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草芥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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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鄉老已年過六旬,雖說身子骨硬朗,這段時間風吹雨淋的下來,也沒有生過什麽病,但畢竟是年老體衰,平日裏佝僂著腰,拄著樹棍四處忙碌之餘,一旦坐下來也是腰酸背痛。
但此刻,老人腰背挺得筆直,手中樹棍戳在地麵上咄咄有聲,腳步不快,步幅也不甚大,但一步一步地邁向前方,卻是異常紮實。
他就這樣向著亂糟糟死戰的圈子裏走去,一聲不吭。
身後,一直擔任寧長老護衛之責的一隊護衛,猶豫了幾息之後,一個壯實青年猛地一頓手中長矛,吼道“不就是個死嗎?老子若是走了,這輩子良心不安,寧鄉老,我來陪你!”說罷疾步向前,跟隨在寧鄉老身邊。
身後不斷有護衛沉默不語,手持各種粗陋兵刃跟隨上來。
最後,整整一隊護衛全部跟在寧鄉老身邊,按照董非青當日教授的陣法排列成陣,將寧鄉老護在當中。
一個暗殿刺客正在外圍搏殺,見一群普通鄉民也來搗亂,啐了一口道“不知死活的草根命!都死在這裏罷!”疾步上前揮刀便砍。
他見這群鄉民毫無修煉氣息,隻道自己砍死幾個,剩下的自然便四散奔逃了。哪知這些鄉民雖然沒有修煉過什麽五行規則,但董非青卻在長途行路之中,將穀神教基本槍法都教給了他們。
此時眼見刺客上前,三十名護衛發一聲喊,將手中長矛、竹刺、糞叉等亂七八糟的兵刃舉起,踏上一步,最前麵的五人齊齊刺向對方麵門,又有十幾人的兵刃從前方五人腰肋處伸出,刺向對方胸腹。
這刺客不防對方來勢如此之齊,隻來得及砍中一人,胸腹、咽喉便被刺中,呆呆地看著諸般亂七八糟的兵刃從自己身上抽出,便軟倒在地。
這些護衛第一次上陣,便刺倒了一個從前隻能仰視的修真之士,頓時軍心大振,剛才被砍倒的護衛,當中刀之際,那刺客也被戳穿,也隻是肩頭受了傷,此時咬牙從地上爬起,保持著隊列嚴整,繼續向前。
寧鄉老走在最前,猛然一頓手中樹棍,嘶聲唱道“世道滔滔,黎首最苦!身上無衣,碗中無粟!”
身後護衛持槍隨著寧鄉老前行,齊聲和道“世道滔滔,我等無路!權貴辱我,肆意荼毒!”
仍留在原地呆呆看著這一小隊人前行的流民中,突然有人揚聲唱道“百姓無辜,何為枯骨!無人恤我,唯有自助!”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大聲和道“濤濤世道,我等無路!拚將熱血,育我孤獨!”
寧鄉老昂首走在最前,嘶聲喊道“一夫拚死,十人回顧!萬眾一心,開山辟路!”
兩三萬人漸漸跟隨上來,他們的眼光從畏懼,開始變得瘋狂,歌聲更加洪亮激烈“但求一活,無懼刀斧!君等可知,匹夫之怒!”
這歌謠,乃是當日董非青擔任首領期間所作,乃是為了激勵鄉民,也有哀其不爭之意,而此刻在寧鄉老帶領下,數萬人齊聲唱和,那股滾滾氣勢,頓時壓住了戰場上的喧囂嘶吼。
漸漸地,便有流民亡命上前,拚著其中有人被殺手刺中倒地,七手八腳將一個個暗殿殺手拖出陣來,棍棒拳腳齊下,甚至是用指甲抓,用牙齒咬,將那殺手活活擊殺。
正在從小路偷偷溜走的流民,被那震撼山穀的歌聲定住,茫然失措片刻,便有許多人轉身回來,沿途撿拾了木棍石塊,嘶聲唱著歌謠,向戰場上的暗殿殺手衝去。
木紫山已停下戰鬥,茫然看著這些瘋狂起來的流民,身上隱然有戰栗之感,喃喃道“匹夫之怒……匹夫之怒,這百姓瘋狂起來,竟然如此可怕麽?”
南宮玉樹在與大長老廝殺中,也注意到這般景象,又驚又怒之下,突然一個踏步,脫離了大長老的戰圈,飛身而起,便向寧鄉老撲擊而下。
眾多護衛上前,亂槍向空中攢刺,南宮玉樹一聲不屑冷哼,雙袖一拂,眾護衛頓時被一股巨力揮得東倒西歪。
南宮玉樹落入人群,大罵道“你們這等草芥一般的小民,也敢來與我暗殿為敵麽?”
