步。

    齊狩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一點,如果那個家夥跟著來到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處處束手束腳,但說不定會更讓自己生出一份鬥誌。

    而且除了齊氏家族底蘊深厚,自家老祖齊廷濟,畢竟是唯一一個依舊位於劍道巔峰的老劍仙。哪怕齊廷濟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繼續仗劍殺妖,其實對當下的飛升城而言,依舊是一種巨大的威懾。

    鄧涼的位置,位於靠近大門處,所以與幾位資曆最淺、資質卻好的孩子為鄰。

    這不太合規矩,身為飛升城第一位記名供奉,座椅怎麽都該在高野侯、撚芯附近。

    是鄧涼執意如此安排。

    這也讓鄧涼在飛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緣,變得相當好。

    他出身皚皚洲大宗門九都山,作為嫡傳,又是元嬰劍修,是九都山肅然峰的山主,返鄉之後,以闈編郎身份,秘密位列綠籍,這比成為祖師堂嫡傳更加艱難,因為一旦躋身九都山的仙家綠籍,修士就能夠分走宗門一部分山水氣運。

    鄧涼是舊隱官一脈的出身,同時又與刑官領袖齊狩關係莫逆。

    所以鄧涼選擇兩不投靠,有意與隱官一脈稍稍拉開距離,是極有分寸的明智之舉。

    鄧涼來此就三事,自己練劍破境,求個大劍仙。

    見一見心愛女子董不得,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為飛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橋梁,鄧涼也希望自己能夠為飛升城做些實事,以及盡量避免刑官、隱官兩脈劍修之間的勢同水火。

    所以鄧涼的位置,必須不偏不倚,許多以供奉身份說出的言語,才能讓飛升城劍修真正聽得進去。

    他此次遊曆飛升城,帶來了相當數量的宗門特有仙家物資,情意重禮不輕,分別是那山下君主最為青睞的歲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卻鬼符。鄧涼此次來到第五座天下,隨身攜帶了宗門專門賜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蘊含充沛靈氣的仙家酒釀,六十壇,名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子,色澤鮮紅,味如菱角,總計八百斤,最適宜當做下五境修士的藥膳,性溫和,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補。

    尤其是那三百張卻鬼符,更是珍貴異常,在皚皚洲又被譽為綠筋金書,符籙材質,九都山獨有的一種仙家樹葉,製成符紙之後,綠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轉,張貼一張符籙,宛如一尊有靈門神,庇護家宅。

    被鄧涼全部贈送給了泉府。

    寧姚現身大門外。

    祖師堂內諸多小聲攀談,瞬間停止。

    這些年間,寧姚破境、遠遊兩不誤。

    對這座天下的了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寧姚沒有落座,為飛升城祖師掛像上香。

    刑官齊狩,泉府高野侯,分別緊隨其後。

    三人的九炷香,都會由祖師堂最年長者給出。

    這是飛升城祖師堂第一場議事,新訂立的一條規矩,由寧姚提出,無人異議。

    今天負責遞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脈的元嬰老劍修之一,這是老人第一次為三人遞香,竟是有些熱淚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會有幾場議事,隻是隱官寧姚皆遠遊在外,她不現身點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飛升城議事。

    加上先前議事,往往祖師堂人數空了一半椅子,老劍修每次為齊狩、高野侯遞出香火,也絕無今天這般心境。

    除了這三人上香,其餘祖師堂人員,皆起身。

    寧姚落座後,並不言語。

    齊狩說道“開始議事。”

    此次興師動眾的祖師堂議事,刑官一脈,哪怕是兩位元嬰老劍修,和歙州在內三金丹,其實都比較擔心飛升城祖師堂,即日起,成為一言堂。

    有此擔憂,不全是出於私心。

    寧姚第一次返回飛升城,就一劍砍了齊狩,是舉城皆知的事情。

    那麽會不會以後每次隱官一脈“受了委屈”,不管有無道理,寧姚就是幹脆利落遞出一劍了事?

    沒有人會懷疑寧姚的一城領袖身份,甚至都不會覺得寧姚會假公濟私,道理太簡單不過了,沒必要,寧姚根本瞧不上這些所謂的權柄,對於如今視野所及、已是飛升境壯麗光景的寧姚來說,連同刑官齊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內,都很清楚,想要成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門,飛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獨不能少寧姚。

    可是飛升城想要穩穩屹立於第五座天下,終究不能全部依仗寧姚的境界和劍術,來幫助飛升城解決所有事情。

    所以就有一撥老劍修,來此之前就私底下碰頭,大致意思,都是希望寧姚能夠幹脆脫離隱官一脈,成為一個地位超然的存在,或者可以更直接一點,就是成為陳清都第二。

    大事皆由她一言決之,但是飛升城平時庶務、尋常瑣碎,寧姚最好就別插手了,大可以專注練劍,一舉躍升為這座天下的第一位飛升境劍仙!