猛然間雙腿一緊,卻是那寧鄉老不要命地撲上來,抱住了他雙腿,嘶聲大吼道“草芥之命,也能隨意殺麽?”
南宮玉樹從未經曆這等怪事,忍不住呆滯了一下,就有數十名護衛和身撲上,抱手臂的、摟住腰的、勒脖子的,更有伸手向臉上亂抓,用手中石塊奮力砸下的,一時竟被人流壓在當中。
南宮玉樹長聲怒吼,身上法則之力閃動,護衛們被紛紛震開,口中噴血。唯有那寧鄉老,雖然口眼鼻中,都被震得流血,卻依然嘶吼著死命抱住他雙腿不放。
大長老從後趕來,急忙揮黎杖猛擊南宮玉樹後腦,南宮玉樹不及料理寧鄉老,將雙刃舉起架住黎杖,猛然腿上一痛,卻被寧鄉老張口咬住了一塊肉,奮力一撕,頓時血淋淋的一塊皮肉被寧鄉老咬了下來!
這一痛,讓南宮玉樹手上忍不住緩了一下,大長老黎杖毫不停留地揮擊而下,正中他頭顱正中,頓時頭骨碎裂,南宮玉樹大叫一聲,仰麵便倒。
寧鄉老大聲呼道“這就是南宮國師!殺了他!”
無數流民一擁而上,手腳並用,將南宮玉樹壓在當中。
大長老忍不住心中一寒,後退了幾步。
待人群散開,隻見當中的南宮玉樹,全身鮮血橫流,不知被捅了多少刀,被咬了多少口,肩頭、咽喉、胸腹,處處血肉模糊,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
堂堂暗殿長老,曾為一國國師的南宮玉樹,竟然便在甘平城外的小河之旁,被無數流民生生毆死!
寧鄉老滿臉是血,用力爬起來,嘶啞著嗓子叫道“誰敢傷董公子,我等拚了賤命一條,也要帶你上路!”
數萬流民振臂大呼“誰敢傷董公子,帶你上路!”
聲震山穀,場中無論是暗殿殺手,還是甘兵,都被這呼聲震得一時茫然失措。
而在河流深處,董非青突然感覺到一股純正之極,卻不知是何種力量的熱流,滾滾穿透河水,直入識海。
那僅剩的一點魂體之間的縫隙,便被這股熱流彌補得天衣無縫,從此魂體與身體之間,再無半點隔閡!
河岸之上,紫衣隻覺手中一震,一股沛然之力從河水中爆發,沿著她的手掌衝遍全身,腦海中一層被深埋的記憶,被這股沛然之力衝開了一絲縫隙,雙目一睜,一股漠然冷酷,天地為爐,萬物為銅的氣勢徐徐升起。
便在此時,紫衣身邊空間之力一動,正是她身邊唯一沒有防護的河水方向,陳果從虛空中一躍而出,手中長刀便向紫衣劈去。
徐春澤大驚,和身便撲了上來。
紫衣回頭,那冷漠如冰的目光在陳果身上一掃。
陳果猛然覺得一股森然冷氣從頭頂一直降到腳跟,手中刀竟然緩了一緩,難以落下。
就差了這麽一眨眼的時間,徐春澤已經撲上來,擋在紫衣身前。
陳果自知難以再下手,深深地看了紫衣一眼,一個瞬移便退到了百步之外,正準備去幫助那些外圍搏殺的暗殿殺手,但茫然四顧之下,卻見數萬百姓正舍死忘生地上前撲擊,暗殿刺客已經被淹沒在滾滾人潮之中,一時也不知道該救誰,該如何去救。
無論是青壯,或是老人孩童,無論是衣衫襤褸的漢子,或是白發蒼蒼的老嫗,此刻宛如瘋狂,就算被利刃穿透了身體,依然死死抱住一個刺客,竭力將他送向周圍的兵刃之下,讓別人將這個刺客殺死。
看著一個白發老嫗如同瘋了一般,撲在一個被拉扯倒地的刺客,伸出十指,在那刺客臉上連抓帶撓,猛然間手指一伸,將一顆血淋淋的眼珠子生生挖了出來!
陳果眼前一陣模糊,似乎看到了多年以前,自己被暗殿的殺手壓著離開,身後白發蒼蒼的老母親眼淚橫流,淒聲大喊自己的名字,卻被暗殿殺手擋住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拖走。
那時,自己為什麽沒有拚了命?若拚命,至少是跟老母死在一起罷?