    供奉鄧涼,對於飛升城當今三脈的大致心思,一覽無餘。

    到底是九都山這種浩然天下大宗門出身的譜牒仙師,早年又做過許多年的山澤野修,

    鄧涼沒覺得這些紛雜心思,就一定是壞事。甚至會覺得如今的飛升城,若是不去說戰力,反而要比早年的劍氣長城,更加朝氣勃勃。

    太象街、玉笏街猶在城池之中,隻是如今再無什麽名副其實的豪門家族,劍仙家主。

    老人,真沒剩下幾個了。

    畢竟劍仙,幾乎都戰死在了遙遠的家鄉。

    好像那場戰爭,老大劍仙有意逼著所有劍仙、老人,為年輕人讓出一條道路來。

    這裏如今是異鄉,但是終究有一天,會成為飛升城越來越多年輕人、孩子的家鄉。

    齊狩率先開口,所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是匯總、篩選所有仙家勢力的消息,重點是那些宗字頭門派,例如位於天下最東邊的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

    再一個是收集關於所有在此躋身玉璞境的天才修士,相關諜報。例如桐葉洲女冠黃庭,已經是玉璞境,在一處山頭,打造石碑,劍刻“太平山”三支。此外還有一個化名楊橫行的男子,既是遠遊境武夫,又是元嬰修士,不容小覷。

    除了寧姚獨自禦劍遠遊四方,還有四撥刑官劍修,分別去往某個方向,探查消息。還收集了大量來自扶搖洲、桐葉洲的山水邸報。

    齊狩說道“我們按照避暑行宮舊例,編訂正副兩冊,一個記載所有宗門勢力,一個記錄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何?”

    寧姚點了點頭。

    高野侯說道“無異議。”

    經過六年的不斷擴張,由於飛升城位於天地中央的緣故,開始與外方有越來越多的接觸。

    劍修不斷外出遠遊,他人紛紛遊曆至此。

    除了飛升城不斷壯大,井然有序,人人肉眼可見。

    此外許多別家人事,都逐漸浮出水麵。

    年輕十人當中,白玉京道士山青,是道祖關門弟子。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環錫杖,獨自遠遊。

    候補十人之中,又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蜀中暑,已經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此外這座天下,已經有多位玉璞境修士,比如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隱官一脈,反正一切都有舊例可循,按部就班就是了,事實上避暑行宮還早有謀劃,給出了一份詳細方案。

    先前隱官一脈離開城池,分散四方,勘驗山河。刑官一脈隨後選址八處靈氣充沛的形勝之地,開疆拓土,為飛升城圈畫出千裏版圖,作為飛升城千秋大業的立足之地,立身之本。

    舊避暑行宮,曾經留下一本內容詳實的書籍,年輕隱官親筆書寫,林君璧、宋高元在內的所有外鄉劍修,合力編撰此書。

    分為架構篇,其中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桐葉洲太平山,宋高元所在鹿角宮,林君璧所在邵元王朝的廟堂、沙場,等等,其運轉方式,皆是一個個案例。

    外拓篇,如何打造仙家府邸,布置陣法,對外安插諜子,以及各洲宗門、雅言、風俗,又細分為十二大條目。

    人心篇,例如其中就有如何打造學塾,以及相關的注意事項。

    山水篇,專門講解浩然天下的各地五嶽、山水神靈。

    這本洋洋灑灑十餘萬字的書籍,祖師堂成員,除了被隱官一脈刪去了人心篇,此外內容,人手一本。所以如今飛升城劍修,對於那座浩然天下的繁瑣規矩,興許還不算真正熟悉,但是絕不至於陌生。

    “刑官,我有話要說。”

    顧見龍突然起身笑道“刑官一脈其中兩撥劍修,總計十四人,在分別去往南北兩個方向途中,都與桐葉洲、扶搖洲修士起了不小的衝突,聽說還殺了人,回了飛升城之後,酒桌上,言論重心,都是在說那兩洲修士皆廢物,我聽說之後,都要覺得好像浩然天下那兩洲的修士,金丹境完全可以視為觀海境了。若是屬實,我顧見龍一個金丹劍修,豈不是就可以一人就橫行南北兩處了?反正如今天下元嬰不多,玉璞更少。”

    顧見龍最後補了一番言語,“當然,刑官一脈兩撥劍修所殺之人,都是該死的,這一點,我要說清楚。可話又說回來,如今所謂的一個該死一個該殺,暫時還隻是通過刑官遠遊劍修的言論來判斷,至於事實如何,是不是與真相有出入,需要我們隱官一脈做出進一步的確定。一家人關起門來,不怕醜話說前頭,確定了真有劍修出門在外,肆意濫殺,幫著咱們飛升城贏得偌大威名,好意心領,必須還禮,我到時候可是要登門找人講道理的。”

    名為水玉的簸箕齋金丹劍修,微微皺眉,“顧見龍,你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王忻水與之爭鋒相對,皮肉笑不笑道“水玉兄,人間當真有小事?哪個大事不是小事來。”

    那與顧見龍和王忻水關係都不差的水玉,正要繼續言語,卻被師兄歙州以心聲攔阻下來。

    一位刑官一脈的年輕劍修譏笑道“當年大戰之時,某些人出力不多,如今閑了,對付起自家人來,倒是不遺餘力。若是如此,我看以後隻要遇見了外人,我們飛升城劍修就主動讓道,遇事先道歉,如何?”

    難不成就你隱官一脈劍修可以說陰陽怪氣的言語?

    誰不會!

    董不得和羅真意幾乎同時要站起身。

    不曾想寧姚看了一眼那年輕劍修。

    轉瞬之間,連人帶椅子飛出祖師堂大門外。

    然後寧姚說道“議事完畢,就換個人,換條新椅子。”

    那個年輕劍修摔落在地後,又驚又懼更恨,他正要開口說話,然後好似被劍氣籠罩全身,變成一個慘不忍睹的血人,當場昏死過去。

    寧姚說道“繼續議事。”

    齊狩神色從容。

    高野侯無動於衷。

    一位元嬰老劍修欲言又止。

    鄧涼輕輕歎了口氣,門外那人,說話就全然不過腦子的嗎?

    顧見龍之言語,就事論事,門外那個卻偏偏對人,並且針對了整個舊避暑行宮一脈劍修。

    大節私德,善惡功過,對錯是非,何其複雜。一旦對人不對事,如何講得清楚某個道理?

    寧姚看著寂靜無聲、遲遲無人開口的眾人,淡然說道“坐在這裏的人,可以不是劍修,可以境界不高,但是腦子不能太蠢。飛升城如今就這麽點人,不過是圈畫出千裏地,就已經略顯捉襟見肘,所以玩弄山下廟堂黨爭那一套,還早了點。祖師堂議事,唯一的規矩,就是對事不對人,喜歡對人不對事的,就別來這裏占位置了。”

    寧姚隨後望向齊狩,問道“此人在刑官一脈內的舉薦人、擔保人,各自是誰?”

    齊狩報上兩個名字。

    祖師堂內立即站起兩名金丹劍修。

    寧姚轉頭對徐凝說道“將此事記錄下來,再去翻翻門外那人的檔案。”

    徐凝起身領命再落座。

    寧姚緩緩道“連同隱官一脈在內,以後連同顧見龍在內,所有人說事情,說話都注意點。以前在劍氣長城議事,一般玉璞境都沒資格露麵,仙人境才能現身,隻有老劍仙才能開口說話。”

    顧見龍立即點頭道“知道了,會注意。”

    寧姚轉頭望向祖師堂大門外,“不足七年,就這麽一個個心比天高了嗎?”

    一時間氛圍凝重至極。

    鄧涼隻得站起身,解釋道“如果我們還將所有飛升城劍修之外的練氣士,視為潛在敵人,那麽我們飛升城終有一天,會淪為一處四麵樹敵的兵家孤地。如果我們還將天下所有練氣士視為殺力低下的繡花枕頭,那我們肯定要吃大虧,會被其它勢力以合縱連橫之術,我們遲早會發現與人問劍,根本不在劍上,隻會意外橫生,逐一身死道消。”

    鄧涼逐漸加重語氣,“心中如何想,手上如何做,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如果我們祖師堂劍修都如此托大,何談門外劍修,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喜歡將所有外人視若雞犬螻蟻,覺得他人之性命,無足輕重,一切可殺可不殺之人,一律以劍殺之。那麽我覺得飛升城不用去爭什麽天下,能夠在百年之後,僥幸站穩腳跟,就已經可以與祖師堂掛像燒高香了。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比飛升城劍修,境界不高,殺力不夠,又如何?山上廝殺,勾心鬥角,陰謀重重,伏線千裏,動輒深埋百年,所以才能夠殺人無形,這番言語,不是我鄧涼故作危言聳聽!”

    鄧涼最後抱拳道“若是在浩然天下別家宗門,一位供奉,終究還是半個外人,這種會得罪所有人的言語,其實是不該說的。我之所以還是忍不住,是因為鄧涼所占之地,值得我鬥膽為諸位潑上一盆冷水!”

    簸箕齋劍修,水玉起身道“受教了。”

    高野侯難得主動開口“在這座天下,我們飛升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在未來百年之內,哪怕我們人心一盤散沙,也不會有哪個勢力能夠與我們掰手腕,但是想要長遠發展,就如鄧供奉所言,得用心學一學浩然天下練氣士的長處,為我們飛升城取長補短。到時候我們既有天下獨高的劍術,又有不輸他人的權謀手腕,飛升城才有希望在這座天下一家獨大。不然百年之後,積弊盡顯,再來撥亂,就晚了。大勢一去,飛升城哪怕依舊擁有最多的劍仙,於事無補。”

    這是老成持重之論。

    祖師堂在座劍修,都覺得理所當然。

    齊狩附和道“劍修和人心,才是飛升城的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境界高,地盤大,人數多,都是紙麵優勢。”

    高野侯點頭道“所以當務之急,是為飛升城刑官、隱官、泉府三脈權力,圈畫出極其清晰的界線,減少不必要的消耗。三脈,除了明確知道必須要做什麽,此外,我們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什麽,都應當人人心中有數。”