他轉頭看向那條小河,低聲道“董非青!董非青!”突然手中刀一收,連續幾個瞬移,便不知去向。
沉星江畔,紫竹軒山門之外。
楊離離臉色依然還有些蒼白,手中緊緊捏著紫竹杖,看向甘國方向。
呂輕琴輕輕上前,在楊離離耳畔低聲道“掌門,我宗內線回報,那引發了造化之力的,就是董非青和他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此刻暗殿正在攻擊苦戰,您看我們……?”
楊離離回頭看了已經列隊待發的紫竹軒弟子,依然沉吟不語。
呂輕琴見掌門遲疑不決,忍不住道“掌門!我們跟穀神教雖然有盟約,但能引發造化之力,恐怕未來必然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既然上霄宮已經有指示傳來,合我們四宗之力,此刻直接將其鏟除了,那奎山上的作物,從此也就歸我宗所有,我們也未必不能解決種植問題。但錯過今日機會,不但上霄宮會怪罪,而且今後我們再也無法挾製董非青了!”
月安嵐臉色蒼白,忍不住伸出一隻手,輕輕拉扯下師父的衣角,呂輕琴豁然回頭,目光嚴厲地看了她一眼,月安嵐心中一寒,便低下頭去,兩滴淚水悄然落下。
又一隻飛鴿飛來,落在呂輕琴伸出的手掌上,呂輕琴取下一個紙條看了看,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將紙條交給楊離離。
楊離離接過紙條,緩緩讀道“甘平城外,數萬流民拚死救助董非青,南宮玉樹……被流民群毆致死,暗殿……陷入苦戰!”手一鬆,那張紙條徐徐落地。
正在此時,一名弟子上前,低聲道“掌門,玉皇門弟子已經過江,即將路過山下,派人來聯絡我們一同前去。”
楊離離臉色閃爍不定,沉思許久,突然舉起手中紫竹杖,厲聲道“紫竹軒弟子聽令!”
眾弟子齊齊踏前一步,喝道“弟子在!”
呂輕琴也抽出紫竹杖,挺身上前聽令。
隻聽楊離離一字一句地道“攔截玉皇門!不準他們踏入甘國一步!”
紫竹軒弟子頓時驚呆了,竟然無人呼應掌門號令,這可是從所未有之事。
楊離離微微有些發怒道“你們要造反不成?”
身後諸位長老中,羽白衣躊躇片刻,還是踏前一步問道“掌門,難道我紫竹軒要為了那個小子,跟三大門派全麵開戰麽?”
楊離離頭也不回,冷冷道“也好,今日我發的掌門令有些驚世駭俗,我便破例解釋一句。”
羽白衣退後一步,躬身道“不敢。”但語氣中絲毫沒有無需解釋的意思。
楊離離哼了一聲,道“當日四派會商,劃分全大陸勢力範圍,這沉星江以南,乃是我紫竹軒與暗殿的地盤。”
這句話一出,周圍弟子頓時顯露出了然之色。
既然此地已經劃分了地盤,那上霄宮和玉皇門就不能以任何理由介入。如今暗殿已經屢屢受挫,則沉星江南自然是紫竹軒獲得更大的好處,若是讓玉皇門以各種名義介入,那未來的利益分配就不好說了。
自覺想明白了的紫竹軒眾人頓時齊聲道“遵掌門號令!”
唯有羽白衣和呂輕琴互相換了個疑惑的眼神,她們與楊離離相處時間甚久,對於楊離離的話,總覺得似乎有所保留,但此刻不是挑戰掌門權威的時候,於是二人也都閉口不言。
楊離離等了一會,見再無人有異議,便放緩了口氣道“當然,我們與玉皇門之間畢竟是盟友關係,若能不動武,當然是最好的。哪位長老願意走一趟,勸說玉皇門退出沉星江南?”
羽白衣左右看看,苦笑一聲上前道“白衣願往!”
楊離離展顏笑道“白衣長老德高望重,在四派中知名度甚高,料想那玉皇門也要給幾分麵子的,甚好。若你勸說不成,我便帶弟子在紫竹山下接應。”
羽白衣一揖道“請掌門放心。”說罷便帶了幾個弟子,向沉星江方向而去。
楊離離看著羽白衣背影,臉上頗有嘲弄之色。
她身為掌門,一令既出,眾弟子居然沒有立刻凜遵,甚至還有人出來讓她給一個解釋,如果不懲戒一番,哪裏能表現出掌門威儀?羽白衣也是知趣,知道掌門雖然沒點名,但自己若不自告奮勇,等掌門點到頭上,不免就難看了。
看著羽白衣離去的身影,楊離離冷笑一聲,喃喃道“不要說我沒給你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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