    這番話,其實算是高野侯所在泉府一脈,為刑官一脈“仗義執言”了。

    看似不合理,其實極為合適。

    大概這就是高野侯的大局所在。

    高野侯早有腹稿,開始闡述三脈的職權、界線所在。

    在這期間,刑官一脈當中,有歙州提出異議,隱官一脈,徐凝和羅真意有不同意見。

    隻是有先前那場意氣之爭作為鋪墊,當下三脈劍修的就事論事,哪怕有些爭執,還是顯得十分輕鬆了。

    最終三方談定此事,隻剩下一些細節需要繼續磨合而已。

    寧姚始終一言不發。

    這些事情,確實是董不得、徐凝他們比較擅長處理。

    所以寧姚就懶得多說。

    寧姚從來不太喜歡管閑事,等到她都覺得需要管上一管的時候,那就說明飛升城出現了不小的問題。

    齊狩接下來的蓋棺定論,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從今天起,飛升城劍修高人一等的心思,可以有,但是別太明顯。祖師堂內,喜歡以境界高低來決定道理大小的習慣,也要改一改。”

    幾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望向寧姚。

    因為齊狩此語,似乎意有所指。

    不料寧姚神色如常,說道“隱官一脈劍修,以後若有任何逾越規矩的行事,刑官、泉府兩脈,都可以越過我,直接按律責罰。並且每次責罰,宜重不宜輕。”

    這讓眾人既大為意外,更如釋重負。

    奇怪的是那些隱官一脈劍修,個個神色平靜,沒有半點委屈。

    寧姚信得過隱官一脈所有劍修。

    再者她一想到短則數年,至多數十年,要麽她去找他,或是他就來這裏,到時候都讓他忙去啊。

    她不願意打交道的這些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長的。

    況且避暑行宮的風氣,規矩,情理,本就是他一手造就。

    以後記名、不記名的供奉客卿,以及來此遊曆或是紮根定居的外鄉人,注定會越來越多。

    飛升城會逐漸變得魚龍混雜。

    外鄉人與飛升城本土劍修之間的衝突,或明或暗,隻會不斷累積,還會反過來影響飛升城本土劍修的人心,人心之複雜,甚至要比昔年劍氣長城更加麻煩。

    避暑行宮那本書籍的人心篇,早已坦言此事,既然選擇了這條嶄新道路,就隻能一步一看一回頭,有錯改錯,每改一個錯,非但不是什麽壞事,反而是一種收獲。那人斷言,隻要我們用一個不斷糾小錯趨向於最終無大錯的笨法子,人心就一定不會大亂。

    別學浩然天下那些宗字頭山門,更多本事,是掩蓋錯誤,我們劍氣長城劍修,一定要有那改正錯誤的魄力和實力。

    在書籍上這句話後,那人額外多寫了一遍“一定”二字,落筆極重,力透紙背。

    手中權力一大,往往倨傲心重。

    劍氣長城的劍修,既然已經再無蠻荒天下這樣的生死大敵,那麽真正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了,所以此後要多修心。

    祖師堂議事,隻要是出發點是為了飛升城,那麽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說難聽話,容得有人拍桌子罵娘,而這類人,出了祖師堂大門,絕對不能被他人記恨在心,更不能被排擠在外。

    一旦如此,久而久之,那麽祖師堂有無劍仙,劍仙數目是不是冠絕天下,意義不大了。

    還要讓城池裏長大的所有孩子,一定要記住那些前輩劍修,也要記住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劍修,雙方都要牢牢記住。通過一座座學塾,通過一位位夫子先生們,教會他們,到底何謂劍修,真正的劍仙,又是什麽風采。

    冊子書頁最後,夾了一張紙,一貫楷書寫字的年輕隱官,破天荒以行書寫下一句言語讓你分心,非我所願。

    郭竹酒是第一個翻書的,找到了這張紙,大搖大擺拿去向師娘邀功,結果寧姚接過紙張後,可憐郭竹酒,就是腦袋磕門,咚咚咚。

    寧姚沉默片刻,隻額外說了一句,“至於我對誰出劍,何時何地出劍,誰都可以試著攔阻。”

    郭竹酒快速拍掌,手心不碰,毫無聲息,極有技巧。

    不過無形中已經帶著隱官一脈大退一步的寧姚,補上這句話後,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心情沉重,反而更多是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

    好像寧姚在,她來說這種話,更能證明如今的飛升城,還是曾經的劍氣長城。

    還是那個劍修如雲、劍仙最風流的劍氣長城。

    還在那個以一城劍修,抗拒一座天下妖族的家鄉。

    寧姚言語過後,一邊聽著議事,一邊分心神遊萬裏。

    她如今對一位來曆不明的劍修,比較在意,是那個同樣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列的劉材。

    一人擁有兩枚養劍葫,以“心事”溫養飛劍“碧落”,以養劍葫“立即”溫養飛劍“白駒”。

    所以此人,才是唯一讓寧姚比較關注的外人。不是因為那個“與寧姚做同境之爭,唯有劉材百年後”的說法。

    而是劉材的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實在太過奇怪,冥冥之中,簡直就是最為針對、甚至可以說是專門克製陳平安。

    飛劍白駒,無視光陰長河,壓勝陳平安的那把籠中雀。

    飛劍碧落,一劍可破萬劍,正好針對陳平安的井中月。

    寧姚微微皺眉。

    齊狩繼續說那帶隊曆練遠遊一事,畢竟沒有了那座劍氣長城,劍修的成長速度,就要慢太多太多。

    還有往南北兩處安插諜子、拉攏外方山頭勢力一事。

    以及揀選武夫胚子一事。還要為飛升城目前六十位純粹武夫,分出個輩分高低來。想要做到真正的傳承有序,一些個看似繁文縟節的事情,必不可少。

    至於培養諜子死士一事,事關重大,這就涉及到了別開一脈的可能性。

    或者是隱官一脈劍修,全權負責,憑此增添一份權柄。

    齊狩對此早有決定,提出此事後,直接說道“此事交由隱官一脈負責就是了,不然僅僅監察飛升城,過於大材小用。”

    鄧涼輕輕點頭。

    身為刑官,該有此肚量。

    既能防止隱官一脈對刑官一脈吹毛求疵,每天仿佛雙方都在大眼瞪小眼,導致內訌消耗太多,也可以讓最是熟稔諜報、戰役運轉的避暑行宮劍修,徹底放開手腳,幫助飛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

    經過今天這場祖師堂議事,鄧涼對齊狩、高野侯,以及歙州在內三位地位會越來越高的劍修,都有了更深的認知。

    在鄧涼看來,興許歙州、水玉、贗真三位擁有獨門師傳神通的劍修,他們可能自己暫時都還不清楚,同門師兄弟的三人小山頭,外加那兩位老元嬰,其實是類似半個吏部外加半個兵部衙門的關鍵存在了。而且相較於兩位老人,歙州三人更年輕,大道成就更高。

    所以鄧涼有機會,肯定會找他們三人喝酒的。

    鄧涼從來承認且正視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隨後討論了被寧姚斬殺頗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類似遠古神靈的餘孽,但是又與古書記載存在差異。

    高野侯詢問能否收為己用,讓它們作為坐鎮氣運、聚攏靈氣的山水神靈。

    寧姚說道“很難收服。勉強有機會。隱官一脈事後會拿出本冊子,但是這本冊子,不宜流傳開來。”

    如今能夠斬殺這類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所以冊子上每一個字,其實都是神仙錢。

    齊狩沉聲道“除了隱官一脈劍修,祖師堂之內,至多十人可以翻閱,稍有泄露,都要被隱官一脈追責到底!”

    此後刑官一脈又有事可做了,齊狩打算調撥出十位地仙劍修,專門去與這類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

    因為這些存在占據的山頭,往往擁有數量可觀的天材地寶,甚至可能會出現洞天福地大機緣。因為桐葉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經證明了這點。

    而管著所有神仙錢的泉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管,更沒有理由置身事外。

    就算高野侯要當閑雲野鶴,其他泉府下屬修士也會跳腳罵娘。畢竟錢權不分家。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傳出一句,咱們泉府劍修境界不夠,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拿來湊。尤其是那些個比較年輕的劍修,一個個嘴邊動輒什麽寸草不生幹他娘的,什麽撿破爛也是一門手藝活兒……

    風氣堪憂。

    如今飛升城四大古怪,是寧姚的不當城主。

    至於寧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此外還有撚芯的真實身份。

    簸箕齋三劍修的女子裝束。

    以至於去年剛剛拜在歙州、贗真門下的兩位年少劍修,一同拜師之前,都苦著臉詢問咱們是不是要穿娘們衣裳啊。

    把歙州給氣了個半死,師弟水玉就學那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笑著詢問倆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當年那位隱官大人在戰場上都穿,不一樣婀娜多姿?!

    最後就是泉府年輕一輩賬房先生的兩眼放光、四處斂財了。

    之後議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嬰老劍修稟報了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人數,以及未來百年本土劍修的預測人數。

    所以水玉提議由他帶隊遠遊,劍修人數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為劍氣長城尋覓外鄉的劍修胚子。

    高野侯建議在飛升城藩屬八處山頭之外,再開辟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鎮四方,也可以接納更多人,與此同時,一定程度上還能夠防止外人對飛升城內的快速滲透。

    而紫府山在內的八處山頭,坐鎮人選,也在今天得以順利通過,刑官一脈五人,泉府一脈得到三席位置,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爭來的,泉府修士,與刑官一脈爭了個麵紅耳赤。

    隱官一脈人數太少,也不適宜,就沒有摻和,倒是顧見龍,替泉府一脈說了幾句公道話。

    當高野侯在提出四座新城後,羅真意開口說隱官一脈劍修,或是他們扶植起來的台麵人物,將來必須占據一座城池,擔任藩屬城主。

    高野侯與齊狩對視一眼,先後認可此事。

    談到了城池建設,羅真意就又順勢提及遠離飛升城的“飛地”一事,說此事必須早做準備。

    這亦是一樁既至關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

    因為極有可能會與各方勢力起衝突。

    由於先前隱官一脈問責刑官劍修,又有鄧涼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師堂內修士一時間有些

    猶豫不決。

    實在是擔心觸黴頭。

    寧姚冷聲道“如今天下,除了東西南北四端盡頭,其餘各處都是無主之地,沒什麽名正言順的山頭,就一定歸誰。我們去極遠處,在四方各自尋一高處,矗立一碑,分別篆刻下劍、氣、長、城四字,有不服者,膽敢與我們爭搶地盤,都以問劍飛升城視之!若是據守劍修接不住對方的神仙術法,我去問劍!”

    祖師堂內,人人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鄧涼會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寧姚。

    一個從不曾去過避暑行宮的女子。

    寧姚起身說道“劍修就是劍修,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座飛升城祖師堂,必須最少有半數人,得是劍修。不管以後如何,千年萬年,如果幾座天下,到時候隻剩下最後一位劍修了,這個人也必須身在這座祖師堂內。”

    “百年之後,飛升城劍仙的數量,必須多過這座天下其他劍仙的累加。”

    “天下劍修,飛升城最多。天下劍道,飛升城最高。這不是什麽壯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劍匣。

    她眉眼飛揚。

    齊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麽講?何時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會比你晚太久的。”

    祖師堂內眾人,尤其是那些劍仙胚子,人人眼神堅毅。

    兩位元嬰老劍修同時起身,那負責祖師堂遞香的遲暮老人,抱拳沉聲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

    太象街陳氏府邸,這些年有個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歡曬太陽,深居簡出,偶爾在陳氏府邸大門口那邊,看幾眼外邊的大街。

    名為陳緝。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飛升城,知道他本名的,隻有隱官一脈寧姚,刑官一脈撚芯,泉府一脈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隻剩下陳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輕婢女,前者名義上是金丹劍修,卻是事實上的元嬰。這位元嬰劍修不但極其年輕,資質極好,並且對太象街陳氏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這個名為“陳緝”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廣也。

    緝、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則說那“緝熙,光明也”。

    鎮定民心,緝寧外內。製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過七虛歲的陳緝,或者說曾經的劍氣長城老劍仙陳熙,其實讀過不少書的。

    不然陳氏家族也不會有陳三秋這樣的子孫。

    太象街陳氏曾經有個小風俗,一年當中,在陳熙城頭刻“陳”字的那天,會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兩條街上的孩子們,經常一大清早就開始紮堆,等著撿取那些珠子。一輩輩一代代的孩子當中,有過很多未來成為劍仙的,也有過更多來不及成為劍仙就戰死的。

    今天陳緝站在門口,看著那條寂靜無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經有個狗日的家夥,次次厚著臉皮,蹲在孩子堆裏,拳打腳挑,外加屁股頂開,靠著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搶走一大捧,然後他屁股後頭就會跟著一群哇哇大哭、哭爹罵娘的孩子。

    此刻陳緝身旁,站著一位姿容尋常的年輕婢女,小心翼翼盯著大街各處,她輕輕心聲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陳緝點點頭,轉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轉世後,舊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開竅,但是記憶都在,不過通過陳氏祠堂的一盞長命燈,重新補足一魂一魄,難免性情會有些變化。

    那個出自老聾兒牢獄的縫衣人撚芯,曾經悄悄為他這位陳氏家主,送來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輕隱官斷言,城池之內,還有蠻荒天下安插的關鍵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隱藏如此之深,當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時,一定要小心某顆、某幾顆棋子看似不露痕跡的竊據高位,免得這些存在,與那些通過三洲大門進入嶄新天下的妖族,裏應外合,做那長遠謀劃。

    所以在甲子之內,懇請陳熙前輩找機會提醒避暑行宮,尤其要緊密關注那些已經身在祖師堂的老麵孔,以及未來前兩撥有望憑借功勞躋身祖師堂的新麵孔,隱官一脈務必仔細審查。除此之外,還要盯著那些原本年歲不小、不以天資著稱的劍修,突然破境變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內,能夠破兩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陳緝行走在最熟悉不過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這位隱官大人,真是為了劍氣長城操碎了心。

    密信內容,措辭溫和,行文縝密,關鍵是言語處處,執晚輩禮。

    而密信之上,年輕隱官最擔心的事情,是負責鎮守扶搖洲山水窟的老劍仙齊廷濟,違約進入第五座天下。

    絕對不能讓齊廷濟掌握所有劍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葉洲率先關門,最終扶搖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關門。

    陳緝自言自語道“還好。”

    扶搖洲大門確實是最晚關閉的,但是齊廷濟留在了浩然天下。

    說到底,那個年輕人,還是擔心那個未過門媳婦的安危嘛。

    事實證明,是陳平安多慮了。

    一來事實證明,齊廷濟臉皮沒陳平安想的那麽厚。

    再者寧姚破境太快,齊廷濟就算野心極大,來此先奪權,再裹挾一城劍修,叫板儒家規矩。但是有寧姚在,又有文聖幫忙盯著,齊廷濟就不會輕易得逞。何況白也與那老秀才的關係,以及家族子孫齊狩的大權在握,齊廷濟肯定都有過一番權衡利弊。

    不過陳緝沒覺得這種“事後證明是多慮”的思慮,沒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畢竟齊廷濟,當年差點就成為第二個蕭愻。

    這樣一個人,要說沒有想過成為一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據大道氣運,最終借此躋身第十四境,沒人信。

    反正年輕隱官第一個不信,他陳緝第二個不信。

    一旦齊廷濟喪心病狂,徹底撕破臉皮,選擇闖入第五座天下,第一個要殺的,寧姚,第二個,肯定就是他“陳熙”了。

    至於陳緝自己,這些年不急不緩,一年破一境,陳緝如今剛好是金丹境。

    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兩把椅子都空著,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來城主的頭把交椅,至於另外一把,是為飛升城曆史上首位飛升境劍仙留著的。

    一個是飛升城的麵子,一個飛升城的裏子。

    不過能夠成為飛升城的麵子,不會差。

    不出意外的話,是陳緝坐一張椅子,寧姚坐另外一張椅子。

    不過陳緝倒是不介意寧姚一人獨占兩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齊狩那個孩子,迅速成長起來,足夠出息,坐上原本屬於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陳緝兵解轉世後,魂魄略有變動,心性難免有了些變化,對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較感興趣。

    他挺想將來獨自一人,仗劍飛升,遠遊兩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晚輩,能夠表現出坐穩城主之位的資質,那就沒辦法了,到時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飛升城祖師堂。

    可是不管如何,飛升城的崛起,勢不可擋。

    哪怕有人阻擋,陳緝畢竟是陳熙。

    是在那劍氣長城牆頭上刻過字的劍修。

    ————

    暮色中,鋪子即將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閑的代掌櫃鄭大風,悠悠然喝著酒,一腳踩在長凳上,看著大街上兩側酒樓,沒有女子,便一眼掃過,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轉睛。

    一個少年給代掌櫃倒了一碗酒,搖頭道“大風,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師堂議事,多大的熱鬧,結果你連蹲門口當門神的旁聽機會都沒有,也有臉給人教拳?”

    鄭大風彎腰低頭嗅了嗅酒香,不著急喝酒,抬頭與那馮康樂笑道“你大風哥是計較這些虛名的人?在那祖師堂,我能瞧見幾個姑娘?能跟坐在這裏比嗎?”

    如今酒鋪子,除了外鄉人的鄭大風,其餘都是舊人。

    兩個年輕夥計,丘壟,劉娥。

    兩個打雜的少年,馮康樂,桃板。

    酒水也是原樣,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啞巴湖酒,再外加醬菜和陽春麵。

    碗更是與以往一般大。

    馮康樂呸了一聲,這個鄭大風,光靠那怕個人學都學不來的笑意和眼神,就嚇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經常來自買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時多了些個老光棍和賭鬼,好朋友桃板說他就要造鄭大風的反了。

    在遠處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問道“大風,你說我是不是那種誰都瞧不出的武學天才啊?”

    在這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問過二掌櫃差不多的問題,隻不過將武學天才變成了劍仙胚子。

    鄭大風如今還負責教拳一事。

    這位喜好飲酒、還特別願意監守自盜的掌櫃,唯獨在教拳前後,絕不喝酒。

    薑勻,暮蒙巷許恭,元造化。

    這三個,是學拳最快的。靠著嶄新天下的天時,薑勻得過兩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一次。

    還有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是劍仙胚子,當年被一位女子劍仙帶離開了劍氣長城。學拳也可以。

    其實第一撥十個孩子,拳意都不差。後來撚芯挑選出來的兩個,資質也好。

    在那之後的四十來個孩子,就要遜色一籌。

    所謂的最強二字,是一種與同境武夫的橫向對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運饋贈就多。如果破境之時,有那“前無古人”的高度,一旦武運臨頭,更是壯觀。

    能否最強破境,也要看運氣,比如與曹慈或是陳平安恰好同境,然後比他們更早破境,還怎麽爭得最強?

    在曹慈和陳平安之前,與師兄李二、藩王宋長鏡同境,對於其他純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身體後仰,轉過頭去,“反正我是看不出來,隻看出你小子桃花運不錯。”

    桃板埋怨道“桃花運有個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櫃差遠了。二掌櫃在的時候,女子客人賊多賊多,結果你一來,全跑光了。”

    鄭大風嘖嘖道“你這話說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讓人多穿一件厚棉襖。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讓男子好似大夏天脫衣服,身上清涼心腸熱。

    可惜少年不諳男女事。

    鄭大風瞥了眼別處。

    劉娥是喜歡那丘壟的,隻是丘壟,卻早早有個姐姐在心頭住著了。是鋪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櫃疊嶂。

    鄭大風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漢子瞥了眼遠處招呼生意的劉娥,半開玩笑,告訴那個每天憂愁淡淡的年輕人,不如憐取眼前人。

    畢竟遠在天邊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見摸不著的。隻可惜丘壟興許懂得這麽個淺顯道理,做不到罷了。

    喜歡一個人,不太難,不去喜歡一個曾經很喜歡的人,不容易。

    憑著與年輕隱官截然不同的買賣風采,鄭掌櫃很快就在飛升城站穩腳跟,雖說生意依舊不如當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況且鄭掌櫃還好賭,最重要的是,一開始所有坐莊、賭鬼都將鄭大風視為二掌櫃的同道中人,一個比一個小心翼翼,不曾想幾次過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鄭掌櫃真是良心極好,賭品絕佳,逢賭必輸。

    一來二去,酒客們就都說早年二掌櫃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給鄭兄弟撿起來了。

    一個個與鄭掌櫃稱兄道弟,說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鄭掌櫃這樣的豪傑,少些二掌櫃這樣的貨色,那就真是民風淳樸了。

    鄭掌櫃的口頭禪,是端著空酒碗,逢人便說“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鄭大風評點出來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歲數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們,人人敬服,個個豎大拇指。

    傳聞郭竹酒私底下給了些錢,在酒鋪多買了幾壺酒,與鄭大風打個商量,說讓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著怪愁人。

    最喜歡來這邊逛蕩的,除了郭竹酒,還有那個顧見龍,一個喜歡聽故事,一個喜歡喝酒同時聽故事。

    當然不同的人,鄭大風會講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隻喜歡聽與她師父有關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這難免讓大風哥意猶未盡,覺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無處施展,於是給顧見龍說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聽者會意,可謂半師徒。

    顧見龍比較喜歡聽那種男女打架的那種,等到一次大風哥說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後下次喝酒,連王忻水都屁顛屁顛跟了過來,一定要與大風兄弟討教學問。

    鄭大風喝了一碗愁酒,唉聲歎氣。

    那撥跟他學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薑勻帶頭的那撥,每次練拳間隙,就開始圍著他嘰嘰歪歪,實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樣不夠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醜。

    比那年輕隱官差了十八條大街都不止。

    鄭大風倍感無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薑尚真那般模樣,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頂著大門不讓姑娘闖進來非禮自己?

    隻是什麽時候自個兒連那陳平安都不如了?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還是綽綽有餘的吧?

    隻說那岑鴛機,每次路過落魄山的山門,還會與自己欲語還羞來著,可她見著了年輕山主,可是從不說話更無視線的。

    馮康樂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著一碗陽春麵。

    馮康樂好奇問道“大風,‘起來-搔首’是啥個意思?咋個現在有那麽多酒鬼喜歡瞎扯這句話。”

    一次教拳歸來大醉後,鄭大風一次連喝了四碗酒,以“起來-搔首”開頭,胡說八道了一通。

    鄭大風變成盤腿而坐的姿勢,隨口道“騙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還是賣酒買酒都不用花錢的那種佐酒菜。”

    起來-搔首!看那窗外花開花落,綠肥紅瘦。再看那燈火闌珊處,嬌娘著新裙,細步不聞聲。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後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說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說咱們二掌櫃是讀書人,所以坐莊賣酒掙錢最心黑,大風你又不是讀書人,怎麽也一套一套的。”

    鄭大風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說讀書人見不得錢,見不得權,隻要見到了,馬上連個婊子都不如!這樣的讀書人,你們二掌櫃不是,我呢,也不是。我隻是見不得好看的姑娘路過眼前時,她們羞赧低頭,腳步匆匆走太快,當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腳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沒聽明白,隻是說道“讀書人不讀書人的,我可不管,我隻知道那些女子見著了你,絕對不是害羞。”

    鄭大風一拍桌子,轉頭大喊道“劉娥,你覺得大風哥咋樣?!”

    年輕女子被嚇了一跳,與掌櫃擠出一個笑臉,她柔柔怯怯道“掌櫃眼神不正,其實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從碗裏卷起一坨麵條,說著我也提一杯,馮康樂更是笑得放下筷子,雙手拍桌子。

    鄭大風略微挺腰杆,高高舉起酒碗,“起來-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說道“聽說大門一關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麽劍修,也不能學拳習武,會不會這輩子就見不著二掌櫃了。”

    馮康樂也瞬間沉默。

    鄭大風笑道“不會的。陳平安舍不得你們。咱們這位二掌櫃,所有遠遊,都是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來,“會說話,就多喝點。我可以請你喝一壺啞巴湖酒。”

    鄭大風喝過了酒水,輕輕搖晃白碗,道“富貴散淡人,無事小神仙。不曾想在這裏,也能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馮康樂突然問道“大風,你多大歲數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還是個屁股能烙餅的年輕壯小夥,你們要是不信,下次大風哥幫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讀書人,我讓馮康樂跟你姓。”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說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鄭大風在離著酒鋪不遠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關了鋪子去住處,鄭大風打開院門後,笑著打了聲招呼“撚芯姑娘。”

    不知為何,有事而來的撚芯,見著了那鄭大風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離開了。

    鄭大風懊惱不已,待客不周了,漢子在正屋獨自落座後,點亮燈火,開始翻閱一本從朱斂那邊好不容易借來的山上神仙書,某些書頁,有那彩繪圖的。

    鄭大風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書後,身形佝僂走到門口,斜靠屋門,雙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間許多遊子,去了腳力心力能及的最遠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鄉路遠,歸途遙遙,隻怕還鄉時,已是故人故事。

    鄭大風今天被馮康樂那麽一問,才突然發現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隻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該有孫子了。

    男兒打光棍,空負八尺軀。如何能夠讓人不憂愁。

    鄭大風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壺啞巴湖酒,坐在門檻上,一邊飲酒,一邊嗑起了瓜子。

    不過嗑著瓜子喝著酒,想著落魄山,鄭大風就釋懷幾分。

    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小鎮,當時年輕一輩的所有孩子,鄭大風看遍。

    隻是如今也都不年輕,更不是什麽孩子了。

    畢竟連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鄭大風喝著酒,想著事。確實是那起來-搔首酒莫停。

    當鄭大風想起那場聲勢浩大的武運翻湧,舉起酒壺,笑道“值得走一個。”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頭。

    因為在那武道山巔,很快就會有四個人並肩而立,並且兩人一定能夠躋身止境,其餘兩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斂,已是山巔境。開山大弟子裴錢,即將山巔境。看門人鄭大風,隨時山巔境。

    至於山主陳平安,更是以“前無古人”之最強,躋身的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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